“…吾与妻陆氏夫妇之缘浅薄, 近日写下放妻书,但愿娘子日后重梳蝉鬓——”[注1]

卫韫绥(盛初绥)如玉般的手顿在半空, 泪湿衣襟, 却还要忍着心疼继续往下写。

坐在对面榻上的年轻女人冷漠异常,目光如灼地盯着卫韫绥,待卫韫绥写下‘一别相宽, 各生欢喜’后, 女人毫无留恋地拿起放妻书转身就往外走。

似乎多看卫韫绥一眼都嫌脏。

卫韫绥发出一声低低苦笑,自那以后卫韫绥就染病久而不好, 白日睁眼的日子极少, 便是醒了, 嘴里也叨叨念着前妻的名字。

越是不想听到什么, 就越来什么。

日头暖起来后, 卫韫绥身子好不容易康健, 重回朝堂不久,前妻兄长就故意来跟前拿话刺卫韫绥。

“你何苦拖着她到如今!”陆怀离讥笑挖苦:“明知小妹心里有人,你偏要霸道地娶她, 娶了她后又不好好的相待, 哼, 没了你, 她乐得跟心爱之人双宿双飞!”

“大哥, 我没有——”

陆怀离冷笑, 甩袖道:“别介, 我可担待不起卫大人一声大哥,您是多金贵的人,亲爹是邺城的盐政使, 孝敬的老子爹是吏部尚书, 兼祧二府的人呐!有这二位给您撑腰,我一个小喽喽可承不住您一声大哥!”

望着气愤走远的陆怀离,卫韫绥藏在宽袖下的手不由收紧,还没回卫家,身边的随侍就将消息打探了来。

小厮欲言又止,眼睛不停的往卫韫绥苍白的脸上瞟。

“吞吞吐吐作甚?说就是了!”

卫韫绥黑目蒙着一层冷意,轻斥道:“满京城都知道我卫韫绥和离出去的妻子要改嫁,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是吧!”

“爷…”小厮红了眼,抹泪道:“少夫人她早就择好了下家,您何必这么苦着自己——”

卫韫绥一个狠厉的眼刀横射过去,小厮倏而叹气:“也不是故意要瞒着爷…就这两日的事,不过,少…呸,前少夫人要改嫁的那人家有个远方叔叔过逝了,所以婚期往后推三个月,小的原想着这事和爷不相干,爷又病着,所以没知会爷…”

卫韫绥摆摆手,不想再往下听了,径直踉踉跄跄得往卫家走,小厮劝卫韫绥上马车,卫韫绥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行走在喧嚣的大街上。

街上人潮涌动,卫韫绥生得俊俏,一上街都惹得众人频频回头张望。

“这不是卫家大公子吗?瞧这幅恍惚样儿,不会病还没好吧?”

“嗐,能好才怪!”

“可这又能怪谁呢?兼祧两姓,本来盛家和卫家都说了好了,不再娶平妻纳妾,就由着盛家少夫人一人生养,届时大儿子姓卫,小儿子姓盛,这不两全其美吗?”

说话的人无奈地摊手,啧叹道:“可谁叫那位少夫人不能生呢!你说这怎么办?”

“能怎么办?”又一人道:“前边那位少夫人早在闺阁时就有了心上人,若非卫大公子逼着让她嫁过来,她甘心?不甘心呐!都进门两年了还没动静,盛家不着急,卫家着急啊~”

“鸡不生蛋,那就挪窝啊,她不是不想跟卫大公子吗,和离呗。”

时至九月,京城上空的太阳越发的娇嫩,才扫过大地就钻进了云层,卫韫绥大病初愈,走在街上听到这些话,身上凉就罢了,心尖上就跟堆了刺骨的寒雪一般,冷彻心扉。

“要我说,当初盛大人就不该将大公子过继给卫家,盛大人和善,华娘子也是个好的,断不会天天叨着子孙后代,卫家就不一样了,你是没见得卫家那群族人,啧啧啧,三天两头的往卫家跑,催催催,就知道催子嗣,我要是少夫人,这若是生了女儿,岂不是后半辈子要生个不断?还好不能生…”

卫韫绥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眼神迷离,轻喃道:“若是不过继…”

“爷,您看什么呢?”小厮顺着卫韫绥的目光昂首往天上看。

突然身边男人高大的身躯砰得往地上倒去,小厮吓得尖叫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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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卫韫绥眼前一片朦胧,耳畔传来男子的哭嚎声,隐约中还伴着女子的沉闷哀叫,声声钝人心。

“哎哟,楚儿你哭什么啊!又不是你生孩子!”

卫韫绥歪着头去听,是他那位后来嫁到西北的奶奶。

“奶——”

一出声,卫韫绥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模糊的视线下,卫韫绥好似看到年轻时候的爹俯瞰着他。

有水珠往他脸上掉,咸咸的,是泪。

“姑爷 ,您别哭了成不?”一女子端着血水急匆匆出去,见盛言楚怕跪在地哭得一哽一哽的,山栀忍不住翻白眼。

是娘身边的山栀姑姑!

卫韫绥心头一惊,可任他怎么去喊都没人应他,嘴里蹦出的话语不是很清晰,好半晌卫韫绥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婴儿。

不知何种缘故,他竟回到了十九年前娘刚生他的时候,就在此刻,他娘还在里边艰难地生妹妹!

他现在是盛初绥,不是卫韫绥!

盛初绥说不出来的震撼,他想喊爹,可爹早已转移视线到了屏风后边,捂着嘴哭得比娘还大声。

从前人人都羡慕娘,说娘好命嫁给了他爹,可盛初绥不这么认为,他爹若真的喜欢娘,又怎会那般狠心的将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从娘身边夺走扔给卫家?

可爹对娘着实是好,事事以娘为先,每日散衙回来,爹总是先去内院看娘,从不往家里带女人,也从不留恋花街柳巷。

这么爱娘疼娘,为什么还要将娘唯一的儿子送走?

还是说,娘是爹的全部,他这个儿子不是?

每次看到娘带着妹妹进出盛家,盛初绥内心说不来的落寞。

他也好想学妹妹那样肆无忌惮的跟娘撒泼,可他不能,他得去卫家,喊卫敬和杜氏为爹娘。

卫爹爹对他如亲子,杜母亦是如此,可正是因为他们对他太好,他心里的愧疚比护城河里的水还要深,两位老人迫切的想要看他生儿育女,可鸢妹…

如果他幼时没有被抱到卫家,他肩上的胆子应该很轻吧,不必在鸢妹和卫盛两家的子嗣之间折磨出心病,如此,他也不会年轻轻轻就呕血…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宠他无比的亲爹造成的!

盛初绥属实不敢回想先前的种种糟心事,重生后,盛初绥将上辈子所有的怨恨都撒在了亲爹盛言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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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陵州鱼滞销,亲爹盛言楚在海上奔波数月,回到家后第一时间就是和家人亲热,盛初绥记得很清楚,亲爹率先抱得是妹妹,可他才是长子啊!

轮到他时,他故意撇开了脸装作小孩不认人。

亲爹在海上晒得很黑,他趴在娘怀里偷偷用余光看爹,爹好像有些丧气,他心里也不好受。

盛初绥知道,他会在周岁生辰宴上被抱到卫家,而那时候亲爹奉命运盐去西北,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亲爹。

抛开狠心将他送到卫家,亲爹对他其实真心不错,只上辈子他太早离开盛家,根本就不记得小时候在盛家的事。

这辈子带有记忆,他清楚的看到亲爹时常趁娘睡着后抱着他和妹妹在屋子来回走,亲爹那年才二十岁,屋里没有庶子,不会哄小孩,总是嘞得他肚子疼,他能忍着不哭,妹妹不行。

妹妹嗷嗷大哭时,爹就会将他放下,手足无措的去哄妹妹一个人,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爱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去西北运盐之前,娘多次求爹,问能不能不将他送给卫家,要送也送幼子才对。

可爹执拗非送不可,至于幼子,爹说他不想让娘再承受生育之苦,他已经找太医院服了秘药。

爹娘说这话时并没有避开他和妹妹,也许以为他们都是小孩子吧。

他看得很真切,娘听到这番话后,又哭又笑,还打了爹,一会骂爹没心肝,一会又感慨爹何苦吃那种药,后来爹抱着娘不松手,再后来,爹娘…咳…

扭头睨了眼咬指头咬得口水直流的妹妹,盛初绥尴尬地背过身努力催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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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他和妹妹的生辰宴,家中来了不少人,也就是这一天,他看到爹第一次发火。

为了奶奶,爹将二公主骂出了盛家。

在他的印象中,亲爹和煦温婉,不论是对他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还是对家里的下人,可就在他的生辰宴上,爹摔门而出。

那一刻他心里堵得很,妹妹哭了,爹会一口一个锦姐儿地哄着,奶奶被人欺负了,爹不惜得罪权贵,可为什么不肯为了他和卫家好好说说。

人人都赞誉爹少年君子一诺,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没人问过他同不同意。

卫家老宅的族人隔三差五就要上门,话语中无不在挑拨他不是卫爹爹的亲生子,虽说改了卫姓,但他这一脉依旧没后人,为了家族着想,他该早些诞下麟儿才对。

认命的做了卫家子后,他也迫切的想要个自己的孩子,然而老天就是喜欢捉弄他,鸢妹嫁给他被诊出身子不易受孕。

得知这个消息,他宛若被雷劈了一般难受,鸢妹却很开心,说她这辈子终于不用替他生儿育女,她嫌恶心。

他拼劲全力去笼络问诊的大夫,院中一应知道鸢妹不能生养的下人都被他警告过,然而他没想到鸢妹主动和杜母说了此事。

杜母要给他纳妾,他没应。

从那以后,鸢妹天天闹,恨不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不能生孩子。

他好累,真的太累了。

很久之前他就知道鸢妹有一个心上人,那人救了鸢妹的父亲,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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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他八岁那年去西北看奶奶,鸢妹正跟兄长陆怀离行乞在嵊余府,鸢妹一身脏污,可那双眼睛很干净,喊他小哥哥,问他能不能赏她一个馒头吃。

他一时心软给了,后来才知道鸢妹其实是被拐子逼得在街上坑蒙拐骗的,而他这个从京城来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很快成了鸢妹盯上的对象。

他吸了蒙汗药,被卖到了江南府,在江南府,他又见到了鸢妹,鸢妹觉得自己拖累了他,趁着人贩子不注意,将他放了。

他劝鸢妹跟他一起走,鸢妹摇头,说她哥哥陆怀离被人贩子带出去行乞了,她若走了,兄长活不了。

再后来,他找上当时在江南府做官的舅公李兰恪,恪舅公一举端了人贩子的老窝,鸢妹和陆怀离顺利回到了陆家。

就这样,他结识了这对兄妹,为了向他赔罪,不该在嵊余府欺骗他,鸢妹的兄长陆怀离为此给他做了三年的小厮。

这三年里,他借着和表伯家的哥哥去江南府游学的机会,学累了就去找鸢妹玩,一来二去,他被这个笑起来满眼星星的女孩迷住了。

八岁那年认识鸢妹时,鸢妹才六岁,一直到鸢妹及笄,他们之间有九年的光阴,然而这九年都抵不过一个救命之恩的男人。

那天江南府的天很蓝,他收到了卫爹的来信,信上卫爹告诉他六部有了空职,他得在会试到来前去六部观政一段时日。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拿着信去找陆家兄妹,陆怀离可以继续跟他去京城,卫爹爹说了,卫家有国子监的监生名额,届时陆怀离可以去国子监读书,不必辛苦的在江南府求学。

至于鸢妹,他想让鸢妹等他一年,等他考中进士,他再回来求娶。

然而这一切都成了枉然。

站在陆家门外,他清晰的听到陆爹笑说到时候请他来喝鸢妹的喜酒。

那一刻,他承认他起了杀人的心。

正当他推门而入问男人是谁时,陆怀离的声音渐起。

“我做了他三年的奴才,哼,吆喝来吆喝去,咱们欠他的早还了好伐?这次扶鸢成亲别告诉他,省得他还以为咱们要骗他喜银呢!”

“哥——”

后面的话他没听进去,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脑袋嗡嗡叫个不停,他一路跑,一直跑,最终停在了鸢妹要嫁的那个男人家门口。

那男人比他还要大几岁,妻子早亡,是江南府的一个贫苦书生,不论是才学还是相貌,都比不过他。

他不明白鸢妹为什么要嫁给这种人。

他一连跟着那个男人去了很多地方,才发现男人温婉的外表下丑露无比,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可对着鸢妹却又是一副读书人才有的卑谦模样。

这样的男人鸢妹嫁不得!

就这样,他强取豪夺娶了鸢妹。

可不知为何,夹在他和鸢妹之间阻止的并不是鸢妹的心上人,而是鸢妹的亲爹。

那人是个疯子,至少年轻时候是。

得知我的家世后,陆爹死活不同意这门亲,我跪下来求他,发誓自己会一辈子对鸢妹好,又或者让陆爹去京城,他可以出银子买宅子买下人伺候,然而陆爹就是不肯,非要鸢妹嫁给别人。

后来…陆爹疯病复发,再然后,鸢妹一口咬定她喜欢的是别人。

他只当鸢妹是在说气话,他努力的寻求良医给陆爹治病,可就是不见好,鸢妹也用自己的行动向他证实了不爱他。

再后来,鸢妹大肆宣扬自己不能生养,杜母在侧给他挑了好几个妾室。

那段时日,他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衙门的事又多,他头疼的紧。

亲爹和他聊了很久,说也是最近才知道鸢妹的爹真名叫陆涟,而这个人,曾是亲爹的同窗。

陆涟十八.九岁那年在科考和亲事双重打击下疯了,至今没有回静绥,而导火线就是他亲爹,亲爹没有帮陆涟进县学,陆涟为此恨透了他的亲爹。

“原来如此…”他苦笑出声。

他家世这么好,他一直参不透陆爹为什么不同意他和鸢妹,原来是对盛家怀恨在心,这一恨就恨了近二十年。

鸢妹也知道了自己爹疯病的原因,更加恨极了他,用死逼他写和离书,他不忍鸢妹自残,写了。

紧接着,他就成了盛家襁褓中的小绥哥儿。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亲爹去西北后,他就会被抱到卫家,果不其然,他去了卫家。

然而下一息他呆了。

卫爹爹和杜母竟然有一个亲生女儿,且比他还要大!

他分明记得杜母一生无子啊!

但眼前这个比他大一岁多的小姑娘的的确确是杜母亲生。

小姑娘叫卫羲和,总喜欢拧他的脸喊绥哥儿,起初他惊讶多了一个姐姐,后来实在耐不住小姑娘的‘骚扰’,便不再搭理叽叽喳喳不停的小姑娘。

可他心中却波涛汹涌至极,既然这辈子杜母多了一个女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会冠卫姓?

只要他能回盛家,他就不会被逼着去纳妾生子,一想到这,他瞬间迫切的想看到盛家爹娘的到来。

亲娘每天中午过后都会来卫家看他,会喊他心肝宝贝绥哥儿,每每到了时间,他都会抻着脖子张望院门口。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亲爹从西北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

为了打消卫爹爹和杜母收养他,他故意不理二位,就连软哒哒的卫羲和逗他玩,他都一概没好脸色。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这辈子他不再是卫家子,不再是卫韫绥,而是盛初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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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盛家后,他无比的开心。

些许是他偶尔冒出的一些不寻常举动惹亲爹起了疑心,尤其那天仲秋吃饭。

爹爹总喜欢摸他头顶的鬏鬏玩,若放在上辈子小时候,他早就开心的起飞,可他现在内里是个十九岁的男人魂魄,他觉得让爹爹摸一下过过手瘾就行了,总摸他不要面子啊?

“别闹。”他偏头躲开了爹爹伸过来的手,语气俨然不是个小孩子。

说完这两个字后,他当即后悔不迭,面对爹爹低头问他是否说了话,他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没做,状似无辜地来了一句:“没有哇!”

爹爹明显不信,目光炯炯地觑着他的脑袋,他后背都流出了汗,唯恐爹爹怀疑什么,为了遮掩自己的心虚,他慌忙站起来去夹娘那侧的菜。

一时慌张,筷子竟伸向了他最不敢吃的辣白菜。

桌上的人都惊呆了,妹妹在一旁起哄,娘怕他呛到喉咙,赶忙差人去倒水,他趁势皱着眉头撒娇,这件事就这样混过去了。

爹应该没有多想,不然就不会带着他和妹妹从那等秘境一夜之间到达西北。

其实他很早就发现了家里的不对劲,盛家的水总是比卫家的要甜,卫家爹爹身居正二品官,什么样的瓜果吃不到,可盛家似乎更有钱,便是大雪飘飘的日子,他依然能吃到新鲜的荔枝。

当爹爹抱着他和妹妹进到那片世外桃源的小天地后,他不由惊叹自家爹爹的神奇之处。

他甚至在想,爹爹会不会跟他一样也有奇遇。

后来据他细心观察 ,爹爹的确和常人不同,脑子里似乎有无穷尽的奇思妙想,在教育他和妹妹上,总是以快乐至上。

对于性子骄矜的娘亲,爹爹格外的包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爹爹都从未对娘亲说过半句重话。

娘对爹爹的感情也极为的深,两人多年如一日的爱着对方。

从小公寓去了趟西北后,他知道娘和奶奶一直在钻研水玉的生意,那年奶奶嫁给柳爷爷去了西北后,娘烧制出一块水玉镜。

妹妹顽皮,若非他看得紧,妹妹的手险些被水玉镜割破。

水玉镜很亮,妹妹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好不快活,不远处爹爹执笔画着他们三人,鬼使神差的,他冲着水玉镜摆了个鬼脸。

那一天,他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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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间,他的知己好友乐骁太子出世,又过了三年,六岁的他入住东宫做侍读。

同年,爹爹升官了,成了通政司主使,表伯父程以贵被官家封为常胜将军。

也是这时候,他的小伙伴乐骁太子开始闷闷不乐。

他知道乐骁太子在烦恼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爹爹告诫他在东宫要少说话多做事,哪怕他知道宫里的皇后娘娘生得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子,他也不能多嘴跟乐骁太子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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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八岁的时候,按照上辈子的轨迹,爹爹会让阿九叔叔送他去西北陪奶奶过仲秋。

一路上他整个人都处在心神不宁的状态,他知道,他要见到鸢妹了。

这八年来,他有意的不去想他跟鸢妹的事,可他终究还是见到了鸢妹。

彼时的鸢妹笑靥如花,全然没有嫁给他后的死气沉沉。

他还是忍不住钻了街上兄妹二人下得套子,不过他留了心眼,一到江南府他就去找恪舅公。

人贩子老窝被端后,他没有答应陆怀离做他三年小厮。

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化名华绥帮陆家兄妹寻找疯病失踪在外的陆涟。

上辈子鸢妹的心上人就是帮陆家兄妹找到了陆爹才笼络住了陆怀离,这辈子,他想做个小人,他想捷足先登抢走功劳。

可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他越是撮合陆家兄妹和陆爹团聚,鸢妹就越讨厌他。

就在这时,爹爹来信,他不得不返京。

本以为他跟鸢妹的关系就此恶化下去,没想到鸢妹主动送他去码头。

似是早就知道他家在京城,鸢妹还说江南府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这边的学堂并不比京城逊色。

他惊喜不已,明白鸢妹这是在邀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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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鸢妹的远房堂哥陆野敲响了他家的大门,上辈子卫爹爹准他娶鸢妹,大部分原因是因为陆野这个状元郎。

且不说别的,陆野后来娶了表姑父柳安惠的女儿棠姐姐为妻,有这两层关系在,他怎么着也要跟陆野打好关系。

陆野授了翰林院编撰的官位后要回江南府接老爹上京,他立马说他也要去江南府。

爹爹很开明,说出去多见见世面挺好,只娘亲碎碎念了好久。

到了江南府,还没见到鸢妹,他在码头上被一男子拦住,男子卑躬屈膝,狗腿子似的冲他笑,喊他盛大公子。

他原不当一回事,可仔细端详了男子的相貌后,他恍惚想起来这人不正是鸢妹的心上人吗?!

为了阻拦此人和鸢妹有交集,他将男人带了酒馆,灌醉男人后他才去找鸢妹。

鸢妹眯着眼睛问他一来江南喝谁喝酒去了,鸢妹此刻质问的眼神太像上辈子决然拿走和离书的模样,心慌之下,他撒了个慌,说是跟陆怀离。

这借口破洞百出,加之鸢妹的心上人突然找上门,他以为此人是来找鸢妹的,当即火急火燎的跟着出去了。

出去后才知道此人并非找鸢妹,而是来找他,且带了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要送给他为妾,是男人的表妹。

他当然不能收,小姑娘娇娆的很,手臂如蛇攀上他的胳膊,这一幕恰好被追上来的鸢妹逮了个正着。

鸢妹生气了,气得很厉害。

可他不就是骂了那个男人几句吗,鸢妹至于躲他好几日?

他也气了起来,一气之下回了京。

其实不回不行,东宫事务繁忙,他一个太子侍读不好好在太子身边呆着,总跑出来不像话。

就这样,他和鸢妹足足三年没见面,不过有互相通信,当然了,收信人是鸢妹的兄长陆怀离。

三年后,武将府的表哥太过调皮,表伯父让他带着表哥去江南府游学。

他欣然同意。

可就是因为同意的太快,惹得爹娘怀疑。

临去江南府的前一天,爹爹将他喊去了书房。

这辈子他很黏爹爹,很多不能跟娘相谈的男儿话题他都会跟爹说,面对爹直白地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时。

他点头了。

爹爹又问他姑娘是谁,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

他一一说明,遥想到爹爹和鸢妹他爹陆涟的年少纠葛,沉吟半晌后,他将陆涟的事道了出来。

这避免不了要扯到重生的事,没想到爹爹并不惊讶。

也就是这一晚他知道了爹爹穿越的秘密。

“娘知道此事吗?”他问。

爹笑着点头,他又问:“您就不担心娘觉得您是怪物?”

爹笑意不减,说了一句让他牢记一辈子的话。

“夫妇一体,若做不到彼此坦诚,这段感情迟早会出现裂痕。”

琢磨了一晚上后,他决定将他重生的事告诉鸢妹。

这辈子救陆涟的是他,他想知道鸢妹会不会爱上他。

“爱。”鸢妹突然低低笑着:“怎么不爱呢?”

“好端端的哭什么?”他觉得太不可思议,这时候的鸢妹才多大啊,便是他都小心翼翼的藏着感情,只待鸢妹及笄后再表白。

可眼下鸢妹表现的着实不像个小孩子。

难道!!

鸢妹哭着点头。

震惊之余,他忙追着鸢妹问上辈子的事,问他晕迷后鸢妹有没有再嫁,问了好多,可鸢妹只顾掩口哭泣。

后来的后来,他才知道鸢妹重生在他们相逢的那一天。

-

嵊余府城中,小姑娘一直在翘首等她的郎君。

我叫陆扶鸢。

父亲陆涟是个疯子,可这不妨碍母亲喜欢他。

六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的疯病犯了,丢下我和兄长不知所踪。

我和兄长不幸别人贩子拐到了嵊余府乞讨,在那里,我遇见了我后来的夫君,也是唯一的夫君。

为什么会用这种口吻,因为我重生了,匪夷所思吧?

夫君卫韫绥,不对,这辈子他叫盛初绥,是盛家的长子。

上辈子之所以闹到和离的地步,大抵就以下几个原因。

一来我爹和公公盛言楚有仇,我嫁给夫君时,我瞒下了我有一个疯爹的事实,其实早在我成亲前我就找到了我爹。

是一个叫何庄的男人送回来的,说到何庄,算了,这男人的名字我不能提,一提我家那位就跟我急。

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心上人,我爹他做人情将我许给了何庄,本着感谢,我将何庄当做哥哥看待。

至于何庄对我的感情?

哼,此人早就知道我夫君的身份,借着救命之恩想攀附上我夫君的家族罢了。

我对他好,他却馋我夫君,这像话吗?

至于上辈子京城人传我要嫁给他的谣言简直荒唐至极,说起来,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我亲哥陆怀离,我重生回来后打了他一顿!泄愤!

不过其实怪不得他,那时候卫家逼我逼得紧,我哥讨厌卫家给我夫君纳妾,可不纳妾怎么办?

我因幼年冬天里落水的缘故,身子一直很虚,小时候没当没事,成亲后苦不堪言。

夫君兼祧两房,而我死活怀不上。

我不能再耽误他,我同意纳妾。

然夫君觉得我不爱他,还惦记着何庄,我哪有!

既然解释不通,我索性撒了谎,说我的心上人其实是何庄,没想到夫君依然不肯纳妾。

我见不得他为了子嗣的事烦恼,既不肯纳妾,那就另娶吧,我逼着他写和离书,在家里大吵大闹了几回后,他终于同意。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我也想哭,但我忍住了,我带着和离书回了江南府。

我哥替我打抱不平,到处散布我要嫁给何庄的谣言,说夫君耽误了我多年。

说起来,何庄的确想娶我,不过在我看来,他贪图的是夫君在江南府给我置办的家产。

我意在利用何庄刺激夫君娶新妇,然而戳人心的新妇没出现,夫君病倒不醒的消息传来了。

我连夜赶往京城,才叩响卫家的大门就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变小了,只有六岁,一抬头,我就看到了同样稚嫩的夫君。

“小哥哥,您行行好——”

我强忍着泪,笑得灿烂:“赏我一个馒头吧…”

八岁的夫君抿紧嘴,似乎在考虑什么,我眼眶里的泪水快要掉了,我忙不迭低头,这时,一道天籁之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喏,给你。”

——绥哥儿番外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