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司马绍为了震慑敌军,颁布诏书宣称有九万人,可王导居然把朝廷军的部署以及真实兵力——总计五万六千人,逐一向王含和盘托出。虽然语气仍是劝王含投降,可其中意图不言自明。有人认为这封信是王导奉司马绍之命写给王含的劝降信,如果真是这样,司马绍肯定会过目,王导这么写肯定通不过。而我们从字里行间的措辞可以感觉到,这完完全全是王导真实感情和想法的流露,且处处为王含着想。史书中没有一个字直接描写王导在王敦叛乱中的立场,可史官大概心有不甘,既想保全王导的正面形象,又想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导,故把这封信一字不差地隐藏在了《晋书·王敦传》中,请注意,是记在《王敦传》,而非《王导传》中。

前文提过,据史料记载,朝廷军有五万六千人,数字的出处即摘自王导这封家书。然而,五万六千人这个数字并不靠谱。首先,南下勤王的流民帅有祖约、苏峻、刘遐等人,可王导只提到一个刘遐,且完全没写明其兵力。不是王导刻意隐瞒,而是王导对流民帅的情况知之甚少。其次,王导提到堂弟王邃率一万五千人渡江,从措辞逻辑上来讲,王邃似乎也是南下勤王的,但王邃的立场显然没那么简单。想是王导担心书信有泄露的可能,故在文字中不便直接点破,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具体情况交给王含自己去分析。

如果我们减去王邃这一万五千人,朝廷军的已知兵力则是四万一千人,而那些南下的流民帅,以及化整为零稀稀拉拉赶赴建邺的郗鉴旧部,具体兵力均未可知。

王含明白了。王导的确希望自己投降,但如果自己非要一战,王导也把所知道的情报悉数相告,尽可能帮自己能打赢这场仗。

是战是降,选择权留给了王含。

王含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如果朝廷军是四万一千人,刘遐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人,自己有五万人,再加上沈充一万多人、王邃一万五千人……

这仗还有得打!

被掩埋的历史

8月23日,司马绍热情款待了风尘仆仆的刘遐和苏峻,又亲自把二人送到闲置的司徒府好生安顿下来。

按说流民帅如约而至,应该令司马绍备感踏实,可这天夜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翻腾了一会儿,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传召郗鉴入见。

俄顷,郗鉴匆匆赶到。

“朕心里一直悬着个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陛下想的是王邃过江这事吧?”

“没错!他也打着勤王的旗号刚刚渡过长江,现在正驻军长江南岸。”

“恐怕他不是来勤王的,陛下不能不防。”

司马绍冷哼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毕竟,他可是王家人哪……”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缓缓言道:“朕想让你率军去盯着王邃……”郗鉴手里到底有多少兵?这方面完全无从查证。不过,军事统帅的地位是靠实力说话的,从他在江北鼎盛时期曾招揽过三万流民军,刘遐、苏峻等流民帅又都听他话这几点来分析,他的兵力绝对在刘遐和苏峻之上,也就是说,他麾下至少超过一万人,足以跟王邃抗衡。

郗鉴闻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几乎能听到咚的一声。他对此求之不得。

为这一天,我已苦等了二十三年!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故事?

二十三年前,公元301年,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齐王司马冏传檄各州郡讨伐司马伦。当时的扬州刺史名叫郗隆,他也接到了勤王檄文。幕僚多劝郗隆支援司马冏,但郗隆却左右徘徊,举棋未定。这位郗隆正是郗鉴的叔叔,他之所以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全是因为顾忌身在洛阳的侄子郗鉴的安危。郗鉴自小父母双亡,被郗隆抚养长大,叔侄二人感情至深。然而,郗隆无意勤王,犯了众怒,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部将王邃。王邃当场发动兵变砍了郗隆父子的头。

几个月后,司马伦战败,郗隆父子的人头被司马冏带到洛阳。郗隆盯着叔父死不瞑目的双眼,发誓要报仇雪恨,然而,以他当时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王邃,他只能把仇恨埋在心底,这一埋就埋了二十三年。

深夜,郗鉴带着直属流民军离开建邺,前往位于长江南岸王邃军营。他自然不会提前告知王邃,等他抵达时,王邃仍在酣睡。

“将军!将军!”营中将校慌忙叫醒王邃,“尚书令大人领兵前来与您会合。”

王邃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犹自嘀咕:“战场在建邺西南,陛下派人来东北跟我会合?哼!想是对我不信任吧……”突然,他猛地警醒,“你说是谁来啦?”

“是尚书令,郗鉴大人。”

王邃听毕,大张着嘴。竟然是郗鉴……

营帐被掀开了。

郗鉴带着大批侍卫走了进来。

“久仰王将军大名啊……”

“你就是郗鉴?”他注意到郗鉴的手握在佩剑剑柄上。

“正是在下。”

我是郗隆的侄子。二十三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接下来,郗鉴与王邃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史书完全没有任何记载。而且在司马绍与王含、钱凤这场大战役中,身为朝廷军重要统帅的郗鉴也全无踪影,恐怕就是因为他要对付王邃而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主战场吧。我们只知道郗鉴后来活得很好,而王邃则从此神秘消失。

或许郗鉴趁着战乱杀了王邃,也或许郗鉴以权势控制住王邃大军,而后找机会把他干掉,甚至有可能王邃也活着,只是销声匿迹罢了。无论如何,这事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雪耻之战

让我们回到建邺主战场。

8月下旬,就在王敦病故没多久,周光赶到秦淮河南。他根本懒得搭理王含,径自跑去见哥哥周抚。

“王敦死了!你知不知道?”周光心急火燎地问道。

王敦的死讯是最高机密,除王应、王含、钱凤少数几个人知道外,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周抚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有王敦这事成不了。你赶紧倒戈还有活路。”

“你住嘴!就算大将军死了,倒戈这种事我也做不出来!”

周抚断然拒绝。但经周光这么一嚷嚷,王敦的死讯在叛军中流传开来。

钱凤和沈充清楚,再这么耗下去,士气会越来越低。二人决定跟朝廷军展开决战,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8月31日夜,钱凤与沈充从竹格渚(秦淮河中的浅滩)偷偷渡到北岸,出其不意向朝廷军发起猛攻。应詹和赵胤(赵诱的儿子,曾跟周访剿灭杜曾,并生吃了杜曾心肝)没有防备,慌忙退守到建邺城内。钱凤、沈充直逼建邺城南的宣阳门外。

坐镇皇宫内的司马绍急了:“流民帅呢!让他们出击!出击!”

刘遐、苏峻得到旨令,马上从南塘横向截击,应詹、赵胤趁势反攻。钱凤和沈充抵挡不住,连连败退回秦淮河畔。

“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到河里去。”

朝廷军接连发起猛烈攻势,三千叛军跌落秦淮河里淹死。

最终,钱凤、沈充仓皇逃回秦淮河南。

早在沈充北上与钱凤会合前,幕僚顾飏曾给沈充出过三条计策:“上策,破坏玄武湖堤,水淹京师;中策,趁着锐气与王含、钱凤诸军兵分十路同时发起攻击;下策,刺杀钱凤,向朝廷投降。”史书记载,沈充蠢到一条计策都没有采纳,导致战败。这话说得有点扯淡。首先说顾飏的上策,玄武湖位于秦淮河北,在朝廷控制中,要破坏河堤岂不是纸上谈兵?再说下策,虽然沈充是叛臣,但为人相当仗义,刺杀盟友这种事干不出来也不奇怪。事实上,沈充正是采纳了顾飏的中策。然而,叛军没了王敦这个主心骨,根本拧不成一股绳,在这场决定命运的决战中,除了钱凤跟他同心协力外,其他人,包括最高统帅王含,根本毫无行动。史书对沈充没好话,不乏墙倒众人推的意味。

总之,这场败仗让原本就笼罩在王敦死亡阴影下的叛军士气完全崩溃。

第二天,王含、钱凤、沈充都明白大势已去,纷纷四散奔逃。事实再次证明,缺了王敦这批人,连逃亡都没个统一方向。其中,钱凤、沈充、周光逃往东南方向的吴郡;周抚、邓岳逃往西边的浔阳郡;王含、王应父子也往西逃,但他们没跟周抚、邓岳一路,关于这些人的归宿,后面马上会讲到。

9月2日,胜券在握的司马绍颁布大赦令,除王敦几个亲信——王含、王应、钱凤、沈充、周抚、邓岳外,其他人皆既往不咎。随后,司马绍传令诸将,分头追击王敦余党。

有人说战争比的就是双方谁犯错少。司马绍能打赢这场仗也绝非偶然。两年来,他以超人的冷静布着自己的局,其间从没走错一步。司马家族久违的睿智终于再度从他身上展现出来(虽然他很可能是牛姓后人)。

苟潦倒,勿相忘

沈充一路向老家吴兴郡狂奔,钱凤和周光紧随其后。就在逃亡途中,早就心怀二意的周光突然向钱凤发起进攻。钱凤毫无防备,当场阵亡。

周光提着钱凤的人头返回建邺将功赎罪。朝廷赦免了周光,可周光并不满足,他还想再立一件大功以求封侯。随即,他乘快船溯江追上周抚和邓岳,名义上给二人运送物资,实则打算趁机杀了邓岳。

周抚和周光两船靠拢,却发现周光的船上根本没有物资。瞬间,周抚察觉出周光的意图,他厉声喝道:“我和邓岳同生共死,你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恰在这时,还蒙在鼓里的邓岳也乘船向周光靠近。周抚慌忙冲着邓岳高喊:“现在连亲骨肉都不讲情分,你来干什么!快跑!”

邓岳闻言,掉头就跑。周光的计划没能得逞。

后来,周抚和邓岳逃到荆州西阳郡山里,被当地蛮夷保护起来。

沈充逃回老家吴兴郡,可还没等他缓口气,苏峻也尾随而至。不仅如此,当地竟还有个女人带着私家军队对沈充围追堵截。这女人乃是王敦第一次叛乱时被沈充杀掉的吴郡太守张茂的遗孀。她是吴郡陆氏族人,为报杀夫之仇,散尽家财招揽军队,不愧是位女中豪杰。

走投无路的沈充逃到故将吴儒家门前。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过后,吴儒开了门。

“吴儒!救我!”

吴儒见是沈充,心里一惊。很快,他回过神来:“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他把沈充拉进门,又领到一间暗室内,“您先在这儿避避风头。”

可沈充刚迈进门槛,吴儒便从外面反手锁上了门。

“你要干什么?”

屋外传来吴儒的狞笑:“三千户侯到手啦!”当时,朝廷正以三千户侯悬赏沈充的人头。

“吴儒!你今天放我一命,我日后必报答你,你若杀我,我后代必灭你族!”

吴儒根本不搭理。不多时,他便纠集兵丁冲进屋,杀了沈充,将首级送往建邺邀功请赏。

沈充死后,儿子沈劲被钱举藏匿,躲过了死劫。钱举是钱凤族人,从这里可以看出,沈充当初对钱凤仗义绝对没错,这最终救了他儿子一条命。过了很多年,沈劲果然手刃吴儒,报了杀父之仇。而且,他为一雪父亲身为叛臣的耻辱,立誓报效朝廷,选择了一条无比悲壮的道路。往后,我们还会提到他的事迹。

再来说王敦的两位至亲——胞兄王含和养子王应。

父子二人没想好要逃到何处,他们只是盲目地沿着长江往西,唯求离建邺越远越好。可这么像没头苍蝇似的跑总不是个事,半路上,王应提议去江州,求得江州刺史王彬庇护。

“胡闹!王彬平素跟王敦不合,咱们哪能去投靠他?不如去找荆州刺史王舒。”

“王彬在义父强大的时候尚能坚守理念,可见心存仁善,如果他看到咱们窘困,一定会动恻隐之心。王舒办事循规蹈矩,恐怕不会对咱们法外开恩。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刚给王彬发了求救信。”

“不管他!咱们还是去投靠王舒稳妥。”

王含硬是拉着王应前往荆州。父子二人乘船行水路,快到襄阳时跟王舒的船队碰面了。

王舒命人把王含、王应接到自己船上。

王含父子进了船舱,一看王舒的脸色,就知道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王舒指着二人的鼻子,跳着脚骂将起来:“你们知不知道给咱家惹出多大麻烦,今天还有脸来找我!”

王含父子垂着头,默然不语。

王舒骂了半晌,手不由自主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他很想砍了这二人,如此一来,不光自己能封侯授爵,更能削减司马绍对琅邪王氏的仇视。

剑缓缓从剑鞘中抽出了半截。

王含见王舒要杀自己,扑通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处明(王舒字处明)!看在同族的分儿上,饶了我们吧!”

一旁,王应也苦苦哀求:“望叔叔手下留情!”

王舒的手抖个不停。就这么纠结了许久,他最终又把剑插回剑鞘。

“来人哪!给我拿两个麻袋!”

王含慌了神:“处明,你、你要干吗?”

王舒不理。

须臾,侍卫送上来两个麻袋。

“把他们俩装进麻袋,一会儿扔到长江里喂鱼!”

王含父子大惊失色。侍卫不由分说,将二人五花大绑装了进去,又将袋口勒得死死的。他们刚要背起麻袋,却被王舒喝止了。

“等等!毕竟是同族,我要跟他们做个诀别。你们先出去。”

侍卫转身出了船舱。王舒恨恨地盯着两个不停扭动的麻袋,他走向近前,照着麻袋飞起就是两脚……

过了好一会儿,船舱中传来王舒的呼唤声。

侍卫进了船舱,只见装着王含、王应的两个麻袋依然安静地躺在地上。

“把这两个逆臣扔到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