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之后,林疏才知道这个洞和自己想象中不同,并不狭窄阴暗,而是别有天地,被人为拓出了很大的空间,以长明灯照明,洞穴石壁打磨得油光水滑,犯事的弟子便是对着洞壁思过。

因为是在瀑布后面,洞中难免有些潮湿,上台阶时,凌凤箫隔着一层衣料握住了林疏的手腕。

林疏反射性地心中一跳,然后努力平静下来,他明白大小姐此举,完全是出于避免自己滑倒的好意,又只是被松松握着,慢慢竟也调整了过来。

一路无话,等过了这容易滑跌的一段,忽然轻轻道了一句:“你不妨再长胖些。”

声音经过洞穴石壁的渲染,温和的能滴出水来。

林疏自觉比起刚来学宫里的时候已经长了些肉,也高了一些,但大小姐似乎并不满意。

大小姐又道:“听说凡间的吃食更养人,从幻荡山回来,我们在凡间多住些时候。”

林疏前些天还在规划假期该做什么,现下连这个心也不必操了,感觉很轻松。

他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只凌宝尘掩口吃吃地笑了一声,被凌宝清打了一下。

又走了一会儿,凌宝尘忽然道:“谢子涉会不会在?”

凌宝清道:“或许。”

大小姐没有说话。

又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个石室。

两个图龙卫肃立门口,见凌凤箫过来,道:“殿下。”

凌凤箫牵着林疏走进去。

石室中有数名图龙卫,几位各院的真人与先生。

边上一个年轻女子,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儒道院的弟子服,身形高挑,眉目间有种如兰如梅的孤高之气。

凌宝尘在林疏耳边轻轻道:“她叫谢子涉,是儒道院的大师姐。”

因着这一句介绍,林疏便多看了谢子涉一眼,却见谢子涉也在看着他,而后目光下移——林疏总觉得她在看自己那只被大小姐握着的手。

片刻后,她将目光转向凌凤箫,道:“你来了。”

大小姐只微微颔首,牵着林疏上前,越过了她,而后才放开。

大国师道:“殿下请看此人。”

林疏抬头向前看,先前被人影挡住,此时他才看见,洞穴阴影之中,石壁上穿出锁链,缚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弟子。

谢子涉道:“图龙卫在琉璃天又查出数位弟子持有北夏之物,皆是儒道院弟子,这些弟子身家与所作所为皆清白,唯独都加入‘棠棣诗社’,诗社中题咏唱和,彼此赠礼,原是常事,查出的北夏巫物,皆是此人赠予同社诗友。他籍贯在南北边疆,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亦是可疑。”

凌凤箫看向那人旁边的图龙卫首领,问:“可有问出什么?”

“属下惭愧,”首领道,“纵然灼烧神魂,此人也未吐露半字。”

林疏观察那弟子,只见他半垂着眼,神色委顿已极,脸色苍白憔悴,身上虽没有明伤,却已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施在神魂上的拷打,比身体上的刑罚使人痛苦百倍。

凌凤箫道:“继续。”

图龙卫道了一声“是”,而后五指成爪,扣在那弟子的天灵盖上。

那弟子身子绷紧了,不住颤抖,眼睛紧闭,喉中发出痛苦难耐的嗬嗬声。

林疏察觉到凌凤箫在看自己。

他回视。

大小姐移了一下脚步,离他近了点儿。

他余光觉得有一道目光刺着,转头一看,是谢子涉。

——从前被人用种种目光看得多了,他对他人的视线总是敏感。

目光相对,谢子涉从容移开,转向正在被审问的弟子身上。

图龙卫厉声道:“还不交代!”

那弟子闻言颤抖的更加厉害,嘶声道:“......让我死!让我死!”

图龙卫道:“从实交代,便可少受苦,更不必死。”

那弟子神魂被烧灼,仍是痛苦难当的模样,却断断续续发出笑声,使人毛骨悚然:“你......纵使再折磨我......百日,我也......说不出!”

图龙卫眉头一皱,手中发力,那弟子痛苦之声陡然拔高,着实是惨不忍闻。

凌凤箫却道:“停下。”

图龙卫听命放手。

那弟子出了满身的汗,垂死一般艰难喘着气。

凌凤箫走上前,却是以刀尖划开这人的上衫,划破一道一尺长的口子后,再挑开衣物。

这下,连林疏都看出了凌凤箫的用意,只见衣物之下,那弟子肋下两寸出,有一个拇指大小,形状诡奇的黑色印记。

“真言咒,”凌凤箫道,“烙神魂之上,施咒之人要他不能说出之事,纵使他想要说,话至嘴边,也无法说出,只如哑巴。”

图龙卫道:“未曾见过此种咒法。”

“北夏的邪僻咒法,早已失传,竟然重现。”凌凤箫道。

图龙卫问:“可有法解?”

那弟子喘几口气,嘴角挂了一点笑,抬眼看了一眼凌凤箫。

凌凤箫:“无解,杀了。”

图龙卫肃容道:“是!”

正要手起刀落,大小姐却改了口,道:“待我走了再杀。”

又道:“既有真言咒,便有北巫背后指引,派十人去此人家乡查,余下继续留在学宫。”

图龙卫自然领命。

一片寂静中,谢子涉道:“你见识果然不凡,着实使人钦佩。”

凌凤箫只回她两个字:“谬赞。”

说罢,重新牵起林疏,按来时路走出思过洞。

出垂星瀑,来到星罗湖畔,琼林依旧落花如雨。

凌凤箫开口,声音里有微微的歉意:“我以为他们已审完了,只剩商议,才带你来。如今却污了你的眼睛。”

——原来大小姐走的如此快,是为了他的眼睛着想。

林疏摇摇头:“没事。”

这场景虽难看了些,但还可以接受。

林疏对南夏北夏之事全无兴趣,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今日只当顺便见一下世面。

却听凌宝清道:“谢姑娘果真对大小姐不寻常。”

凌宝尘道:“此事我早与你说了,你不信——谢子涉姑娘确凿与其它姑娘不同,她那番言论,你难道没听过么?”

“听倒是听过,她拒过无数男子求爱,说天下男人不堪一看,只女子当中,有几个看得过眼。”

凌宝尘笑道:“你却不知后一句呢,她说此生阅人无数,独独倾慕凌家大小姐杀伐果决的品格。”

大小姐冷冷道:“提她做什么。”

“天下出挑的女子中,谢姑娘毕竟算得上一个。”凌宝尘道,“据说她曾作革新书《三略》,不仅诸位大儒,连陛下都曾称她有宰执之才,我也颇仰慕她,只不过不是她对大小姐的‘倾慕’罢了。”

“我想起了,”凌宝清轻轻“啊”了一声,道:“传言,她直言世上唯独自己的经世之略可与大小姐凌云之才匹配,其余人远及不上。”

“经世之略不过空中楼阁,”大小姐淡淡道,“各州各府积弊已久,又与仙道门派缠连不清,她说辞漂亮,却无从推行。更何况......”

林疏觉得大小姐又犯了嫉妒病。

听凌宝尘的话,那位谢子涉姑娘实在是有不世的才华,大小姐却非要说她空中楼阁。

正想着,一片琼羽自枝头飘落,恰落在他头发上。

正要去摘,却见凌凤箫伸手,轻轻把那片花羽摘了下来,目光犹未收回,看着自己,继续之前未说完的话:“更何况......我若喜欢一人,怎会让她费心去经纶世务。”

林疏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大小姐这话意有所指。

凌宝尘笑道:“大小姐,你这样好,若我喜欢女子,只怕也要喜欢你呢!”

说罢,又看林疏,将他扯了进来:“小林疏,你说是不是?”

林疏自然不能说不,道:“很是。”

这话一出口,大小姐看着他的目光却忽然一凝,继而若有所思起来。

“你对往日之事全无记忆,自然不知......”大小姐蹙起了眉,“你喜欢女子?”

林疏不知道大小姐何来此问,但他自然不能去喜欢男人,于是道:“应当是的。”

第49章 不可方物

他说完这句, 就见大小姐微微蹙了眉。

林疏自觉反省有没有说错话。

他觉得没有。

还好, 短暂的蹙眉后, 又缓缓舒展开来,凌凤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道:“你从小与世隔绝, 不通晓世情......也无妨。”

林疏:“嗯?”

就见大小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回去吧。”

由于学宫出事,大部分弟子都不得不待在竹舍中, 从合虚天回到碧玉天的路上, 人迹寥落,满目深秋寒意。

一片清冷寂寥中, 凌宝尘大约是看气氛太过冷清,道:“虽现在无人走动, 演武场却热闹呢。”

大小姐回她:“儒道院又来演武场闹事?”

凌宝尘道:“正是,他们被勒令待在竹舍中, 无法当面论辩,便一股脑要进演武场,梦先生心软, 又把他们放了进去, 眼下谢子涉那一派主战,平如宁一派主和,眼下正吵得不可开交,演武场几乎乱成鹅窝。”

大小姐道:“谢子涉师承钟相,平如宁师承屈公, 是战是和,朝中也吵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