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来长安城寻我的时候,正逢年夜。

城西边的烟花撒了满空,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谷雨却千里迢迢从临安跑来寻我。我将她接进屋子,看着她因为舟车劳顿熬红的眼,一时语塞。

谷雨的身上满是寒意,白色大氅上沾染了不少风雪,她问我:“姑娘可知陆清明在何处?”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许久道:“不知。”

谷雨似乎冷笑了一声,她说:“姑娘能替陆清明送信,怎会不知他在哪里?姑娘既是不说,我便在这里等着。”

我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言语。

前几日我去过一次临安。临安不比长安,长安的冬日雪撒城楼,遥遥望去白茫茫的像中秋时的月光,尤其夜里,月映冬雪,恍若白昼。

临安的冬日几乎是没有雪的,只是寒凛凛的湿冷,让人闷闷的从心眼里往出溢满厌恶。

我去临安的时候恰巧下了场雪,许是我好运又或许是其他,西湖上摇曳的船只映着星点灯光,让我生出些许温暖。

几经周折才寻到了陆府,又拿出来陆清明的随身玉佩才得以面见陆清明的夫人。

我见到谷雨时,她穿了件素白色的窄袖短衣,下身配了件水绿色的长裙。我看着她笑道:“陆指挥使让我来找你。”

谷雨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许久才说:“姑娘是?”

我笑了笑道:“我代指挥使来送封信。”

谷雨纳闷地“啊?”了一声,接过信道:“劳烦姑娘了。”

我笑了笑接着道:“那就不打扰了,告辞。”

谷雨慌忙地想要留我住一宿,我摆摆手径自走了。我始终记得,陆指挥使寻到我那里的时候,脸色发白得厉害,他问我:“听说先生要去临安?”

我点头,赶忙将他扶了坐下,他是东边的大英雄,娶妻的那日打马路过我这里,故而我认得他。

他喘了口气道:“先生可否帮清明送封信?”

我顿了顿点了点头。他随后便又向我要了纸笔,接着道:“先生帮我一帮,清明不识字。”

我一震,随后拿过了纸笔。

陆清明写完信行了个谢礼便走了,只留下我拿着手中的那封休书,有些戚戚然。

我跋山涉水由长安走到临安,给谷雨送了一纸休书。

说起来倒让人有些想笑,只是陆清明那个无助又悲伤的眼神,让我无论怎样都不能拒绝。

临安临海,东夷因着水上战术较好,时不时骚扰临安边境。王上烦不胜烦,却因为水军较弱而吃了不少亏。

直到陆清明在越州打了场胜仗。这场胜仗几乎是大宣开国许多年来唯一一场在水上打赢的仗,陆清明威名远播,王上大喜。

那一场仗陆清明得了个指挥使的官,也夺得了兵部侍郎谷大人的青睐。

陆清明从此防守临安,护得一方清平。

谷雨嫁给陆清明大约是五年前,东边的大英雄娶了妻,大宣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谷雨在长安长大,远嫁临安算是城中奇事,她出嫁的那日城中极为热闹,百姓多数来观。陆清明打马从我门口走过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样子。

倒是未曾见过谷雨,去临安那回是第一次。

谷雨回了长安城的谷府,她的父亲曾是兵部侍郎,现已升至尚书令。她每日下午都会来我这里坐上半晌,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写字,再也不提陆清明。

只是弄得我有些不方便,好几日都没有生意。

最后无奈,只好对她道:“我这里是有规矩的,不如你讲了故事与我,我告诉你陆清明的下落。”

谷雨半晌没有答话,晚霞泛起红光的时候,她搁下书本道:“我明日来讲与你听。”

我笑着应了。

夜幕稍微降下来后,我端了饭菜去了乔严的酒坊。

自打乔严死后,我便照看着这个院子,那日陆清明从我那走了之后,我后来又在乔严后院的草垛里发现了他。

他中了蛊,活不过三个月。本以为那个院子无人居住,却不想最后被我发现。

我寻了很多人打听如何解蛊,最后不仅没有结果,还差点打草惊蛇暴露了陆清明。

我将他安置在院子里,每日前来送饭,算是心里有个安慰。现下的陆清明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东西了,只是四肢尚能动,尚能自己照顾自己。

我将谷雨的事告诉了陆清明,陆清明喃喃了半晌才说:“她不应该觉得欢喜吗?”

我一顿,陆清明便不再说话了。我离开的时候,陆清明再三叮嘱,不能让谷雨知道他在这里。我点头应了。

我本来是打算让谷雨救陆清明的,可当我知道下蛊的人是谷雨的父亲之后,这个打算只好作罢。

谷雨仍旧是下午来的,外面下了场晚雪,她的鼻头冻得有些红,看起来依然精致。

谷雨道:“姑娘可要说话算数。”

我笑:“谷雨姑娘若是不信我,便请回,此后也莫来了。”

谷雨径自喝了口茶道:“我出生的时候是清明,多雨,父亲给我起名谷雨。而陆清明是谷雨那日生的,他父亲为了让他此后头脑清明,忠于国家,给他取名清明。”

我笑了笑道:“也是巧了。”

谷雨的父亲和陆清明的父亲是故交,十年历练,一个于京中做官,一个于东边卫国。

原先谷雨是打算嫁于陆清明的弟弟陆少安的。陆清明好耍刀弄棒,江里来海里去;陆少安喜欢读书,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陆将军送了陆少安去京里读书,借住在谷雨家,算得上青梅竹马。

而陆清明那场胜仗,改了谷雨父亲的主意,他将谷雨嫁给了陆清明。

谷雨嫁给陆清明的时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陆少安倒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从那之后搬出了谷府,也没有回临安。倒是谷雨有些不安,她偏好读书人,喜欢温文尔雅的君子,从未想过自己能嫁一个将军。

而陆清明怕也没能想到,一字不识的自己能娶了一个满腹诗书文墨的妻子。

陆清明千里迢迢从长安将谷雨娶过去,却在洞房花烛夜那日丢下谷雨,去丽州迎了一场恶战。

那场战争,足足打了三月,大宣与东夷两败俱伤,最终以东夷兵力不足战败而告终。

陆清明回府的时候,正好端午。家中上下都包了粽子来吃,他换了衣物之后,便想去东院瞧瞧谷雨。

可陆清明瞧见的却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陆少安,正在为她的嫂嫂剥粽子。

谷雨在屋里透过窗扉瞧见陆清明,慌忙站起身来院里迎他,陆少安跟着她欢喜地出了屋门。

陆清明看着他俩笑,陆少安上前捶了陆清明一拳算是打招呼,随后道:“弟弟我中了探花,琼林宴上得王上赠花,可算给咱陆府长了脸了,哥哥你可要好好赏我。”

陆清明笑道:“你要什么?”

陆少安捏着下巴想了半晌道:“城东的书斋近日得了几张‘书圣’真迹,哥哥帮我赎回来怎么样?”

陆清明正欲答应,却被谷雨截了话道:“王羲之真迹价值连城,朝中好几个又争先恐后地抢,你又何必……何必为难你兄长。”

陆少安看了谷雨几眼,转而道:“啧啧啧,这才几日呀,就开始针对我了?一起抓鸡遛鸟的情谊都没有了吗?”

谷雨一时双颊羞红,逮着陆少安便要打,两人闹了一阵后,发现陆清明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那之后,谷雨很少能看见陆清明。陆清明从不歇在房里,整日都在后院里练枪,晚间便歇在客房里。谷雨去请了几回,老夫人也敲打了几回,陆清明到底还是未曾回房睡过。

陆少安在府中待了不久便去地方上任了,偌大的陆府,留谷雨一个人,太过冷清和无趣。

谷雨便每日做做女红,赏赏花,偶尔读书写字看话本子。可时间还是过得极慢,谷雨闲得发慌便偷偷跑去后院看陆清明。

陆清明确实是个大英雄,他比谷雨高出一个个头还多,手中提着那杆红缨枪,转身投足间尽是霸气。谷雨在那一瞬间忽然改了主意,她想,她就应该嫁给这样的大英雄。

于是当日夜里,谷雨便抱着枕头闯进了陆清明睡的客房。

谷雨进去的时候,陆清明已经入睡了,谷雨动静很小,却还是在靠近床榻的时候惊动了陆清明。陆清明转眼便掐上了她的脖颈,谷雨吓得脸色苍白,陆清明在瞧见是她的时候也一下子白了脸。

他慌忙收了手,有些惴惴地道:“有无……大碍?”

谷雨瘫坐在榻边,摇了摇头。陆清明又道:“对不住……我不晓得是你……有事吗?”

谷雨有些生气道:“你我成亲三个多月,你从未与我同床,将军可是不满意我?”

陆清明似乎一下子被问得有些懵,很久才道:“不……不是。”

谷雨被他说话的样子逗笑,转而道:“将军若是哪里有气或者不满意,说出来我改便是,”不等陆清明答话,她又道,“将军若是想娶小的,谷雨也不会反对。只是希望将军,好歹给句话,老这么晾着,算什么呢?”

陆清明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半天只吐出来四个字:“不娶小的……”

谷雨起身笑着揽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

陆清明站在那里,脸红得厉害,手脚都不知要怎样放。

很久很久之后,谷雨才知道,一向雷厉风行,威慑四方的临安指挥使,每次跟她说话都会结结巴巴的原因,也不过是喜欢极了她。

可那时候的谷雨不知道,因为即便两人开始同榻而眠,陆清明也对她极为生分。

故而,两人成亲两年,却一直无所出。陆家主母着了急,拉着谷雨问长问短,终于将谷雨的委屈问了出来,谷雨泣不成声地控诉:“夫君从未碰过我。”

陆清明那会正在江上练兵,东夷不满败绩,勾结南蛮打算前后包围临安,将陆清明这支水军一举歼灭。

陆清明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被陆母一纸家书叫回了府。当日便给陆清明上了家法,陆清明不曾想到陆母不惜装病,为的竟是这事。

陆清明顿时怒不可遏,上完家法便抱着谷雨回了房。

谷雨从未想过,陆清明还可以这样可怕。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爱脸红的陆将军,变成了在战场上屠敌杀人的恶鬼,而她便是他的敌人。

陆清明在第二日晨起时离开,离开的时候告诉谷雨:“东边开战在即,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有第二回。”

谷雨抓着手中的被褥,没有回他的话。

陆清明一走又是许久,中秋团圆,陆少安千里迢迢地回了临安,谷雨同他说些闲话,唠些家常。

中秋过后的第三日,陆清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碰见谷雨同老夫人送陆少安离开。

陆清明没有同谷雨说话,接过她手中陆少安的马缰绳道:“我送送少安。”

谷雨没有说话,回了府。

陆清明回房已经深夜,谷雨睡得迷糊,稀里糊涂听见陆清明跟她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

寂寞而沉寂的夜里,她听见陆清明轻微的叹息声,以及许久之后离开的脚步声。陆清明不知该如何面对谷雨,谷雨也不知如何面对陆清明。直到,谷雨被检查出来有了身孕。

陆清明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下属谈公事,侍从知道比起所谓公事,夫人怀孕的消息可能更重要。

于是一群人就看着陆将军在侍从耳语了几句之后,猛然站了起来,随后欢喜地跑了出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谷雨从未见过陆清明如此高兴的样子。

她瞧见过他笑,瞧见过他紧张,也瞧见过他生气,却从未见过他欢喜。

而当陆清明冲到床前抓起她的手,说了好一阵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谷雨正用一种憋笑的表情看着他。

陆清明登时又红了脸。

谷雨喝了口手中的热茶,看了眼窗外的红灯笼道:“我的好日子,至此便到了头,我甚至都未曾和陆清明一起过个好年。”

我摩擦着杯沿叹了口气,随后瞧了瞧外间已经擦黑的天色道:“姑娘歇歇吧,不好的事情缓一缓再说。外间天色已晚,若姑娘再不回府,我怕谷大人会太过担心。”

谷雨笑了声,啜了口茶道:“先生倒是长情,乔严死了那么久,还每日都去他院子里瞧瞧。只是不知道,带些饭菜是为何?”

我一震,僵了半晌才缓缓道:“恰逢年夜,乔严无亲无故,我给他送些吃的,烧些纸钱。”

谷雨看着我笑了笑道:“乔严能有先生这样的朋友实在三生有幸,只是先生心善,在乔府养了个叫花子,却不让人知道,这是为何?”

我顿了顿道:“姑娘派人跟踪我?”

谷雨道:“先生每至这时候便要赶我走,总得让我知道是为何吧?”

我哼笑了一声道:“你若不是陆指挥使的夫人,此后便别再想进我的门。”

谷雨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里透着几分哀伤,她道:“我只想知道,他在哪?是不是还活着?”

我叹了口气道:“你明日再来吧,今日就不送了,我得去给那个叫花子送饭。年前风霜大,我走夜路遇见疯狗,是他救了我。”

谷雨看了看我,起身道:“我只是派人跟着先生走了一趟,没有冒犯之意,先生莫要在意。”

我一怔,看着她走出了屋门,许久才道了句:“嗯。”

想必现在的陆清明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认得了。他瞎了眼睛,皮肤变得越来越皱,耳朵也不大好使,腿脚不便,身上衣物也穿得邋遢不堪。好在没人认出他,否则我真是害了陆清明。

我去乔严院子的时候,大约已经月上中天了。

陆清明躺在榻上呼吸平稳,我以为他睡着了,却不想他突然笑了一声道:“我以为先生忘记我了。”

我将饭菜取出来,递到他手里道:“谷雨姑娘今日待得有些晚,我来迟了。”

陆清明手中的碗一顿,过了许久才道:“她待在你那里做什么?”

我顿了顿道:“讲你们的故事。”

陆清明突然笑了一下,配着他不甚好看的脸,有些吓人。

我想了想道:“谷雨姑娘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不肯见她?还要休了她?”

陆清明猛地扭过头看着我,突然失笑道:“先生你何必开我玩笑,谷雨怎会喜欢我?她一直喜欢的,都是少安呐。”

我一顿,想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陆清明大抵是误会了谷雨和陆少安。

我问陆清明:“那孩子呢?孩子你也不想见吗?”

陆清明愣了愣问:“哪个孩子?谁的孩子?”

我回道:“你和谷雨的啊!”

陆清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手上的动作僵了很久,随后道:“谷雨没同你说吗?孩子因为不足月便催产,死了。”

我心里猛一颤,陆清明又失魂落魄地说:“她既然不愿意生孩子,为什么非要逼我碰她呢?”

陆清明不晓得是被我的哪句话刺激到了,情绪有些激动,倒是同我说了许多。

谷雨有了身孕之后,两人关系逐渐缓和,倒也过了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只是这日子太过短暂,短暂得让两人连一些愉快的回忆都不曾留下。

谷雨怀孕后的第三个月,北边登州爆发了一场水战,陆清明的父亲前去支援,不幸战死,尸身荡入大海,遍寻不见。大宣失去将领,群龙无首,登州一战大败,退居蓬莱。

陆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当即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陆清明被王上钦点带着兵将北上营救登州,陆清明来不及服丧,便离了家。

陆少安偏居荆楚,一时半会竟也赶不回来,陆老将军的丧事便只能由谷雨一人打理。外加上还要照顾老夫人,谷雨那段日子难熬得厉害。

陆清明身居千百里之外,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好回家照顾老母,补偿谷雨。可天不遂人愿,这场仗一打就是五个月,最终以陆清明被困蓬莱城而暂告一段落。

东夷人聪明,想着临安久攻不下,不如转战登州,入侵大宣也是一般道理。于是早些便贿赂了登州府些许官员,又在军队了安插了不少眼线。

大宣水军几乎是用来防备东夷,于是在陆清明一次又一次打退东夷后,其他地方便放松了操练。

登州军队太过松散,整场战争,只有陆清明带去的五千水军殊死搏斗,才换来五个月的相持不下。可两方势力相差太大,最后还是被困蓬莱,期间陆清明多次请求援军,援军却迟迟不来。

陆清明苦等援军不来,硬生生坚持了半月,才用只剩下五百人的残兵剩将等来了援军。

援军来得虽不及时却非常英勇,又持续了三个月,陆清明取了东夷将领的首级,算是为陆老将军报了仇。

他几乎是怀着归心似箭的心情奔回临安的,他想孩子怕是已经落地了,小手小脚的一定非常可爱。可陆清明回到家只见到奄奄一息的老母亲,一脸疲累的陆少安,以及瘦弱到了极致的谷雨。

陆清明想看孩子的心思完全被没有多少日子的陆老夫人引去了目光,他到底迟钝,直到半个月后老夫人去世,陆清明心痛之余才想起来孩子这回事。

只是谷雨却一味地跟他道歉,说着一些,都是她不好才让孩子没能好好活着的话。

陆清明当时只当是因为家里的事谷雨太过劳累失去了孩子,故而即便陆清明心痛难耐,他还是知道自己应该安慰谷雨,他是她的丈夫,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便要一起承担。

陆老夫人去世后,陆府一下失去两个主人,百废待兴,陆少安官职在身不能多留,又回了荆楚。偌大的陆府,只留下陆清明和谷雨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时候,陆清明想,孩子也许可以再有,谷雨现在似乎挺喜欢他。他想,漂泊厮杀了二十多年,能得谷雨捧一杯热茶,此生足矣。

直到,他无意听见院子里丫头的闲话。

后来的陆清明隔绝掉了那些丫头说的很多闲话,只留下了一句:“少夫人真是狠心,七个月大的孩子硬生生喝了催产药生了出来,孩子即便活着,也太过体弱了啊……或许,少夫人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那种感觉就好像新婚之夜他听到的那番话一样的感觉。

那时候,陆清明娶回谷雨喜不自胜,亲礼的当天晚上他希望能快些见到谷雨,只简单喝了几杯便回去了屋子。

经常打仗的人,习惯了放轻脚步。于是他便听见了侍女的声音响起:“小姐既是喜欢少安少爷,又为何不同老爷说呢,老爷疼小姐,一定不会逼你的。”

陆清明如兜头凉水猛然浇下,他听见谷雨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如何能让父亲难堪,又如何能折损了陆将军的面子。”

陆清明那时候想,原来谷雨是喜欢陆少安的啊。就像现在,原来谷雨是不愿意生下他的孩子的。

可他那时候却不能休了谷雨,就像谷雨不能损了他的面子一样,他也不能毁了谷雨的名声,更不能得罪了尚书大人。而现在,他舍不得休了谷雨,他喜欢她,从小时候偶然见面就喜欢得不得了。

陆清明第二回不知道如何面对谷雨。

谷雨感觉到了陆清明的异样,问了好几回,都问不出个所以然,两人便这样得过且过地过着日子。

直到谷雨的父亲从长安传来书信,让陆清明去长安一趟,又要事相商。

陆清明巴不得可以先离开谷雨一阵子,于是立刻答应,并且第二日就从临安出发去了长安。

未曾想,这一别却是永别。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清明看了我一眼道:“先生应当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吧?”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指挥使是指什么?”

陆清明顿了很久才说:“比如造反这样的事。”

我一怔,顿了顿道:“我即便去说,也没证据,没人信我的。再说了,造反必定是有权势的人做的,我写了这么多故事,能活至今日,必然是有原因的。”

陆清明失笑道:“先生聪慧,倒是我有些唐突了。”

谷雨的父亲不满大宣王许久,想取而代之也许久,当初他让谷雨嫁给陆清明便是做了这样的打算。直到陆清明的父亲战死登州,他便觉得说服陆清明的机会来了。

可陆清明知道,谋朝篡位是为大不敬。父亲虽然战死,但为国而亡,算是死得其所。父亲从小教育他的是保家卫国,忠君爱民,况且如今国家安定,雄霸南北,百姓安居乐业,虽不时有夷人骚扰边境,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

于是他回绝了他的岳丈大人,起初谷大人还不时寻人劝他,只是时间久了他仍无动于衷。谷大人恼羞成怒,派人给他下了蛊。

陆清明未曾想到岳丈大人会决绝至此,于是毫无防备,轻易便上了当。

再后来,谷大人用蛊毒威胁陆清明。可疆场上驰骋惯了的人,总会有自己心中的执念与原则。他拖着中了毒的身子逃了出来,找到了我,让我给谷雨送一封休书。

我问陆清明:“你既是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去上报王上?你是将军,官高言重,王上定会信你的。”

陆清明摇摇头道:“先不说王上是否信我,即便王上信了我派人彻查此事,最后办了谷大人,这都是诛九族的大事,会连累谷雨,我想让她活着。”

我缓了缓神道:“那封休书呢?”

“我死了之后,她便可以再嫁,不用再守着我,想嫁给少安也是可以的,有人照顾她总是好的。”

我顿了顿道:“指挥使没想过再见见她吗?”

陆清明摇头:“有什么好见的呢,我这般样子,她见了兴许会做噩梦。过了这段日子吧,过了这段日子便好了,她就会想明白了,”陆清明顿了顿又说,“她父亲的事就不要同谷雨说了,我总归是要死的,何必还要让她再恨她的父亲。”

我顿了顿,点了点头。

我看着陆清明勉强睡下,才提着送饭的篮子回了屋子。

求不得,爱别离,人生大苦。

第二日一大早谷雨便来了,我递给了她一杯热茶,开始听她讲回忆。

大多数都与陆清明说的一致无二,只是孩子的死因,截然不同。

谷雨说,她催产孩子,是为了救陆清明。

当时陆清明迎战登州,虽然两军相持,但是可用人力差距悬殊。陆清明向朝廷请求援兵许多次,朝廷依旧按兵不动,不予增援。确切地说,是谷雨的父亲谷大人,阻止了援兵的及时到达。

谷雨是在和弟弟的通信中无意间晓得的,弟弟一时说漏了嘴,道了句:“父亲故意如此安排,姐夫定当不会死的”。

谷雨听闻后十分着急,她的父亲是在用她丈夫的命做赌注。她匆匆忙忙去了几封书信,父亲那头依旧无动于衷,于是谷雨打算北上长安。

陆少安那时候刚刚回府,府中大事全需他打理,分身乏术。求助的事又只有谷雨兴许才能劝动她的父亲,于是陆少安犹豫再三还是没能阻止谷雨。

那时候正值隆冬,孩子七个月大,长路奔波,雪天又路滑,若是就那样过去,兴许孩子保不住还会拖累谷雨。

百般算计之下,谷雨决定催产,于是在第八个月,谷雨生下了孩子。

幸运的是孩子生得很顺利,谷雨只休养了半个月便抛下了孩子去了长安。

最后谷雨的父亲终于松口派了援军救陆清明,只是孩子因为太过体弱,那阵子的陆府又不太平,不等谷雨回来孩子便夭折了。

谷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我顿了顿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陆将军呢?”

谷雨抬头看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对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看了她一眼,迟疑半晌才说:“现下……他在哪里我还不能告诉你,你且说完吧。”

谷雨虽然满脸失落,却眼里有灵光,似乎突然有了希望。

她道:“陆清明本来就很疏远我,因为孩子才亲近了一些,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父亲从中作梗,我怕他知道了之后会连带着一起讨厌我,因为我的父亲差点害死了他,还间接害死了他的孩子。”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若只是因为我劳累致孩子夭折,他定是不会怪罪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

谷雨接下来再说的事,和陆清明所说的无甚差别,她只知道她的父亲叫了陆清明去长安,并不知道去做什么。

我问谷雨:“你从前是喜欢陆少安吗?”

谷雨摇头:“不是喜欢,是依赖,最开始以为是喜欢,后来才知道对陆清明的那种感情才是喜欢,甚至是爱。”

我顿了顿道:“倒是巧了,陆指挥使也是喜欢你的。”

谷雨突然瞪大了眼睛,她看了我一会,忽然道:“我讲完了,姑娘可不能耍赖。”

我顿了顿道:“我问过陆清明了,他不是很想见你。”

谷雨一愣,顿了许久之后开始掉眼泪,她一遍一遍地说着:“求求你,让我见他……”

我最终还是带着谷雨去见了陆清明。

拖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对谷雨无可奈何,带着他去见了陆清明。

彼时陆清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也说不清楚话,只能含糊吐出“先生”两个字。谷雨初看到陆清明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有些崩溃,她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只能摇头,陆清明交代过不能说,我已经违反了约定带她来看陆清明,这些秘密还是替陆清明保密的好。

谷雨疯了一般地想要找人救陆清明,可没人救得了,蛊毒入了心肺,只剩几日能活。

谷雨后来终于冷静下来,她每日帮陆清明洗澡换衣,梳发修面,过得极为安稳。

陆清明最后的那几日,谷雨将她带回了临安,她向我道谢,庄重而认真。

后来,我听来往的旅人说,临安的陆府一朝萧条,偌大的陆府单由一个女人撑着,多少有些凄凉。

再后来,我还听人说,有不少人去向陆夫人提亲,陆夫人却都一一回绝,不曾改嫁。

我还记得,谷雨照顾陆清明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极为耐心,会在陆清明皱巴巴的脸上一遍遍地亲着,然后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陆清明。”

她的眼泪掉在陆清明的脸上,陆清明皱皱眉头,没有反应。

大抵,谷雨喜欢陆清明这件事,陆清明到死都不知道,他或许还在某处希望有个人能代他照顾谷雨,让她安稳度过下半生。

可谷雨知道,谷雨知道陆清明喜欢她,也许,这对于谷雨的后半生来说,足够了。

梦里梦外,戏里戏外,唯一个你,便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