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道:“嗨,这有什么,您是长安来的进士,司徒县令生怕怠慢了您,咱县令这铁公鸡,半只脚入土了,难得大方一回。”

赵鸢问:“县令几时回来?还有...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咱们衙门只有三人。”

“赵大人来了,从今往后,咱县衙就四个人了。”六子乐呵道。

“县衙配置,至少二十人,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县衙什么配置,由州府说了算,咱们归肃州府管,州府说衙门几个人,那衙门就得几个人。这事儿啊,您要追究,得去问刺史了。不过我劝您,既来之则安之,您是来这历练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调回长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六子虽然这么说,可赵鸢心中并不如此想。

哪怕是偏僻的边县,那也是吃皇粮的,朝廷拨给县衙的款是按二十个人头来算的,这已经是明晃晃的贪污了。

“赵大人,我先溜了,酒楼老板娘等着讨酒钱呢。”

六子步履轻而快,话刚说完,就没了人影。赵鸢迫不及待冲进浴房,洗去自己一身污垢。

衙门给她准备的儒服略宽了些,但士人就讲究个衣袖带风,反倒是正合赵鸢心意。

她折腾完,用簪子挽起半干的发,匆匆出门,迎面碰上提着饭菜的六子,“赵大人,您是去膳堂吃,还是在自己屋里吃?”

赵鸢心想若去膳堂,正好可以碰到李凭云,她便道:“去膳堂吧。”

一顿饭吃饭,别说李凭云了,就连个鬼影也没见着。赵鸢用茶水把干粮送进肚子里,询问六子:“李大人怎么没来用膳?”

“八成是睡了,别管他了,他平时也不跟咱一块儿吃。”

赵鸢做梦也不敢想,自己竟与李凭云成了同僚。她不解道:“李大人是当年的状元郎,怎会被发配到此地...”

而且,昨夜裴瑯还与她提起过,李凭云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不过三年时间,怎么成了一个酒鬼大叔?

“这么想知道么?”

“嗯!”

赵鸢肯定地点完头,才意识到刚才这句话,不是六子问的,她倏地转头,慌乱地丢下手里的饼,站起身作揖:“李大人!下官并非在私下议论您...”

李凭云换了身干净的袍子,赵鸢想,他应是也洗过一回了,因为她闻到了清淡的皂角香味。

“不该问的别问。”李凭云撩开衣袍,坐在饭桌前,捏起一块饼,散漫地嚼了起来。

六子讪笑:“李大人,我给你盛粥去!”

六子去盛粥的时间,李凭云半阖着眼,恰好给了赵鸢打量他的机会。

她竟试图从这样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属实为难自己了。怕被发现自己偷看了李凭云,赵鸢适时地挪开视线,盯着六子盛粥的身影,道:“六子挺勤快的啊。”

官场必备技能之和上司套近乎。

“赵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赵鸢的笑容僵在脸上,“在下冒犯了。”

“衙门里没任官的流程规矩,赵大人既然已身处衙门,便要履行衙门的公务。九月要去州府述职,衙门里上半年所有的文书,都要重新抄写一遍送去州府。从今天开始,誊抄文书一事,由赵大人来负责。”

“李大人,可否让下官送封信去玉门关...”

“本官几时拦着你了?”

赵鸢的父亲赵太傅被称为百官之师,她见多了为官之人,在她心中,为官之人难免摆架子。

李凭云虽然有些难相处,但倒也没什么架子。

赵鸢得令,道:“那我这就去给裴瑯写信,李大人吩咐的公务,赵鸢一定尽心竭力!”

眼看赵鸢兴奋地跑出了膳堂,然后又停下步子,像只小鹌鹑一样晕头转向,李凭云端起粥,抿了一口,道:“向前直走。”

赵鸢仰头一看,正对面,一件破破旧旧的土屋子,上面挂着一个腐朽的木匾,木匾写着“明堂”二字。

此处便是衙门县吏办公之处。

赵鸢转身对膳堂里的李凭云做了一个大大的揖:“多谢李大人提醒!”

太和县的县吏配置是一丞两簿,因此,明堂一共就三张办公案几,县丞的案几和主簿的案几相对而设,各自的背后摆满书架,县里所有的文书都在此处。

那盛放着崭新的笔墨纸砚之处,不用问,也知道是为赵鸢备的。

她坐下以后,先是疾笔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去玉门关。

她欲去起身寻找六子,却见李凭云的身影出现在明堂里。

赵鸢坐着,而他站着。他在光下,一身阴影全部投在赵鸢身上。赵鸢对“李凭云”这三个字,原本就存着非同一般的敬意,她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李凭云,都觉得对方像是天上下凡的神。

哪怕是...从下而上,这最易看到人丑相的角度。

她无法占在寻常人的角度,公正客观地去描述李凭云的样貌,他只要站在此处,赵鸢就连呼吸都要比平时更花心思。

不等她起来行礼,李凭云从她身边绕过去,走到后面的架子上,赵鸢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

良久,啪一声。

数十本折子砸在她的书案上。

赵鸢蹭一下站起来:“李大人!此等事务,下官自己来就行。”

“先抄这几本。”

“是...”赵鸢不敢抬头去看李凭云,视线落在他鞋尖之处,他白色的靴子上,竟沾染了一朵花瓣。

赵鸢使劲地辨认那花瓣来源,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目不识花的姑娘。

“李大人,我已写完了给安都侯的信,我初来乍到,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出去,您若不嫌我愚钝,可否指条明路给我?”

李凭云转头走到自己书案前,拎起自己看的一本杂书,赵鸢视线跟随着他靴上沾着的那朵花瓣,心中琢磨,要不要提醒李凭云,有片花瓣住在了他的鞋上。

“赵大人,我嫌弃你愚钝,爱莫能助。”

嫌她...愚钝?

但对方可是李凭云啊,他当然可以嫌她愚钝了。

他不但能嫌她愚钝,他有资格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

他明明可以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却独独对她说了出来,这不恰恰说明了,李凭云对她,其实有那么一丝高看...

第5章 初来乍到2

赵鸢托六子把信送了出去,下午便一门心思开始了誊抄文书。

抄书恰好是她所长,作为一个将四书五经抄过不下百遍的书袋子,这几本文书对她来说,过于简单。

但和那些四书五经不同的是,这些文书,是李凭云所写的。

李凭云春试写的那一篇《律论》,曾被复刻成帖,供读书人珍藏,赵鸢及其熟悉李凭云的字迹,他的一手狂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为文人,赵鸢能从那些飞扬的文字中,窥见他灵动自由的思想。

日落月升,赵鸢还差几个字就抄完所有文书,她锤了锤自己的腰,趁着天光离开前,疾速抄完最后几字。

本是无灯,明堂突然骤亮。

六子提灯跑进来,另一只手揣着一封信。

“赵大人,信差刚把信又原封不动送回来了,他说玉门关有战事,不准通行。”

大邺三十年无战无灾,听到“战事”二字,赵鸢慌措一瞬,她站起来,“我要去找裴瑯。”

她和裴瑯没有男女情义,但恩义深厚,裴瑯遇险,她不能坐视不理。

六子问:“赵大人,您认路吗?”

赵大人她自然不认路。

六子的问题,将她打回现实。她不但不知要如何前往玉门关,就算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裴瑯。

六子见她陷入沉默,以为是担心她的未婚夫安慰,他出言劝道:“赵大人,天下男人多的是,这个没了,正好找下一个,我们李大人就挺不错的,除了脾气拧巴了点,其余的...”

赵鸢如若未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想通以后,直接走出明堂。

六子在她身后喊道:“赵大人,你不会真要自己去玉门关吗?”

“我要找援兵。”赵鸢道。

六子看着她直来直去的背影,呐呐道:“找援兵?你自身难保啊。”

县令不在家,衙门里县丞最大,也就是说——赵鸢必须得求助李凭云。

她朝李凭云屋中跑去,隔着影壁,传来一阵悠扬大气的琵琶声,赵鸢脚步慢下来,她心中不禁感慨,不愧是李凭云,文章写得好,竟还如此精通音律。

她对着水缸,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然后走出影壁。

一个怀抱琵琶的倩影投在李凭云的窗上,隔着一层纸窗,赵鸢愣怔住...原来不是李凭云弹琵琶啊。

也是,琵琶是靡靡之音,李凭云是经世治国之才,他怎么会弹琵琶呢?

赵鸢走到门口,握了握拳,扣响了李凭云的屋门。

屋中,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谁?”

“是我。”

“你是谁?”

“我是赵大人...李大人,是下官。”

险些造次。

赵鸢深深吸了口气,叹出来。

果然,她还没有习惯赵大人的称呼。

琵琶声忽然停下,寂静里,她听到一阵轻慢的脚步,随后屋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闭眼胡姬。

赵鸢和胡姬面面相觑,都对彼此的存在感到诧异。

“这位...”胡姬看着赵鸢的装扮,不知该怎么叫她是好。

赵鸢虽穿士人儒服,但一看便知是个女子。好在胡姬混迹风尘,长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她对着赵鸢感叹:“好清秀的公子。”

赵鸢当她误会,解释说:“姑娘,我也是女子,非女扮男装。”

胡姬用笑声掩饰尴尬,“我就知道,姑娘一看就是聪明人,怎么会做女扮男装这么愚蠢的事...”

赵鸢趁她发笑时,朝屋内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