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黑雾的羞辱和欺侮依然历历在目。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剥离掉愤怒、哭泣、恐惧等无用情绪,逐存分析起黑雾的特性。

狡猾、奸诈、个性不耐,又喜欢攻击别人的弱点。

似乎与纪若昙很熟悉……也许同云衔宗有着一定的联系。

对了,还有、还有他的白发!

纪若昙说过,唯有魔族的皇室才会拥有标志鲜明的白发!

由于攫念术过度使用的缘故,许娇河的脑袋时常有些昏沉。

她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使劲咬破手指,忍着刺痛蘸取血液在地砖上写下大大的白发二字。

到了第五日,兰赋终于又来了。

她为许娇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叶流裳听取了明澹的建议,连夜回到了如梦世,在翻阅无数典籍后,她终于发现了一种魔族秘术,名叫“控魔印”,唯有高等魔族才能使用,是将构成自身本体的魔息强行割裂一缕,注入目标体内,最终进入灵台与之相融,便可达成将受控目标作为第二具肉身,且不会被法术察觉的效果。

只是此法会大量损耗魔族修为,使得对方虚弱一段时日。

且“控魔印”种在一人身上,除非解除或者对方死去,否则无法再对第二人使用。

如梦世的典籍没有记载破解之法,却有一术可以探知人的体内是否有“控魔印”的存在。

坏消息是:在许娇河怀疑舞蕴是魔族内应的那日夜晚,这名表现得极为正常,毫无任何轻生意向的的女婢,忽然横死在看管的房间之内,且死状极其凄惨。

她割开了自己的四肢脉络,在另一侧的地板上用写下淋漓的血书:“奴婢背叛了无衍道君的救命之恩,却又实在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便以这条命来偿还。”

又在临死之前,还震碎了自己的灵根和神魂,使得众人无迹可寻。

兰赋提起这件事时,刻意掩去了诸多血腥内容,奈何许娇河听完仍旧扶住墙壁,兀自干呕不停。

一条性命,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就这样死在了一场阴谋之中。

游闻羽曾道若论狡诈残忍,人心才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原来,便是这样的滋味吗?

许娇河吐得满脸苍白,褪尽血色,也只吐出了一些苦水。

兰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替她揩去唇畔的脏污。

不多时,牢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叶流裳随同明澹缓缓步入其中。

一人眉宇间衔着一丝肉眼可见的欣喜,一人的眼梢则带着担忧和愁绪。

欣喜的是叶流裳,她不顾裙摆漫过地板染上阴暗的潮意,行至许娇河身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口中却对明澹道:“明宗主要求的事,本尊已经应承了,那么本尊要求的事,宗主能够答应吗?”

明澹的目光亦在相同的人身上。

他略带担忧地看着许娇河,嘴唇快速动了几下,然而因着刚才的呕吐,熟悉的疼痛感再次钻入许娇河的脑海,她捂住头颅两侧,感觉脑袋被劈成了两半,实在难以分辨双方的对话内容究竟是什么。

二人又争论片刻,明澹终于退让地点了点头。

于是叶流裳掏出个竹木筒,打开筒盖,默念一段篆言,而后一只流光溢彩的小虫从中爬出。

“若她的身上真的有控魔印,我的明光蠖定能找到。”叶流裳示意兰赋让开,接着释放灵力捆住了许娇河,她淡声道:“只是这明光蠖进入体内会有些不舒服,还请娇河君忍忍,”

说完,也不等许娇河给出任何反应,那小虫便隐去身形,化作一团彩雾,透过衣衫隐入她的后心。

倒是没有疼痛,不过明光蠖时冷时热,在体内游蹿的感觉更近乎那日与纪若昙的合修,让许娇河潮红了面色,咬着下唇,瞳孔不断扩散,眼尾溢出令人遐思的靡艳。

“应当是在、后颈的位置。”

明澹不忍见到她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沉声提点道。

叶流裳应声操控着明光蠖往那处而去,然而过程持续了很久,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待明光蠖飞出许娇河的身体,她再也支撑不住,破碎地喘息着瘫倒在地。

叶流裳与明光蠖无声交流完毕,收起它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色:“我就说她是为了活命在对我们撒谎,她的体内根本就没有控魔印的痕迹——小小凡人,成天耍弄心机,真是可笑!”

明澹本就不虞的神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没有答话,只用眼神示意兰赋为许娇河整理仪容。

叶流裳浑然不顾,又拖长了尾音问道:“所以,明宗主现在是不是该答应本尊,与我共同抽取出九方铸剑鼎中来源于无衍道君的水灵之气,化作灵力注入许娇河的体内,以供我完成整道攫念之术?”

“……是。”

见明澹负气吞声,叶流裳得意一笑:“那事不宜迟,明宗主快快随本尊同行吧。”

说完,她率先转过身,不愿继续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多待一秒。

明澹无可奈何,匆匆说了句“娇河君保重”后,便要跟随叶流裳离开。

然而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衫下摆。

许娇河半卧在兰赋的怀里,喘息仍在未停,她额头蒙上的汗水濡湿了黑鸦鸦的鬓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枝绽放到极致,又被风雨捶打即将坠落枝头的颓靡海棠。

她抓着手中的布料不肯松手,胸口起伏着断续道:“我是冤枉的,宗主,我真的是、冤枉的……我知道、知道是谁盗走了娲皇像,他有一头白发,一定是、是欲海之中的魔族皇室。”

第5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四天

许娇河的话, 成功让明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逆光的清俊眉目隐在一片阴霾之中,叫许娇河看不分明。

他问道:“娇河君为何会认为, 是魔族的皇室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示意兰赋将自己扶坐起来, 顺了口气急切道:“那团潜入云衔宗偷袭我,又率领魔族进攻神风空行舫, 公然抢夺娲皇像的黑雾……他在被闻羽击落欲海时显了原形, 拥有一头如雪般的白发……白发是魔族皇室的标志, 欲海的封印虽不牢固, 但等闲妖魔也冲破不得, 所以一定、一定是他。”

这番话在许娇河的心中打磨了很多遍, 每一处都十分详细,只为了方便兰赋向两位宗主转述。

眼下她直面明澹,哪怕浑身无力几欲昏厥,依然凭借着一股劲头, 一口气说了出来。

然而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得到关键信息的明澹,却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里的欣喜。

他微微上前一步,青白的冠服纹丝不动。

他似做无意地问道:“娇河君向来甚少关注人魔两界的事宜, 怎会知道魔族皇室的标志是白发?”

许娇河一噎。

她自以为处处周全,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 明澹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这个。

思考再三, 她勉强道:“……似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我也不记得了。”

明澹“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朦胧如雾的光影里, 黑暗中和了他时常浮在眉眼之间的悲悯和善。

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无情神明。

他驻步看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手帕,细致擦尽了许娇河额头的汗水。他的音色飘忽在许娇河的耳畔,若即若离,内里的情绪又难以辨认,只是道:“攫念术中断,本该作为证人的舞蕴又死得十分凄惨,主使者设下了层层困难,阻碍调查继续,叶流裳已经不耐至极。”

“而就在前几日我们于清思殿商议之时,恰逢观渺君前来禀告,说在九方铸剑鼎中发现了一缕用以冷凝锻剑之火的水灵之气。九方铸剑鼎的上一任主人是若昙,显然这缕灵息便是他遗留的力量。”

“观渺君提议,合我与叶流裳二人之力,耗费一天一夜将九方铸剑鼎中的水灵之力抽出,重新化为灵气,注入到你的体内,便能在短时间内支撑第三次攫念术进行到底。”

仿佛怕许娇河听不清楚,明澹逐字逐句说得很慢。

他的话语如同深秋时节的夜风,和缓却又潮寒彻骨,叫许娇河的心脏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最后他告知许娇河结果:“对于观渺君的提议,叶流裳甚为欣喜,又闻听我提起控魔印之事,便迫使我同意交易,若你的体内没有控魔印,我就要答应和她一起抽取水灵之力。”

结果如何,谁胜谁负。

事实已然摆在许娇河面前。

明澹不忍言明,许娇河亦绝望闭上双眼,匍匐在眼睑之上的睫羽似有热意。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落入了人生的谷底,为什么游闻羽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补上一刀。

是为了报复自己往日的无情吗?

柔软布料在眼皮表面滑动,洇湿的泪水很快如同午夜的残梦般被尽数吸收。

许娇河不愿看见明澹无能为力的视线,却无法阻碍他在自己耳畔继续道:“或许你提到的白发魔族真的是盗走娲皇像的罪魁祸首,可叶流裳已经为了一个错误的结果浪费不少时间……眼下若我再度贸然提起此事,而结果又是错误……今后莫说仙道魁首的位置,恐怕整个云衔宗都会无法在小洞天立足。”

“宗主,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许娇河的询问近乎气声,而话音未熄,她又被自己的天真刺得快要笑出声来。

相信与否,左边是一个许娇河的性命,右边则是整个云衔宗的安危。

有谁能够坚定地告诉明澹应该怎么选?

……他又怎么敢做出唯一选择之外的其他选择?

漫长的沉默尽头,明澹将手帕轻轻放置在许娇河的膝头。

他满含歉疚地低语道:“对不起。”

……

许娇河再睁开眼,她却是靠在冰凉地牢的墙头。

除却玄铁栏杆外面的守卫,她举目望去,兰赋和明澹通通消失不见。

唯有膝盖之上的手帕,显出同环境格格不入到近乎刺目的洁净无暇。

许娇河无言将其拾起展了开来,在目光接触布料一角的海棠绣纹时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手帕。

大约搬回怀渊峰时过于匆忙,竟让这点贴身之物落在虚极峰的院落。

许娇河捏着一角,放在壁灯的光线下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臂发胀再也维持不住半举的姿势,才颓然将它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梏在掌心握得很紧。

抽取纪若昙的水灵之力只需要一天一夜。

那么明日的此刻,便是她的殒命之时。

纵使有灵力辅佐,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在攫念术的频繁使用之下支撑下来,许娇河心里很清楚。

明澹的一声对不起,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一颗弃子。

面对保不住的弃子,抛开抱歉,还能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