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天阴。

我起身关窗,有身着宫服的公公推门而入,眉眼含笑:“先生,接旨。”

我怔愣片刻跪地接旨,公公声音不似平常公公那般尖细,有些沙哑地缓声念道:“城南文字先生,即刻进宫面圣。”

我接旨谢恩,却是莫名其妙。

红砖碧瓦,十里长廊,皇宫果然气阔。我随着公公七转八转,最后在一红木门下停住脚步,公公小声道:“姑娘第一次进宫,切莫多嘴。”

我点点头,随后跟他进了门,径自跪地问安,公公得了旨意后退了出去,良久才听榻上的人笑言:“起身吧,过来坐。”

我一怔,诧异地抬头,瞧见榻上躺着的人脸色发白,身形瘦弱,却是笑意盈盈。我缓步走前去:“姑娘寻我?”

她点了点头:“听闻城南文字先生,常为他人写故事,多数都让人潸然泪下。”

我笑:“姑娘原是想卖故事。”

她点头轻笑:“若是卖得银子,皆送与你。”

这位姑娘名叫宋衣,大宣国瑄帝手下的镇国将军,五年前在与北凉大战中大败北凉,生擒北凉三王子赵彦。

彼时宋衣带领的大宣将士气势汹汹,一举攻入北凉都城,北凉本是将灭,却不曾想瑄帝一份急诏将其召回,只言明带回三王子做人质,其余事项归国后再议。

宋衣手下的少将迟越狠狠地捶了宫墙一拳,道:“昏君误国。”

宋衣凯旋那一日,恰逢初春,大宣百花艳艳,杨柳青青。百姓绵延数十里迎接,三万将士浩浩荡荡入了皇城。

瑄帝并未亲自迎接,只派着宋公公拿了圣旨迎接。宋衣下马听旨,不言欢喜,只求安心,却不想,这圣旨将她送入了牢中。

瑄帝言圣旨上言:“宋衣恃才傲物,罔顾圣言,其罪当斩,念于民有功,暂押牢候审。”

宋衣愣了半晌,随后跪地接旨,那个少年如今已是大权在握,无需顾得她的感受,也罢,本就是他给的未来,左右听他命令便是。

百姓皆是震惊,随后议论纷纷,不明白战功赫赫的将军,怎的就突然成了牢里的罪犯,一时七言八语,看起来极像是国主犯了大错,民怨沸腾。

宋衣略显安慰地笑了笑便被押去了牢房,与她一同被囚的还有北凉的三皇子赵彦。

宋衣生性怕鼠,因此当她被老鼠逼得无路可退瑟瑟发抖时,旁侧房里的赵彦伸手一弹,老鼠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赵彦笑她,不是笑她怕鼠,而是笑她忠心侍主,马革裹尸,却落得如此下场。

夜半蝉鸣阵阵,宋衣被提出牢房,随着宋公公走向瑄帝寝宫。

烛火摇曳,她已经三年未见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跪在地上满心忐忑,直到他问:“你可怨我?”

宋衣匆忙回答:“臣不敢。”

接着便是放大的脸,略带粗暴地吻她的唇,良久放开后便卷着她倒在榻上。宋衣不知道宋子瑄是不是对所有妃子都这样,她只是觉得他仿佛恨她,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死她。

天微亮的时候,宋衣被送回牢房,腰间全是青紫,她不敢动,便忍着。旁侧的赵彦叹气,却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别的。

午后有人送来一碗汤药,赵彦皱着眉头问她:“红花?”宋衣点头,赵彦诧异:“你有孕了?”宋衣摇头:“可减少有孕的可能。”

赵彦愣了半晌,宋衣笑笑:“怎么?来到大宣可适应?”

赵彦白她一眼不回答,赵彦与她相识于边疆城镇的酒楼,可谓不打不相识,两人相交甚好,称兄道弟两个月之后方才晓得对方竟是敌人。

然各为其主不言对错,下了战场便是朋友。瑄帝让宋衣带赵彦回来的时候,宋衣琢磨了许久仍是不明白为何,索性由他去了。

七日之后,瑄帝言宋衣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外加大臣百姓求情,便免了死罪,但终究活罪难逃。宋衣被剥去将军头衔,降为皇上贴身侍卫,外加三十大板。

宋衣有一刹那的恍惚,随后跪地接旨,她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榻上的人略微有些困倦,我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她接过笑笑说:“姑娘的手好看,纤细粉白,一定是手巧之人。”

我笑笑,下意识地看她的手,手指之间全是细细的薄茧,手背上伤痕累累,猛地看上去略微有些吓人。

她望了望自己的手,随后说:“阿瑄不爱练武,我便练了,这手倒是不能看了。”

我顿了良久问她:“将军陪着皇上多少年了?”

她喃喃:“记不得了,却着实是许久了。”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最初。

宋衣从小便跟着宋子瑄,宋衣的娘亲是宋子瑄的乳娘,宋子瑄的娘亲是当时的后宫之主,一国之后。因此宋子瑄甫一生下来,便是万众宠爱,而宋衣则是因为皇后怕宋子瑄一人孤寂,因此让她母亲带她进宫作为宋子瑄的玩伴。

宋子瑄生性顽劣,幼时常常闯祸,后果便是宋衣承担,小小的身子鞭痕满布,她的娘亲看着她不住地掉眼泪,她却刚强得从未哭过,她知道这是她的命。

宋子瑄不喜练武,宋衣长枪短剑样样精通;宋子瑄不喜读书,宋衣史书战书一一浏览。

宋衣十岁的那年,宋子瑄被人刺杀,来人善用毒,宋衣牢牢护住宋子瑄,最终仍是招架不住受了伤,那一次宋衣差点送命。

醒来的时候,宋子瑄守在她跟前眼眸灼灼,他说:“阿衣,你十八岁那年,我许你江山为聘,娶你为后。”宋衣红着眼睛应他。

自此之后,宋子瑄练武读书,乖巧惹人。宋子瑄十二岁那年,先皇裕帝念其年少老成,精明睿智,封为太子。

皇后闻知,喜上眉梢,奖励了宋衣不少东西,包括一件刻有火凤的玉镯。宋衣本是拒绝的,奈何娘亲点头应了,她便将那物什收了起来。皇后许是太过激动,竟是抱着宋衣哭了一场,宋衣僵着身子不敢动,听不清皇后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只是觉得,子瑄欢喜,她便欢喜。

宋衣跟着宋子瑄入住东宫,春日百花艳艳两人便练剑,宋子瑄让着宋衣,宋衣胜得理所当然。十四岁的宋子瑄微服私访查探民情,宋衣便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宋子瑄十五岁生日那天,宋衣被皇后送给他,成为他的第一个侍姬。

宋子瑄十六岁的那个秋天,裕帝驾崩,皇后悲恸难当,第二日便跟着去了,随后宋子瑄登基为帝。同年冬,北凉入侵,宋子瑄无人可用,任宋衣为大将军,前往边关,抵御敌寇。

宋衣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完了她的十八岁,打碎了那一场红妆花嫁的美梦。

宋衣在沙场日夜盼着归家,从未与宋子瑄分离过的她只觉得岁月长长,思念长长。却不知,等着她的却是牢狱之灾。

我端着手中的茶问她:“如今可怨?”

榻上的人并未立即答话,想了良久才说:“怎会不怨?我疆场厮杀,生命攸关,他却娶了别人,怎会不怨?”我抬眼细看她,面容平静,眸子里是我所熟悉的绝望。

我记得那年镇国将军得胜归来,瑄帝将其关了七日放出。那七日里,瑄帝成亲,娶了南越的公主,封其为后。那七日里,皇宫红灯盏盏,喜气洋洋。那七日里,镇国将军伤痕累累,躺在牢中不知死活。

宋衣被放出去养好伤去宫里当职的第一日,便遇见了皇后。南越属江南,女子大多温婉清秀,皇后便是如此,水滟滟的眸子,及腰的青丝,白衣素装却是风华无双。

宋衣当时并不晓得那个女子是皇后,偏头问了宋公公,宋公公嘟囔了许久才言那女子是皇后,南越的四公主,叶秋。

宋衣震惊之余便是心下涩涩,原来她与皇后竟是差了如此之多。她上前行礼,皇后并不晓得她是谁,只是微微笑着说平身。

宋衣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呢喃,一不小心泪流满面。那个许了江山为聘的人,终究是失了信。

夜里风静,她跪在殿内,宋子瑄在批奏折,宋公公侍候在侧。时光漫漫,宋衣低着头发怔,宋子瑄的声音有些突兀:“北凉三皇子,明日午门问斩。”

宋公公答了声奴才领命,便准备出门宣旨,却突然被宋衣拦住,宋衣有些急:“皇上,北凉刚刚安定,若是此时杀了赵彦,北凉难以服众。”

宋子瑄冷冷开口:“镇国将军不是差点灭了北凉,如今怎么怕了?”

宋衣一时有些狼狈:“若是再次起兵,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皇上三思。”宋衣暗暗咬牙,一时担心赵彦,居然忘了北凉如今已不算国家,而是附属于大宣,只求宋子瑄不要多想。

宋子瑄走至宋衣跟前:“若朕饶了他,你用什么回报朕?”

宋衣一时语塞,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如何回报?宋子瑄看着她笑:“他明日问斩,你监斩。”

宋衣慌乱不已,只好伏地求情:“求皇上网开一面。”

宋子瑄冷哼:“网开一面?凌迟可好?”

宋衣突然明白,眼前的人不杀赵彦誓不罢休,于是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宋子瑄蹲下身看着她,眼中全是狠戾:“你这三年与那三王子风花雪月倒是逍遥,怎么?爱上了?哼,痴心妄想!”

宋衣愣在原地,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良久才喃喃:“阿衣已经没有十八岁了,阿衣的十八岁没有等到娶阿衣的少年,阿衣的十八岁消失在边疆的风沙里。可是,阿衣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许自己亲礼的那个人,阿衣喜欢他。”

宋子瑄怔愣在原地许久不动,良久转身扶起她,将她揽在怀里:“你杀了他,我便信你。”

宋衣闭上眼:“臣做不到。”

宋子瑄将她放在榻上,为她揉着膝盖,转身吩咐宋公公:“明日午时,赵彦问斩,宋衣为监斩官,去传旨吧。”

宋公公犹豫着退了下去,宋衣眼神有些空洞,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喑哑,发不出声。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流了满榻,宋子瑄为她一一擦拭:“阿衣,你是朕的。”

我起身将空杯子续满,夜幕渐渐低垂,我转身落座道:“我知道行刑时的场景,北凉的三王子,大宣子民人人得而诛之,那场刑,多数人都去看了。”

榻上的人缓缓点头:“我救不了他,呵,真是没用。”

我啜了口茶:“他若不死,或许多年之后死的便是大宣百姓。”

榻上的人笑了笑:“于我而言,他是知己,不是敌人。”

赵彦行刑的那日,风光尚好,宋衣坐在堂上看着赵彦却无能为力,一时一刻都是如坐针毡。刽子手刀起刀落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宋子瑄让她带着赵彦回来,便是为了让她经历这一场撕心裂肺,让她知道,她不过宋子瑄手中一把剑,是伤是痛他都不在乎。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宋衣总是能梦见赵彦死时的那个场景,梦见赵彦的笑,梦见宋子瑄眼中的狠绝。

宋衣开始变得不爱说话,对宋子瑄唯命是从,从不顶撞,从不反对。日子过得无喜无悲,她随身伺候宋子瑄,自是常常遇见皇后,宋子瑄对于皇后甚是疼爱,不久皇后便有了身孕,宋子瑄更是几乎不离身地彻夜陪伴。

宋衣每日陪着,不是不痛,只是麻木地把一切看作理所当然,波澜不惊。

许是因为宋衣出现在皇后的视线里多了一些,心善的皇后很是忧愁这位女侍卫的终身大事,前后跟瑄帝说过许多次,瑄帝问及宋衣的意见,宋衣总是说一切听从皇上安排,然而皇上却是寻了许多理由将皇后提及的人一一拒绝,皆言不合适。

次年花红艳艳的时候,皇后产了公主,皇宫一片祥和。宋衣因是女子便帮着皇后照顾公主,皇后慢慢喜欢起宋衣,三番四次地提及宋衣的婚事,终于在多次提及之后皇上发了脾气,甩袖而去。

皇后自此不敢再提半字,却是某个晨光熹微的早朝,宋衣从前的部下迟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皇上赐婚。

皇上摔了手中的茶杯,赏了他五十大板,原因是目无尊上,朝堂上提及个人小事。

那日下朝后,宋衣伺候宋子瑄用膳,宋子瑄开口便问:“你可想嫁?”宋衣点头,宋子瑄突然发怒,寻了个错处将她打了几板子。

宋衣养伤的那段日子,她的娘亲前来照顾她,看着她频频流泪,末了,只说要见皇上,后来不知她娘亲说了些什么,宋衣在养好伤后被赐婚给迟越,从此驻守边疆,不得回朝。

宋衣说不出来悲喜,只是觉得人生恍惚,白云苍狗,她一心想嫁的那个人,将她赐给了别人,可是宋衣知道娘亲定是用了什么事威胁他,而宋子瑄怎会让她好过?

她与迟越一路舟车劳顿,重回边疆。成亲的那一日,边疆小镇热闹得厉害,宋衣在此一向口碑很好,迟越亦然。

夜里洞房的时候,她看着迟越不言语,只是迟越看着她,突然行了半跪礼,说:“属下逾矩,将军本该属于沙场,就算是死也当是黄沙掩埋。”

宋衣扶起他笑道:“你原只是为救了我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迟越一愣,缓缓笑道:“属下不敢逾越。”

我皱了皱眉:“迟越可是年前说是通敌卖国,诛了九族的迟少将?”

榻上的人略显微弱地笑了笑言:“正是。”

我用手指摩擦着茶杯问:“你逃了出来还是皇上放了你?”

榻上的人似乎想了许久才说:“皇上找了人代我去死。”

宋衣嫁给迟越之后,日子不温不火,倒也逍遥惬意。没了战事,迟越带着她偶尔酒楼吃茶,偶尔漫步长街,偶尔练剑射雁,偶尔煮酒赏雪。

宋衣便以为,只此一生,如此过完下半辈子便是毕生所求,然而,平淡过完一年,边疆便有了战事。

北齐一路南下,收服北凉之后,浩浩荡荡兵临城下。

宋衣迟越出战,起先连连告捷,却在最后关头皇城克扣粮草,将士饥饿难敌,逐渐处于弱势。三天之后,北齐攻入城内,粮草与援军却依旧迟迟不至,于是大宣惨败。

宋衣与迟越回京领罪,皇上另派元帅御敌,短短一月便完胜而归,且带来证人说迟越通敌叛国,造成大宣惨败。

宋衣与迟越挑唇轻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前大宣吃了败仗其中原因怕是人人清楚,如今这般,只怕是早就设计好的。

两人不加辩驳,于是便定了罪,少将迟越通敌叛国,诛其九族。

宋衣再一次入了牢狱,仿如那一次一样,只是这次是迟越,而不是赵彦,她想,宋子瑄啊,你到底是想欠我多少人命。

行刑的前一天,宋衣被提出牢狱,换了旁人代替,宋子瑄拉着她站在高处看着,刑场上血流满地。

宋子瑄问她:“可爱他?”宋衣脸色苍白道:“为何不爱?”

宋子瑄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无耻。”

宋衣笑笑:“比不过皇上。”

宋子瑄将宋衣安置在宫内,宋衣不晓得这是为何,却也没有力气询问,脑海中总是赵彦和迟越死时的画面,一幕一幕仿佛想把她的脑袋生生掏空。

榻上的人讲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有些激动,她抓着我的手,力道有些大,大到很久之后我还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掐痕。

我捏紧她的手安慰她,她似是微微放松后言:“姑娘有没有恨过什么人?”

我摇头,她笑了笑说:“我本是想着临死之前再见一眼娘亲的,可是他说娘亲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杀了娘亲。”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划过眼角,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的伤痛,看到了她的恨。她抹了眼角抬头看我:“要我如何不恨?”

宋衣的娘亲是宋子瑄的乳娘,从小照顾着他们两个长大,幼时常常不分尊卑的同喊娘亲,可是那个成为了王的人,杀了他的乳娘,或者说他的亲娘。

后宫争宠,母凭子贵便是常年以来的不成文规定,为了保全地位,各宫嫔妃自是不择手段,皇后亦然。

当年皇后所生的并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宋子瑄的乳娘是他的亲娘,而宋衣的亲娘是中宫皇后。二十年来的不同境遇,不过是最初的皇后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牺牲了自己的女儿罢了。

那日宋衣的娘亲进宫,便是将这事实告于宋子瑄,宋子瑄自然是不信的,她的乳娘割破她与宋子瑄的手,宋子瑄看着融在一起的血水,捏紧了椅背。

他的乳娘临走前说,若他再对不起宋衣,便将此事公诸于众。多年来,乳娘对宋衣的愧疚与喜爱渐渐幻化成血浓于水的亲情,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儿子都重,而当初皇后没有杀她,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若是宋衣面临杀身之祸,可救救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榻上的人仿佛有些气息不顺,我拍了拍她的背,随后递了茶水给她,她轻手接过:“想必姑娘是个心善之人。”

我摇头道:“我曾害死过人。”

她怔了怔问:“可是心上之人?”

我摇头:“是故事中人,我害得他沙漠寻人,生生送了命。”

她笑了笑:“原是将军傅少华,言至于此,便是我要你来此的目的了,我想知道,我死后,阿瑄他会不会哭。”

我一怔随后言道:“哭不哭又如何,左右你已死,万事不知。”

她笑笑:“我想让后人知道,阿瑄到底会不会为阿衣哭。”

宋衣是知道她是皇后之女的这件事的,彼时宋子瑄十五岁生辰将至,宋衣在生辰的前一夜被皇后召进宫里。

皇后看了宋衣良久,突然便向宋衣跪下,宋衣吓得连忙还礼,皇后却把宋衣揽在怀里,口口声声的对不起,宋衣惶恐之余皆是莫名其妙。

直至最后,皇后说她本应是公主时,她才恍惚之间蓦然明白,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所谓母后设的一场局,她与宋子瑄皆是棋子。

她想恨面前的女人,却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早已适应了如今的身份,适应了称这个人为娘娘,适应了陪在宋子瑄面前把他当作自己的命,也适应了叫乳娘为娘亲。

所以当皇后说出让她好好侍候宋子瑄的时候,她点头答应,她想只要她的子瑄在跟前便满意了,她永远记得皇后说的那句话,子瑄在你便在,反之亦然。

她原以为这是关爱,到最后才明白,这不过是她的亲生母亲想要保全自己对她的利用。

宋衣将秘密保存在心里,从未想过要以此威胁宋子瑄,她知道,那个少年在她还情窦朦胧的时候,许她的那山河为聘,便是她的一生一世,她甘之如饴地陪在他身边,即使是卑微的侍女,她也是乐意的。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的少年在她为他保家卫国的时候,十里红妆迎娶她人。她也未想过,他的少年因她战功赫赫,却想方设法地打压她。她更是未想过,那个从前粘着乳娘的粉雕玉琢的孩子,硬生生害了乳娘的性命。

宋衣在宫里待到第七日的时候,宋子瑄来寻她,带了桃花酒,从前宋衣最爱喝的酒。宋衣自顾自地将酒倒至碗里,看着宋子瑄轻轻地笑。

她有些踉跄地爬向宋子瑄的怀里,坐在他腿上,揽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她长这么大来头一次如此胆大,也是最后一次。

杯酒下肚,她清楚地感受到腹中的疼痛,一阵胜过一阵。她趴在宋子瑄的怀里呢喃:“阿瑄,你有没有爱过我?”

宋子瑄不答她,只问:“疼么?”

宋衣额头上的汗渐渐冒出,她点头道:“阿瑄,好疼,比从前受伤都疼,阿瑄,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子瑄看着她略微迷离的眼睛,俯身亲她的唇。宋衣突然笑了:“阿瑄,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赵彦和迟越了?他们是不是在等我?”

宋子瑄咬她的唇,良久放开道:“不许想他们。”

宋衣眼睛渐渐聚焦看着宋子瑄笑:“阿瑄,你是在吃醋吗?可是,阿衣从来只喜欢阿瑄一个人啊。”

宋子瑄仿佛突然回了神,伸手推开门,焦急地喊来太医,众太医使劲全力方才控制住体内的毒,只是有些已经深入心肺,宋衣时日无多。

宋衣清醒过来的时候,宋子瑄正坐在她房中的矮桌前批奏折,背影黯然,宋衣心中倏忽而过的疼痛,随后便是假装昏迷,不愿清醒,她不知如何面对宋子瑄。

宋子瑄似是知道她在装睡,也不言明,将宋衣的膳食衣物备得完善,晚间便前来陪着她睡,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容颜,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宋衣在某个黄昏中睡中醒来,瞧见面前累到睡着的人,叹了口气,抚平他皱着的眉头。睡梦中的人被扰醒,睁眼看她,眼角弯弯地笑,唤她:“阿衣。”恍然之间宋衣仿佛回到最初,也是她悠悠转醒,面前的人眼角弯弯地看她,说:“阿衣,你十八岁那年,我许你江山为聘,封你为后。”

她笑着往宋子瑄的怀里缩了缩说:“阿瑄,要是我死了,你不要难过。”

宋子瑄未言语,只是捏紧了她的手,之后便是各处的大夫轮流医治,却终究无力回天,宋衣一日一日变得虚弱,宋子瑄守在榻前不离寸步。

我看着榻上的人笑了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榻上的人也笑:“便是这个理。”

我将茶杯放下起了身道:“你既是不想让他难过,又何必让世人知晓他到底会不会为你哭?”

榻上的人勉强坐起了身道:“我不想他难过,却想知道他是不是爱我。”我愣了愣,她又说:“还望姑娘原谅今日我假传圣旨宣你入宫,他去宴饮众臣,我才寻了空。”

我笑了笑,随后同她告别,我回到住处时,已是夜半,瞧着烛火盯了半晌,也琢磨不出这皇上到底是喜欢宋衣还是喜欢江山。

第二日晚间时分,宋公公再次前来,身后跟着一国之主宋子瑄。我慌忙行礼问安,来人表情淡淡看不出悲喜,我起身为他沏了杯茶。

他用手指摩擦着杯沿,宋公公已然出去候着,我坐在他对面,多少有些紧张。他笑了笑道:“宋将军同姑娘说了些什么?”

我不敢推诿,避过不该言之事,一一告诉于他。他看着我半晌,问:“可有酒?”

我搬出桃花酿,他看着酒杯怔怔出神,良久饮下道:“这世间,我唯一爱的便是阿衣。”我手一抖,酒便撒了出来,他笑笑接着道:“她十八岁的那日,我派人千里送信请她归来封后,却不想这信一去音信全无,换来的却是阿衣与赵彦风花雪月的消息,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恨?”

他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吱作响,我将酒给他满上,他便接着说:“赵彦死的时候,她痛,我又如何不痛?迟越死的时候,我便知道她不会原谅我,可是他们若不死,阿衣就会离开我,我不能让她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或许不是爱阿衣,他对阿衣,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执拗,势在必得的执拗。他看了我一眼接着笑道:“这位子是我偷来的,我不稀罕,乳娘被我送去山里,我怕有人知晓这件事对她不利,便宣称她已经死了。”

我将酒盅放下,他问:“还有不明白的吗?”

我顿了顿问:“为什么要杀将军?”

他起身笑了笑:“死了就是我的了,谁都抢不走,只是,到了最后我还是不忍心。”

我顿了顿道:“将军并未收到书信,她等你娶她等了这许多年,她告诉我即使你杀害了这么多爱她的人,她还是不舍得伤害你,她是爱你到了骨子里。”

面前的人一时有些发怔,随后起身离开,我看着面前的人缓缓走出屋门,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僵硬地行礼恭送他离开。

我琢磨着如何下笔琢磨了五日,第五日的午后,我又一次见到宋公公,他前来寻我,却未带圣旨,只是说宋将军时日无多,央我去看看,毕竟我是唯一知道故事的人。

我去的时候宋衣还在昏睡,宋子瑄坐在榻前看她,我跪地行礼,他挥了挥手,宋公公便退出了门,我站起身,他并未瞧我,只道:“我当初骗了你,我之所以要杀阿衣是因为我怕她暴露我的身份,让我失了这万里江山,只是最后,我发现我更爱她。”

我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想想人大都如此,接着猛地发现,无论上次还是这次谈话他都未以“朕”自称,想必只是单纯地告知我其中故事,无关身份了,于是我便信他是真爱宋衣。

我看着宋子瑄不知说些什么,宋公公突然进门行礼道:“皇上,事情都查出来了。”

宋子瑄看着他,他扫了眼我随后道:“那位传信的士兵半道上突发急症死了,包袱全然不见,宋将军确实不曾收到那封信。”宋子瑄脸色僵了僵,随后笑了,走至榻前抓住了宋衣的手。

宋衣咽气的时候,宋子瑄并未哭,只是宫中缟素满布,一时气氛压抑,我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院子,静下心来,却自嘲地笑了。宋衣,你看,他不曾哭呢。心下略有难过,便上了榻欲睡,暂将此事搁下。

第二日的晚间,宋子瑄寻到了我的院子。

我立时一怔,赶忙跪地行礼,他没理我,径自进了屋,我顿了顿,起身跟着他走了进去。他似乎是喝了不少酒,身上酒味太浓。

我煮了杯醒酒茶,安顿他坐下,不好开口询问,便索性沉默。他却忽然开口问:“朕是不是太不是人了?”

我倒茶的手一抖,没敢答话。却听他道:“你们都不晓得我有多怕,我恨不得将她拴在我跟前,可是不行,这江山万里,我能依靠的只有她一个人。”

我拉了凳子坐下,便听他接着道:“得知我同她身份的真相时,我更怕了,我对她那么不好,她如果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定不会再跟着我。”

我一顿,打断他道:“陛下这便是胡说了,宋衣宋将军爱您到了骨子里,怎会不跟着您。”

宋子瑄忽然笑了,笑了笑又道:“她从未说过爱我,我以为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所以我将近她身的男人一个一个杀掉,却没想过她会越来越远。”

我放下手中杯子想,原来宋子瑄一直以为宋衣待他只有主仆之情,没有男女之爱。

宋子瑄似乎也不想听我说话,只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我以为她不喜欢我,况且身份这事若是真的暴露,那些大臣一定会借此生事,届时我也保不住她。”

我正欲开口,却见他忽然有些哽咽道:“我没想杀她,我不想她再在沙场上奔走,只找人用了药废她武功,未曾想过她自己却一心求死,早些便吃了毒药。”

我一震,手上茶杯“咣当”一声跌到了桌子底下,他猛地回了神,踉跄着出了屋。

我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三日之后,宫里传来丧钟声,出门询问才知,瑄帝驾崩,传位于小王爷。

瑄帝出殡的时候,我在街上瞧见宋公公,他看见我驻了脚步行礼,我问:“怎会如此?”宋公公叹气:“不吃不喝,不睡不歇,临走前喝了宋将军喝过的那盅桃花酒,下了决心跟着将军走了,劝不住。”

瞧着宋公公离开的背影,我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从未想过,这个不可一世不可违背的男子,居然跟着宋衣下了黄泉,不自觉眼眶便有些红了。

我坐在桌前喝微凉的茶,随后笑笑,宋衣,如今轮不到我来看他哭不哭,他已去寻你,剩下的便由你自己问吧。

时光倏倏,改朝换代一瞬之间,我时常会想起阿衣,想起病榻上的美人,莫名便勾勒出一副沙场将军图,无为其他,只是风华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