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 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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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桓温带着关中三千户百姓向荆州撤军。
临走前,他邀请王猛和自己同回荆州。
王猛提出要先问问老师的意见。老师言道:“你与桓温恐怕难以并立于世间,留在这里富贵唾手可得,何必远去荆州。”王猛遵从师命留在了关中。
王猛在本书中只算个路人甲,不过,他人如其名,绝对是当时最猛的角色。下面,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他的事迹。
两年后,王猛出山辅佐前秦皇帝苻坚(苻健的侄子),后官拜前秦丞相。他治国很有手段,兴水利、建学校、鼓励民族融合,一边推崇儒学,扭转胡人迷信武力的陋习,一边依法治国,对待贪污腐败的权贵毫不手软。王猛对官吏的任免颇有点像曹操的唯才是举,有才者录用,无才者罢免,完全打破了九品中正制的弊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前秦逐渐成为北方实力最强的国家,同时也是胡人王朝中汉化程度最高的国家。
王猛不单会治国,更会打仗。自公元366年至公元376年,他花了十年时间南征北讨,相继降服前凉,灭掉前燕和代,基本统一了整个北方。难能可贵的是,王猛并没走上权臣这条道路,他与苻坚以诚相待,君臣关系好得一塌糊涂。
王猛堪称是位不世出的奇才,料想,这样一个人也不会屈居于桓温之下。
再回过头来说桓温。
就在他撤军的途中,前秦展开追击,晋军又战死一万多人,不过,前秦将领呼延毒率部下一万人来投,勉强弥补了些损失。
桓温的首次北伐就这样结束了。
我们可以帮桓温算笔账。晋军总计战死约二万人,收获三千关中百姓及呼延毒部下一万人,前后相抵,相当于损失了不到一万人。前秦总计战死二万人。单从军力消耗上来讲,桓温略有胜出。不过,北伐还是功亏一篑,桓温并没能拿下关中。
以上是能实打实算出来的,然而,桓温却赢得了一件没法计算的无形资产——关中父老的一句话:“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度见到官军(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关中老百姓究竟有没有讲过这话?就算他们讲过,那么桓温撤军后,老百姓的心情又是何等失落?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打桓温回到荆州后,这句话就在整个东晋帝国内传得妇孺皆知。这给桓温赢得了巨大的政治影响力。换句话说,桓温北伐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这也是后世普遍认为桓温北伐只是政治说辞的一个主要原因。
此时此刻,这句话似乎让桓温开了窍。他开始不断向朝廷施压,最终迫使朝廷任命弟弟桓云为江州刺史。
桓温终于拿下了江州的政权。
梦中的故都
桓温返回荆州后,休养生息一年多。到了公元356年2月,他开始跟朝廷找碴儿。
半个月里,朝廷连续收到桓温的十多封奏疏,内容全都一样——请朝廷迁都洛阳。
这绝对属于无理取闹。当时,洛阳被后赵残余势力周成占据,离洛阳不远的许昌更有手握重兵的叛将姚襄。
桓温也没指望朝廷真能迁都洛阳,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朝廷下不来台。
你敢迁都吗?
我不敢,但我不能直接说不敢。
司马昱给桓温踢了个皮球——任命桓温为征讨大都督,除保留之前的六州(荆、司、雍、益、梁、宁)都督外,又加授司隶、冀州都督。或许有人不明白,桓温的六州都督是包括司隶州的,现在为何又加了个司隶州?原来,桓温之前的司隶州属于侨州,而加授的司隶州和冀州则是指真正的司隶州和冀州。司隶州囊括故都洛阳,盘踞着大大小小的独立军阀,冀州更在鲜卑前燕势力范围内。简单地说,司马昱的意思就是:现在司隶归你管,你先把洛阳拿下来再跟我提迁都,你要觉得自己牛,就算越过黄河去打冀州,我也不管了。
桓温等的就是这句话。公元356年8月,他得知许昌的姚襄正跟洛阳的周成火并,即刻挥师向洛阳进军,开始了第二次北伐。
司隶州是汉魏晋三朝京畿,可桓温所经之地,满目疮痍,皆成废墟瓦砾。正如曹操《蒿里行》那首诗中写的一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路上,桓温心下悲愤,忍不住骂道:“国家沦丧,中原变成废墟,王衍这帮人脱不了干系!”9月,桓温抵达洛阳附近的伊水河畔。
这时候,姚襄还在一门心思围攻洛阳城,桓温的到来,顿时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我们顺便再讲讲姚襄,他是个路人乙角色,但也算个名将,且口碑相当不错。
姚襄是羌族人,他的爸爸姚弋仲是后赵重臣,官拜六夷大都督。后赵灭亡,姚弋仲率部归降东晋,没多久就病死了,部众归儿子姚襄接管。姚襄文武全才,性格豪爽磊落,很有人缘,当时人把他比作三国时期吴国的奠基人——江东小霸王孙策,这也是他能把殷浩打得屁滚尿流,并在短期内招揽七万流民军的原因。
姚襄见桓温到来,马上停止围攻洛阳,将大批精锐隐藏在伊水北岸的树林中,然后向桓温派出了使节,声称愿意投降,但条件是希望桓温军队能稍稍后退以表明诚意。他的如意算盘,是要趁桓温移动军阵,让出伊水南岸之际渡过伊水,展开突袭。
桓温没上当,回道:“我来洛阳跟你没关系,你要想投降就直接投降,哪来那么多废话。”
姚襄见计策失败,只好据守伊水北岸,与桓温开战。
桓温早有准备,指挥大军强渡伊水,猛攻姚襄,斩杀数千人,大获全胜。姚襄战败逃亡。
一年后,姚襄在并州东山再起,企图谋取关中,但被前秦苻坚斩杀。姚襄的弟弟姚苌归降前秦。二十八年后,前秦爆发内乱,姚苌反叛,杀死前秦皇帝苻坚,自立为帝,建立了十六国中的后秦王朝。
再说桓温,击败姚襄后,兵临洛阳城下。周成望风而降。
桓温终于收复了故都!
东晋收复故都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到今天总算得以成真。然而,很多东西没得到的时候是梦想,等得到了却发现梦想并不那么美好。此刻,桓温的心境正是如此。
洛阳处于平原地带,根本无险可守。桓温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他能打下洛阳,却守不住洛阳。为什么流民军能在这里生活,桓温却不能?要知道,流民军的生存准则第一靠抢,第二靠跑。而桓温的正牌荆州军,一不能靠抢劫过活(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二不能满世界乱跑。且不说动员荆州军长期远离家乡有多难,单说粮食就是个大问题。洛阳当地的农业和经济已遭破坏,大军驻守洛阳需要从荆州运输粮食,这基本等同于战争开支,守半年等于打半年仗,守三年等于打三年仗。桓温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
洛阳眼看是没法守了。
但正如朝廷不能明说自己不敢迁都一样,桓温也不能明说自己守不住洛阳。于是,他又提出要朝廷迁都。
朝廷自然不答应,这下,桓温也就有了话柄。
你不迁都,我洛阳就白打了。大爷不管守了。
随后,桓温强行把司隶都督转送给谢尚,只留下两千人守卫洛阳,然后率大军返回荆州。
这位谢尚即是原先殷浩的旧部,也是司马昱的人。皮球等于又踢给了司马昱。
谢尚装病,死活不敢去洛阳上任。他这场病,一直装了大半年都没好,朝廷只能换人。这时候,琅邪王氏的社会地位虽然数一数二,但早已没什么权势,于是,烂摊子扣到了王胡之(王廙的儿子)脑袋上。王胡之也不想送死,有模有样地学着谢尚装病。眼看一个司隶都督把公卿吓成这副德行,朝廷没人可派了。往后很多年里,洛阳城只有桓温派去的两三千人守卫。当时洛阳基本没什么住户,这批人的职责主要就是看护皇陵,说白了,就是看坟的。
昔日美好的梦想如今变成了累赘。
八年后,前燕大军围攻洛阳城。无论桓温还是朝廷,都懒得出手援助。洛阳守将陈祐见势不妙,带着部下两千人逃亡。不过,还有一位守将,率领仅存的五百人顽强抵抗,誓与城池共存亡。这守将名叫沈劲,前文曾出现过,正是王敦死党沈充的儿子。
沈劲并非像其他人那样,心不甘情不愿被强派到洛阳,他居然是主动请缨到此的。这些年,他一直希望找机会报效朝廷,以洗刷父亲身为叛臣的耻辱。想必,他自提出来洛阳的那一刻,就已经怀着必死的决心了。
公元365年春,洛阳城被攻破,沈劲壮烈阵亡。在《晋书》中,沈充作为叛臣附在《王敦传》后,而沈劲则名列《忠义传》。
东线乱局
洛阳陷落毕竟是多年以后的事,此时,西线统帅桓温声势如日中天,我们来看看东线的情况。
这时候,东线有两位最高统帅,他们分别是徐、兖二州刺史兼徐、兖、青、幽、扬都督郗昙,豫州刺史、淮南太守兼司、豫、冀、并四州都督谢万。
从这二人长长的官衔中不难发现,他们的辖区完全囊括了东晋帝国东部所有领土(包括侨州)。那么说,二人凭什么能坐镇东线统帅?这自然缘于他们的家世背景。
首先说郗昙,他是郗鉴次子。早先,郗鉴稳坐在东线统帅位子上长达十几年,徐州和兖州早就成为郗氏雷打不动的地盘。虽说后来也有何充、殷浩短暂管理过徐、兖,但这里的人还是只认得郗家。所以,最终由郗昙接掌徐、兖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接着说谢万,他是陈郡谢氏族人。前文提到过的王敦幕僚——大名士谢鲲即是谢万的伯父。谢鲲曾在王敦手下当差,这算是一段颇不光彩的经历,但很幸运的是,谢鲲把女儿谢真石嫁给了褚裒,而褚裒和谢真石生的女儿褚蒜子鲤鱼跳龙门,变成了皇太后。借着褚太后这层关系,陈郡谢氏的家族地位扶摇直上。
在讲殷浩北伐时,我们讲过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谢尚。他是谢鲲的亲儿子,官任豫、冀、幽、并都督,绝对是司马昱派系的顶梁柱。
公元357年,谢尚病死,堂弟谢奕继任。这位谢奕,身份可有点复杂了。本来谢氏属于司马昱一派,但谢奕却跟桓温是好朋友,所以,他算是个脚踩桓温、司马昱两条船,在两头都很吃得开的人。出于这个原因,谢奕做官做得比谢尚更牛,除了任豫、冀、幽、并这四个州的都督外,更兼豫州刺史。
然而好景不长,谢奕在这个位置上只做了一年也病死了。
当时朝廷有大批公卿向桓温卖好,提议让桓温的弟弟桓云接替谢奕,但这么一来,整个东晋帝国东西两线兵权将尽归桓氏之手,司马昱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谢万(谢奕胞弟)托上了位。
一方面,桓温与谢奕的交情笃深;另一方面,谢家也是桓温拉拢的对象,所以这项任命并没受到桓温的干涉。
到了公元359年(桓温收复洛阳两年后),出事了。
这年冬天,两位东线统帅——谢万和郗昙兵分两路,联手北伐前燕。
联手讲究的是默契,但这两位可说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仗打着一半,郗昙突然以生病为由撤军,更夸张的是他根本没跟谢万打招呼。谢万看郗昙跑了,竟误以为是前燕军把郗昙打败,便也跟着跑。郗昙是有准备地撤军,谢万却是仓促撤军,他这一仓促不要紧,结果导致全军溃散。
战后,名城许昌以及大半个兖州和徐州全部落入前燕势力范围,刚刚收复的洛阳城四面楚歌,这也是后来洛阳沦陷的重要原因。
谢万很没面子,他是舍弃了大军,一个人狼狈逃回来的。
统帅做到这份儿上,不是丢人的问题,而是犯罪的问题。将士群情激奋,把谢万五花大绑。
“几万大军就因为你的无能被打得落花流水,你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刀架在了谢万的脖子上。
即便是谢万失职,但下级要斩上级也等同于哗变,一般来说没人敢捅这么大娄子。但谢万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平日里,他对麾下将领恣意凌辱,全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仇恨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谢万感到脖子上飕飕凉意,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几名将领突然上前,搪开夹在谢万脖子上的刀锋。
“等等。尽管谢万这人不怎么样,但念在他哥哥的分儿上,还是饶他一条狗命吧!”
要斩谢万的将领听到这话,踌躇良久,最终把刀收了回来。
“好吧。就看在他哥哥的分儿上……”
鹤飞云霄
谢万的哥哥名叫谢安。长期以来,谢安的主要工作就是帮谢万擦屁股。
谢万刚骂完下属,谢安扭头就跑去给人送礼安抚。谢安是大名士,军营里的大老粗眼见谢大名士这么低声下气替弟弟赔罪,心里的气也算勉强消了。正是因为谢安往日的谦恭,谢万保住了一条命。但战败之责推卸不掉,谢万最终还是被贬为庶民。
谢安已四十多岁,一直未曾踏上仕途,并不是因为没人看得上他,而是他不想。无论谢安是真的追求隐居遁世,还是想靠隐居给自己博一个高深莫测的名声,以图将来在官场能有个高起点,总而言之,这些年他过得逍遥自在,整天就是跟各种文化人和社会名流交友清谈,诸如书圣王羲之就是他的座上客。
这天,谢安邀至交好友出海游玩。
他的船很华丽,又配置众多美艳歌伎,一路上莺歌燕舞。不多时,海上起了风浪,船越来越颠簸,歌伎的弹奏开始走调,更不时传出几声惊叫。不过,船夫常年给谢安划船,知道谢安的秉性,他们不仅没控制船的颠簸,反而更朝着大浪驶去。
船越颠,谢安就越高兴。
船舱内,以王羲之为首的几位名士正坐在谢安周围开怀畅饮,有人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每隔一会儿便要跑到船舱外呕吐,引得同伴捧腹大笑。
本来酒席上欢声笑语,但喝着喝着,谢安突然想起被贬的弟弟,以及家族惨淡的前途,不禁愁上眉梢。
“不知道这次万石(谢万字万石)会不会因被贬有所醒悟。”
王羲之耷拉着眼皮,摇摇头道:“我早说过,万石可居庙堂,却无将帅之器。前两天他给我写了封信,言辞仍是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你就别指望他能有什么改变了。”
谢安听罢,叹气无语。
在谢安旁边,除了一众名士,还有位僧人。这僧人面前摆着张茶案,他一直自顾自地饮茶,与周遭环境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见谢安面露愁苦,不禁莞尔一笑。
“谢君,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可逍遥否?”僧人名叫支遁,字道林。支家世代信佛,支道林二十五岁即出家,不仅佛学造诣极深,更精通老庄哲学,乃是当世名僧。
谢安听支道林问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他支支吾吾地答道:“逍、逍遥。”
支道林品了口茶,娓娓言道:“《庄子》讲,遵循本性便是逍遥,逍遥是人情中最美好的部分。那请问桀(夏朝暴君)、盗跖(春秋大盗)这些人本性残暴,他们为祸天下,算逍遥吗?”
谢安摇了摇头:“不算……”
“既然桀跖不算逍遥,贫僧再请问,那些明明有能力扭转乾坤,却只求置身事外者算不算逍遥?所以说,逍遥因人而异,绝非拘泥于形式。有人隐居山林逍遥,也有人居庙堂逍遥。谢君又当如何呢?”
支道林的话正戳中谢安的心坎。原先,谢安从不想过早涉入官场,但随着谢万被贬,陈郡谢氏家族声威一落千丈,不能不令他陡生危机感,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到出仕的时候了。不过谢安并没下定决心,他仍在做官和隐居二者间摇摆。而且就在几天前,他同时收到桓温和司马昱的礼聘,两位权臣都想征谢安做自己的幕僚,谢安均未答复。
“在下实在想不明白。”
“我给你讲个故事。”
谢安正坐静听。
“有个朋友知道我喜欢仙鹤,所以送了我一对小鹤。不久,小鹤翅膀长成,我不舍得它们飞走,故剪掉其羽毛。但马上我便后悔了,它们既然有冲上云霄的资质,我又怎能将其扼杀呢?所以后来,等它们羽翼丰满,我再也不加以干涉,只是任凭它们翱翔天际。”
讲完后,支道林直盯着谢安的眼睛。
“我看谢君也有冲上云霄的才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