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时候友人从南方来长安,带了些较为独特的杜鹃花种给我,说了许多这花的独特之处,我不以为然,知道他是想要我的酒,便也没戳破他,做了个顺水人情。

我这里因为人常来常往,消息灵便一些,南北东西的人也都喜欢来这里坐坐,说说闲话。因此,我各处的朋友日益增多,煮茶的手艺也越发的好。

只是,我不曾想过,这包杜鹃花种,竟是把大宣国已经嫁出去的公主引来了。

穆瑾来我这里的时候是夜里,她面容憔悴,许是知道我喜欢酒和茶,她带了些南方特有的这两样,找上了门。

那时天色已晚,我解衣欲睡,听到敲门声有些烦闷,因此态度极为不好。穆瑾也不与我计较,只进了门将东西放在桌子上,问我:“姑娘这里有陶先生培植的杜鹃花种?”

我一愣,顿了顿答道:“是。”

她笑了笑说:“我想同姑娘讨些,桌子上的茶和酒权当谢礼。”

我抬眼瞧她,眼光扫过她身体各处,忽然停到了她袖口的纹路上。穆瑾穿着一件素白的窄袖长衫,袖口上纹的是银丝穿过的白凤。

我心下有了计较,顿了顿道:“姑娘既是知道我的喜好,想必也知道我的生意,我如今不需要这酒和茶,倒是对姑娘的故事感些兴趣,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穆瑾没有看我,低垂着眼眸沉思了半晌,然后道:“那便依了姑娘。”

我听她言至于此,便去提了茶壶过来,倒了杯热茶递与她。

穆瑾说:“我是三月初二回的长安……”

三月初二,雨过初晴,南越王上册封新妃,穆瑾被特许回国探亲。

想着能再见穆子安,穆瑾心里有些欢喜,索性着了一身红衣。踏着青石板砖缓缓入了城门,走过两年不曾走过的长街,女帝立在宫门口迎她,穆瑾只觉岁月恍惚,回过神来她竟是成了客人。

穆瑾扫过处处角落,仍是不见穆子安的身影,思及他可能在木槿宫候着,便匆匆辞了各种客套礼遇,提着裙摆到了木槿宫。

厚重的红木门内飘来杜鹃花的香味,穆瑾推开门,便是一片灼眼的红,顿时心下欢喜,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穆子安。”她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只觉心怦怦跳,紧张得很。

院中无人应答,良久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穆瑾转身,却只瞧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走进来,抬眼看见她,似是有些震惊,随后缓缓行礼:“公主万安。”

穆瑾看着眼前的人,缓了缓神,心想自己真是笨,竟然忘了穆子安说过他喜欢的是穆谣,并且,他们已经成了亲。穆瑾顿了顿扶起面前的人,良久道:“穆谣,这杜鹃花是你种的?”

穆谣摇头:“穆子安种的,公主走之后,他便就种了。”

穆瑾手微微颤:“穆子安,他可还好?”

穆谣看着穆瑾一怔,随后言:“他便葬在杜鹃花丛里,好与不好公主自己问便是了。”

穆瑾稳了稳心神:“你不想让我见他,我不见便是,你又何苦咒他。”

穆谣看了穆瑾一眼,随后缓步离去,口中喃喃:“我既是爱他,又何苦咒他。”

穆瑾慌了神,跌跌撞撞闯进了女帝的寝宫,穆谣正伺候她入寝,穆瑾有些颤抖地抓住她的手:“皇姐,我要见穆子安,你让他出来见我。”

女帝微微愣了愣,随后言:“你既是做了南越的王后,便就忘了穆子安吧。”穆瑾直点头:“你让我忘我便忘,只是请你让我再见他一面。”女帝直直看着穆瑾的眼:“穆子安,在你走的第二日,便死了。”

穆瑾犹如五雷轰顶,脑袋一沉,便晕了过去。

穆瑾在十岁那一年遇见穆子安,当时他还不叫穆子安,穆子安是穆瑾赐给他的名字,他和穆谣是穆瑾最亲近的人,穆瑾赐了他们国姓,王上宠穆瑾,未说一个不字。

穆瑾遇见穆子安的那天,恰是惊蛰,穆瑾的生辰。穆谣和几个侍从陪着穆瑾出宫闲逛,街角处传来的闷哼扰的穆瑾心神不宁。穆瑾看不清被打的人的面容,只是打人的人异常凶狠,仿如恨他入骨,穆瑾差侍从去阻止,穆子安被送到穆瑾跟前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穆瑾不知哪里来的悲伤,突然便掉了眼泪,吓得穆谣一惊。

穆子安在床上躺了三日才悠悠转醒,手里握着一朵枯萎的杜鹃花,穆瑾无论怎样都从他手里取不出来,穆子安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娘亲,给你杜鹃花。”

穆瑾看着他,愣了又愣,随后戳了戳他的脸问:“你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

穆子安看清是穆瑾之后,直愣愣地向后缩了缩说:“我没偷东西,只是摘了朵杜鹃花。”

穆瑾抓住他的手说:“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欺负。”

穆子安看着穆瑾愣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穆瑾欢喜不已,直直扑到他身上,趴到他耳边悄悄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穆子安不说话,看着穆瑾幽幽红了脸。

自打那日之后穆子安便跟着穆瑾,穆瑾把穆子安的母亲接入宫的那天,王上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气冲冲地闯入穆瑾宫里,抬口便要置穆子安于死地。穆瑾那时年幼,只是十岁的孩子,面对从来不发脾气的父皇猛地慌了神,穆子安有些颤抖地立在穆瑾身后,穆瑾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无助。

王上扬手让侍人拖走穆子安的时候,穆瑾无计可施地拿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字字镇定:“父皇若杀了他,我便杀了自己。他是穆瑾带回来的,为穆瑾而死未免太过不值。”王上气势汹汹地出了宫门,穆瑾放下剑,觉得手腕酸疼,心中涩涩。

穆子安的娘亲常年缠绵病榻,接至宫里时已是回天乏术,于是不久便辞世了,穆子安没有哭,倒是穆瑾哭得当真像是死了娘亲。穆子安后来在他娘亲的坟前种了杜鹃花,红艳艳的一片,看得穆瑾动了心,从此便喜杜鹃成痴。

穆子安陪着穆瑾从十岁长到十五岁,直到王上封穆瑾为皇太女。

说来好笑,穆瑾父王不满前朝国主昏庸,于是一个雨夜起兵造反,许是前朝国主太过窝囊,竟让穆瑾的父皇轻易得了手,怕是上天为惩罚她父王谋朝篡位的不忠,于是即便她的父皇已经年过花甲,却仍然只有穆瑾和穆珏两个女儿,其他孩子不是小产,便是夭折。王上无奈,索性欲传位给穆瑾与穆珏其中之一,而王上从小喜欢穆瑾,因此皇位传于谁早是人尽皆知的事。

穆瑾被封为皇太女之后,王上便开始为穆瑾谋划终身大事。穆瑾言语灼灼跟她父皇讲她非穆子安不嫁的时候,王上一时气不过,晕了过去。

从此穆瑾和穆子安的生活再无安宁,不是有人说穆子安偷了东西,就是有人说穆子安糟蹋了宫女,还有宫人偷偷凑到穆瑾耳间,说穆子安摸了小太监的手,恐怕居心不良。穆瑾看着穆子安铁青的脸,笑得发了疯。

穆瑾宠穆子安,不为别的只是喜欢他,喜欢他安静为穆瑾种上满院的杜鹃花,喜欢粘着他让他晨间为穆瑾绾发,喜欢他似笑非笑地跟穆瑾说:“公主整日跟在属下身后跑,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穆瑾每次听他说这话就笑吟吟地回他:“因为穆瑾喜欢你呀,穆瑾愿意对你好。”穆子安总是窘得别回脸,不再搭理穆瑾。

那年初夏,穆瑾随着穆子安在花园闲游,墙角花荫处有宫女正红着脸给面前的侍卫系上自己绣的荷包,侍卫脸微微红,随后在宫女额前轻微落下一吻,便匆匆离去。

穆瑾看得出了神,穆子安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穆瑾,直到穆瑾红了脸,心中有些懊恼,于是不顾旁人便凑上去亲了穆子安一下,穆子安一惊,脸色羞红。穆瑾暗暗腹诽:让你笑我。

穆瑾在一个清晨扭扭捏捏地将亲手绣的荷包挂到穆子安的腰间时,穆子安皱着眉看她:“公主这是从哪里捡来的?”

穆瑾脸色暗了暗,穆子安接着道:“难道是出去买的时候被人骗了?”

穆瑾蹭地将他腰间的荷包扯下:“不要就算了。”随手便扔了出去。

穆瑾赌气不理穆子安,直到夜间穆子安拉穆瑾出去,穆瑾舍不得拒绝便跟着他走,他手里拿着那个荷包,幽幽打开,穆瑾便看了满眼的萤火。

暗夜流萤,杜鹃花艳,爱人相伴,穆瑾便就突然安了心。可穆瑾却忘了,她的欢喜不代表别人的欢喜,她的心安却让旁人更加焦躁。

穆瑾以为不管穆子安犯了什么错,旁人总会卖她一个面子,不至于对他下太重的手,可是穆瑾远远忘了,想害他的人那么多,更何况其中还有一国之主的父皇。

那年夏末,长公主穆珏率了众臣去南山狩猎,王上让穆瑾待在宫里陪他处理政事,穆瑾不依,非嚷嚷着要一起去。王上最终妥协,但条件穆子安要留在宫里,穆瑾为此差点跟王上当着旁人的面吵起来。末了,王上道:“你若是事事都离不开他,父皇更是不敢让他跟你成亲了,否则日后大宣怕就旁人的了。”

穆瑾咬牙说:“父皇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上叹气:“无论怎样,父皇也是拼了老命打下的江山,万不能这样葬送,你若自己心里有数,就别那么粘着他,顺着他。”

穆瑾抬眼瞧父皇,惊觉他也已是垂暮之人。宠了她那么多年,疼她爱她娇惯她,而她却如此报答,于是穆瑾顿了顿道:“好,儿臣遵命。”

临走的前一夜,穆瑾和穆子安在月下看星星,穆瑾心中不快,噘着嘴看着他,一脸的不情愿,他瞅了穆瑾一眼:“不是自己嚷嚷着要去的吗,如今怎么这副样子?”

穆瑾抱住他的胳膊:“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回来要是发现你少了什么,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穆子安摸了摸穆瑾的头,随后走至院子角落的腐草中,一晃神便飘出来许多萤火虫,穆子安叹气:“腐草为萤,便是说的如此吧。”穆瑾只觉得月光下,周身亮闪闪的穆子安俊美得让她再移不开眼。穆瑾想,等她回来,就嫁给他。

穆瑾虽不懂刀剑,但骑射是塞北人人皆会的事,况且穆瑾从前骑射一直第一,所以不出意外地拔了头筹。长公主看着穆瑾笑:“我果真无论什么都比不过你。”

穆瑾笑得尴尬:“皇姐说什么呢,至少你比我漂亮。”长公主未搭话,顿了良久道:“你若是果真喜欢穆子安,就别那么宠他,否则,日后你定会害了他。”

穆瑾摸摸鼻子:“这就不劳皇姐费心了,皇姐若是当真喜欢新科状元,我可以帮皇姐去向父皇求亲。”长公主顿时红了脸:“莫、莫要胡说。”

穆瑾叹气:“丞相的女儿如今待嫁,不如成全他们也罢。”长公主慌了神,一时不知所措。

穆瑾顿了顿言:“皇姐尚会为喜欢的人忧心焦虑,又如何让我不去待他好?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我又为何不待他好?”长公主看着穆瑾未语,许久起身离开。

后来,穆瑾终于明白了皇姐的话,可是,已经迟得让她无法挽回。

穆瑾回宫之后,木槿宫找不到穆子安的人,下人都垂头丧气,一脸的战战兢兢。她心中的不安越甚,冷着脸问一个宫人:“穆子安呢?”

宫人身子抖得厉害,随后扑通跪了下去:“公主恕罪,穆公子他,前几日……前几日……被王上亲自抓住,说是……说是和后宫妃子通奸。”

穆瑾叹了口气,父皇又来了,这种把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穆瑾起了身:“穆子安现在何处?我去保他。”

宫人抖得更甚:“穆公子……穆公子在后院……在后院养伤。”穆瑾一愣:“养伤?可是挨板子了?”宫人摇头,穆瑾正纳闷,却见她抖着嗓子开口:“穆公子,被……处了……处了宫刑。”

穆瑾看着眼前的人,觉着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她还是亲自问问穆子安好了,穆瑾抖着腿找到后院,心慌得厉害。推开门便看见穆子安躺在榻上,似是睡着了,穆瑾扑上去晃着他问:“伤到哪了?”

穆子安被穆瑾摇醒,眸子里全是惧色,穆瑾看着他手脚齐全,便不自觉地朝着他身上乱瞄,许是她刚刚的动作太剧烈,穆瑾看到穆子安的裤子上有血迹渗出。穆子安眼神有些空洞,直直地盯着穆瑾不说话,穆瑾扯了抹笑:“你别逗我,快起来。”

榻上的人不动,只是侧过身去看窗外,穆瑾瞧见他眼角的泪,觉得自己恍如入了人间炼狱。

穆瑾屏退了下人,坐在榻前握住穆子安的手,眼泪划过手掌心,穆瑾喃喃:“对不起,对不起穆子安,我怎能将你一个人留下来,怎么如此,我怎会如此。”

穆子安一直望着窗外,眼中神色复杂,穆瑾趴到他耳边轻轻言:“穆子安,我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种满院的杜鹃花,穆子安,你说好不好?”穆子安一直不说话,穆瑾慌了神,晃着他的手:“你别不理我,你打我好了,都是我不好。”

穆子安终于转头看穆瑾,扬手摸了摸穆瑾的头发说:“公主,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穆瑾摇头:“我不走,别赶穆瑾走。”

穆子安扯着嘴角笑了笑,随后由着穆瑾趴到他跟前。

穆瑾的茶杯见了底,我又给她续了一杯道:“我原以为是女帝私下出宫解闷,不曾想却是公主你。”

穆瑾笑了笑道:“姑娘倒是聪明,只是皇姐政务繁忙,哪里抽得了空。”

我笑了笑,未答话。穆瑾便接着说:“说起来,要不是穆子安,怕是现在被困在宫里束手束脚的便是我了。”

穆瑾自穆子安被处刑后开始照顾他,不踏出木槿宫半步,朝堂更是半步不入,如此过了一月之久,王上终于耐不住性子闯了进来。穆瑾依旧喂穆子安喝药,他欲下床行礼,被穆瑾挡住,看着他冷冰冰就一个字:“喝。”穆子安许是第一次见到穆瑾这样,竟意外地听话,张嘴便将药喝了干净。

王上似是有些颓累,顿了顿道:“你多日未上朝了,明日乖乖上朝父皇便既往不咎。”穆瑾抬手将早已收拾好的印章,朝服和些许之物呈上,一字一顿:“儿臣不孝,愿辞去皇太女之位,待在这深宫院落,守一心之人。”

王上发了怔,愣了半晌,看着穆瑾决绝的样子开了口:“也罢,我若是再逼你,怕是你会以死相逼,朕还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穆瑾看着她父皇有些仓皇的背影,心中微微发疼,只是她的父皇,明明知道她爱穆子安到了骨子里,却又是如何忍心,害她所爱。

穆子安身子渐渐好转,却安静得厉害,本就不是爱说话之人,如今更是惜字如金。穆瑾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絮叨,所以穆子安在受伤之后第一次主动跟穆瑾说话的时候,穆瑾本该开心得忘乎所以,可事实上却心伤得入骨入肉。

穆瑾那日清晨站在镜前为他束发,他缓缓开口:“公主,属下倾慕穆谣已久,望公主赐婚。”穆瑾手中的玉梳跌落在地上,玉石碎裂的声音扰得她一惊,穆瑾笑了笑道:“穆谣,再去拿把梳子。”

穆子安披着散乱的头发在穆瑾面前缓缓跪下,他说:“请公主赐婚。”穆瑾伸手欲扶起他,他却将头垂得更低,“求公主赐婚。”

穆瑾转身出了门,看着门外因渐渐入冬而凋绝的枯枝残桠,有些恍惚,猛然意识到,这许多年,穆子安一直未说过他喜欢她。

穆瑾回过神已经日头高照了,她回到房里的时候穆子安还在跪着,穆瑾坐在他跟前问他:“穆子安,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穆子安坚定地摇头:“属下不敢高攀,只想平凡度过此生。”

穆瑾微微叹气:“可是我喜欢你那么久,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了,你怎么忍心呢?”穆子安头垂了又垂:“若是公主的喜欢让属下生不如死,属下宁愿不要。”

穆瑾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笑了笑,穆子安说得何尝不是,若不是她,他怎会落到如此境地。穆瑾顿了良久道:“好,一个月后我会请父皇赐婚,但这一个月你要陪着我,好歹我喜欢你这么久,还自作多情地用江山换美人,你也应当可怜可怜我才是。”穆子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良久道:“好。”

穆瑾缠着穆子安,让他在初冬的时节,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宫里的角角落落。穆瑾伏在他肩上径自喃喃:“等以后你成亲了,我就遣散了宫人,把这院落各处都种上杜鹃花,留一条小路,坐在院里等你,你会回来的吧?”

穆瑾经常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然后趴在他背上睡着,她想,她第一次遇见穆子安的时候,以为穆子安是落了魄的仙人,恍恍惚惚便觉得当是自己一生的良人,只是穆子安是她的良人,她却不是穆子安的佳人。

一月后,穆瑾去王上宫里认错,并求王上赐婚穆子安与穆谣。王上形容憔悴,看着跪在地上的穆瑾,缓声道:“倘若再有下次,父皇也不能驳了群臣的意愿来保你了,你要适可而止。”

穆瑾跪地谢恩:“儿臣遵旨。”

穆瑾本以为,穆谣可能会嫌弃穆子安,毕竟穆子安有些东西给不了她,可是穆瑾忘了,穆瑾陪着穆子安的这许多年,穆谣也陪着他,并且暗暗倾了心。于是穆谣欢欢喜喜地接了旨,与穆子安成了亲。

穆瑾坐在屋内看窗外两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看着他们眼中深情流淌,看着自己爱了那么久的穆子安,成了别人的人,心突然麻木,溃不成军。

穆瑾开始把心思花在了政事上,父皇看着穆瑾如今的样子,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大宣八年春,邻国入侵,大军压境,大宣国小将弱,不久边关告急。穆瑾请命带军出征,扬言得胜方归。

穆子安是穆瑾贴身侍卫,穆瑾出战他必得跟着,可穆瑾念他大伤初愈,又刚刚新婚燕尔,便准了他的假,领着万千士兵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这场仗打得艰难,穆瑾终于回天乏术,在被困三日之后,暗暗认了命,不过穆瑾想,还好穆子安没有来。

跟着穆瑾被困的将士暗自做好了自我了断的准备,不知谁起头唱了大宣的战歌,众人一阵气血翻涌,不管不顾地开始突围。穆瑾骑着战马,背着弓箭,心里想着,若她死了父皇当是很难过,只是不知道穆子安听到她的死讯会不会也感到一丝悲伤。

沙场风鸣,穆瑾渐渐失了意识,再醒来时,已入了营帐,跟前坐着的人威严俊朗,对着穆瑾道:“传言大宣国二公主除了宠男人,其他皆不会,如今在我看来,可是能干得很呢。”穆瑾笑了笑:“多谢相救,如今战况如何?”

面前的人朗声大笑:“有我南越二皇子,还怕什么仗打不赢?”穆瑾松了口气,前些日子接到父皇书信,说是去了南越借兵,当是不久便至,穆瑾苦等多日不来,已是绝望之时,却千钧一发救了她的命,这二皇子时间掐得真是恰到好处。

穆瑾班师凯旋,王上于城外相迎,她在角落看到穆子安,勉强冲他笑了笑,随后跟着身旁的人入了宫。王上摆了宴谢南越相救之恩,南越二皇子只是看着穆瑾笑,随后晃了晃手中酒杯,对着王上说:“国主客气了,只是叶将在战场上看见二公主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便一不小心起了爱慕之心,不知国主可否成全叶将如此心意?”

王上看着穆瑾,欲言又止。

穆瑾扬手便饮尽了杯中之酒,抬口言:“穆瑾粗俗之人,当是配不上二皇子,还请二皇子三思。”

叶将笑了笑:“也罢,下次我不多管闲事便是。”

穆瑾回了木槿宫,累了许多日,睡醒已是月华高照,她披了外衣起身出门,坐在杜鹃花圃内,看着些许绿叶,心微微颤,事到如今,穆瑾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何况她的国家。

叶将留在大宣说是看看大漠风景,养养性情,王上无法推辞,只得差人好生照看。朝臣上谏让穆瑾和亲的折子越来越多,王上也有好几次开口欲问,却最终未言语。穆瑾想最后争取一下,她可以不嫁给穆子安,可她不能连见都见不到他。

叶将在临走的前一个晚上来木槿宫找穆瑾,他说:“你若是再不答应,以后可就没机会了,而我说话算数,以后大宣无论发生何事,都与我南越无关。”

穆瑾笑了笑:“二皇子明知有些事情不能强求,这又是何必?”

叶将突然笑了笑:“那你又是何必呢?”穆瑾怔了怔,没了言语,叶将离开的时候,她轻轻道了声谢,叶将笑了笑,缓步出了门。穆瑾转身,却看见穆子安正在看她,表情冷冷冰冰。

穆瑾弯了唇角问:“有事?”穆子安跪下言:“属下恳请公主为了万千百姓前去和亲。”穆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请我这么做?”

穆子安愣了愣道:“公主若是执意不去,请放属下离宫,这样不顾全大局的主子,属下不想伺候。”

穆瑾看着跪着的穆子安愣了半晌,随后有些无力地蹲下身,接着缓缓抬手抱住他:“可是穆子安,我想看见你啊。”

穆子安身子僵了僵随后推开她,一字一顿:“可属下,不想看见公主。”

穆瑾愣愣地看着穆子安起身离开,有些无力地想,原来,她和穆子安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穆瑾连夜去了叶将住的院子,晚上便就歇在了他那里。第二日,叶将请王上赐婚,王上未言其他便下了旨,并将皇太女之位交给了长公主。

穆瑾想,此后大宣江山社稷还有穆子安,大抵都与她无关了。

穆瑾出嫁的那日,院中杜鹃花开得火红,穆瑾穿着嫁衣走过花海,将花踩得残破不堪,穆瑾扭头看着伺候她的穆子安问:“如今,你可满意?”

叶将待穆瑾算是极好,不久,南越国主染病薨,叶将继位,封穆瑾为后。

穆瑾出嫁后的第二年,大宣王上许是太过劳累,多年积郁,于是便也离了人世。穆瑾回家祭拜,只觉从前太过不孝,让人悔恨莫及。

在南越的那许多时日,穆瑾本以为,流年似水更多的会是忘却,却不想,缠绵心口的却是思念,缠缠绕绕,密密麻麻,让人喘不过气又无计可施。

后来,叶将选取新妃,无暇管她,便遂了穆瑾的意,准她回家探亲。穆瑾只是想,她绝不奢求,只想看他一眼就好,只是他竟是死了,她用尽心力护他,他竟是一声不响地死了。

穆瑾看着手中的茶杯,拇指摩擦着杯沿,茶水昏黄里映着她的脸,却莫名地落了一滴水珠,起了涟漪。

我顿了许久才问:“他,是怎么死的呢?”

穆瑾缓了一阵才回答我的话,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话语也吐得艰难,仿佛字字都像凌迟。

她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穆瑾知道穆子安的死讯后便喜欢坐在园子里发呆,穆谣每日都会前来打扫。

看见穆瑾时,一会恭敬行礼:“公主万安。”

穆瑾掩下心中的悲伤与苦涩,勉强打趣道:“你与穆子安果真相慕相爱,竟将他种的花爱护得这样好。”

穆谣顿了顿笑答:“穆公子?呵,可奴婢最讨厌的便是杜鹃花了。”

穆瑾一愣,未言语。

穆谣接着道:“公主若真是不知道穆公子喜欢的是谁,那穆公子可当真是不值当了。”

穆瑾还未来得及说话,穆谣便又道:“穆公子是被人活活打死的,王上让他去别的地方侍奉,可他不肯离开木槿宫,说是没有人能照看好他的杜鹃花。他说若是公主回来,看不到满院的杜鹃花,又该伤心了。”

穆谣顿了顿,看着穆瑾接着言:“王上派人请他离开,他和那些人发生了冲突,那些侍卫发了狠便开始打他,待我回来的时候,穆公子已经气绝多时了,我自作主张地火化了他,将骨灰洒在了花丛里,这样他就不怕他的杜鹃花无人照看了。”

穆瑾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心绪翻涌,眼泪成珠般地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

穆谣有些喃喃道:“穆公子从未怨过公主,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从前配不上,到后来更是没可能配上。于是便与我成了亲,却早将休书递与了我。当年和亲,穆公子知道后醉酒一夜,只是他不能让你因他而置大宣于不顾,他欠你的太多,不想让你连国家都负了。”

穆谣接着说了许多,穆瑾只是觉得闷,心里绞着喘不过气来。

末了,穆瑾听穆谣言:“公主,若是再能遇上喜欢的人,请不要让他如此艰难,穆公子一生委屈,左不过因为公主喜欢他。”

穆瑾看着穆谣离开的背影,有些晃神,脑海中闪现过很多过去的事,最终停留在穆子安背着她走过院中的那个情景,她明明记得那时候穆子安说:“公主,你待我这样好,我要怎样报答你呢?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那个要把命给她的人,她居然会想着那人不喜欢她,穆瑾想,她居然愚蠢至此。

“我向皇姐奏请,希望可以入住木槿宫,多逗留几日,皇姐欣然应允。随后我将院落中的土壤翻新,只留了一条小路,剩下的地方全撒上了杜鹃花种,却独独缺了穆子安最喜欢的那一种。”

我看着穆瑾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心下涩涩,随后起身将那包杜鹃花种找了出来递给她,穆瑾接过道了句:“谢谢姑娘。”

我顿了顿问:“公主如今作何打算?”

穆瑾笑了笑说:“我后来去了穆子安从前住的屋子,屋子很干净,里面的东西似乎没有人碰过,桌上还放着那摔碎了的玉梳。榻上有微微香气,我寻着香味找,竟发现我多年前送给他的那个荷香包,现在看来做工的确太过蹩脚,我本以为他会扔了的。”

我顿了很久只能说:“公主节哀。”

穆瑾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你看他多傻?他那么傻,去黄泉我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可我却让他一个人在黄泉路上走了这么久。”

我一惊,提声喊了一句,“公主!”

穆瑾捏着那包杜鹃花种起了身,走至门口的时候才言:“多谢姑娘,穆瑾心意已决,还请姑娘不要声张,给我和他一个成全。”

我怔在原地,外间天色破晓,日头初升,却是一个大晴天。

大宣十一年,二公主回宫探亲时,服毒身亡。女帝将其葬于杜鹃花海,并封锁木槿宫,再无人进入。

南越国主听闻王后殁时,手中酒杯微微抖,随后下旨,追谥为孝宁王后。

后来我听见有宫里头出来的人说,他有回无意打开了木槿宫的门,里面花海茂盛,似一座花城,颜色艳泽,染红了宫中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