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从院子的月门处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几名随行之人, 前面有一位驿馆的差员退在旁侧领路, 腰躬的低低的。

屋檐底下的灯光慢慢地将他的脸照的清晰起来, 是一张五官极为鲜明的脸, 浓眉, 星目, 略有点薄的唇抿在一起,显然是带一点怒气。

他身上穿着月白色大小方胜图案的浣花锦圆领袍,外罩象牙白织锦大毛斗篷, 头戴金丝嵌宝的乌纱忠靖冠,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至少在不开口之前。

这个人当然就是工部郎中, 当朝驸马温益卿。

方秀异见来的人气势不凡, 一时倒是不敢造次:“你是谁?”

阑珊着实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温益卿!

意外之余她有点尴尬, 又有点厌烦, 为什么温益卿没有在京内好好地守着他的公主殿下, 或者公主竟然舍得让自己的夫君离开京城?

明明以为跑到这里来可以一石三鸟, 结果现在已经有两只恶鸟跑了出来。

避不开赵世禛不说, 如今连这个主儿也凑过来。

长途跋涉好玩儿吗?早知道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到这儿来, 那她何苦千里奔徙的,还不如安安稳稳留在京城呢。

心里虽然很不快活,脸上还要过得去, 阑珊上前一步, 下台阶行礼:“参见温郎中,不知郎中什么时候来的翎海?我竟不知道,有失远迎。”

“你当然不知道,你忙着在王爷这里使滑躲懒,又怎会知道。”温益卿冷冷地回答,满面讥诮之色简直冲天。

又来了,果然。阑珊极为无语:横竖温益卿一见面就要找不痛快。

她哪里躲懒了,白天照样干活,只不过晚上还得格外的“加班”而已。

又不是她喜欢的,谁喜欢谁来就是了,只是赵世禛没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方秀异起初以为来了个阑珊的帮手,突然听了温益卿这句话,却嗅到了一点同仇敌忾的味道。

当下便昂首道:“就是说嘛!这位大人是工部的人?那你可得好好管管你们的人了,没黑没夜的赖在荣王殿下房内是怎么回事儿?我看工部的名声也给败坏了。”

阑珊皱眉,这话有些太难听了。

她可以不在乎温益卿的看法,但温益卿身后跟着的明显都是工部的大小差官。

正要开口,却听温益卿冷若冰霜地说道:“工部的事情,工部来管,工部的人,也只有工部能褒贬,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方秀异才有点得意洋洋,被温益卿啐了一脸,脸色顿时僵了:“我、我是……”

此刻那方家的老管事总算找了来:“哥儿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快跟我回去!”

方秀异还未做声,温益卿道:“站着,本官还没问完话!你到底是什么人,敢在这里信口污蔑我工部官员!”

阑珊侧目看向温益卿,心中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最先开口“污蔑”自己的不正是他吗?看到方秀异也骂自己他不是该拍手称快吗?为什么这会儿居然一副针对方秀异的姿态?

或者……这是工部的某种技能:护短?

果然方秀异按捺不住:“我污蔑了吗?谁不知道这两天晚上他每天都在殿下这里,我是海擎方家的人,你又是谁?”

那老管事拦都拦不住。

“我?”温益卿冷笑,“我是工部郎中,工部特派来翎海主事的,至于你,你大概就是海擎方家长房嫡孙方秀异对吗?”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的是,原本属于造船厂的木料,竟飞到海擎方家的祠堂门上,欺君之罪,罪可当诛,”温益卿的脸色越发冷峭了:“来人,给我把方秀异拿下。”

阑珊以为温益卿顶多是见谁咬谁,把方秀异骂一顿就算了,没想到竟然动真格的!

方秀异显然还没意识到温益卿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就算方家给牵扯到海船案里,可就算是荣王赵世禛,也并未十分为难他们……如今一个区区工部郎中居然敢这么对自己?

方秀异只以为是笑话:“你说什么?你敢……”

话音未落,就有两个工部的差官上前,分左右把方秀异的手臂往后剪了出去。

虽然他们早看出方秀异是个娇滴滴的公子哥,手上并未用十分力道,但方秀异仍是疼得叫了起来。

那老管事有些慌张,忙上前行礼道:“温郎中开恩,请不要误会!方家的事情已经跟殿下还有司礼监张公公说明白了!”

温益卿不为所动,淡淡地:“是吗,那么你们跟工部交代了吗?”

此时方家的方二爷也跑了出来,他先前曾因为跟靖国公府的原因进京过几次,远远地也照面过这位驸马爷,见状心头一沉。

“你们敢碰我?放开!”方秀异还在愤怒地叫嚷,“二叔!你快管管!”

方青喝道:“你还不住口!”

好不容易喝止了方秀异,方青走到温益卿身旁:“温大人久违了,上回我上京的时候,东宫设宴,温郎中跟公主殿下也在座,我有幸见过一面,不知可还记得鄙人?”

温益卿道:“方二爷不必多礼,也不要误会,对我而言,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不容混淆。”

方青本想跟温益卿套一套近乎,毕竟大家都算是东宫一派的,没想到他直接便堵回来:“温大人,荣王殿下跟张公公那边已有了说法,还请大人网开一面,何况我这位侄子,他天生胆小体弱,这样粗鲁相待的话怕对他有碍,您大概有所耳闻,太子妃娘娘,是很疼爱她这位表弟的,我这不是要挟之意,只是恳求温大人,到底看在东宫的面上照料一二,反正我们如今在这里,也不会逃走,何必要用什么枷锁呢?”

阑珊一直听到这里,也小声道:“温大人,这方公子年纪还小,不过是个孩子,倒是不必跟他认真。”

毕竟这方家也算是赵世禛所保的人,温益卿一来就给人绑了去……而且这个人居然如此六亲不认的,东宫的面子也不给,阑珊不得不稍微提醒一下他。

“你闭嘴,”温益卿扫了她一眼,寒气凛然的:“你不要忙,待会儿自然有处置你的时候。”

阑珊吓得一跳,不敢再让自己的好心给当作驴肝肺,赶紧袖手退到旁边去了。

方秀异却听见了阑珊说情的话,即刻叫道:“不用你假惺惺的,我告诉你我说到做到!还有这什么温郎中,你们都等着……我必然要你们好看!”

方青脸色骤变。

温益卿冷笑:“好一个‘孩子’,竟敢公然威胁朝廷命官。”

他大手一挥,两名差官不由分说地把人押走了,方青见他丝毫情面不留,不由也变了脸色:“温郎中,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吧?”

温益卿笑道:“方二爷,只怕你也要跟着走一趟。”

方青见他居然真的寡情到这种地步,连自己都要抓,气的叫道:“好好好,你干脆把我们方家上下都拿下了!我算服你!”

温益卿仍是淡淡然的:“那倒不必,我只拿作奸犯科,涉嫌有罪之人。”

方青无可奈何,连同那管事一起给带走了。温益卿转身要走,见阑珊站在原地不动,便说:“你还想留在这里不成?”

阑珊一怔,忙道:“郎中有何指示?”

温益卿冷笑连连:“你是工部的,不在造船局呆着,跑到这里来献媚逢迎,你也不害臊!”

阑珊已经习惯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不觉着怎么样了,便笑道:“郎中怕是有所误会,所谓献媚逢迎,我竟不知何意。我白天的时候自然是在造船局,也并没有耽搁自己的差事,郎中不信可以去问。我自问没什么可害臊之事。”

温益卿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之化矣,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我看你是厚颜无耻到不以为耻的地步了。”

他这句话的大体的意思是,进入到花香扑鼻的房间里,坐久了就不觉着香,因为自己也一样的香在其中了。但是进入到臭烘烘的鱼铺子里,久而久之也不觉着臭,因为自己也跟着臭了。

阑珊笑道:“那我真不知道荣王殿下这里究竟是芝兰之室,还是鲍鱼之肆了,温郎中鼻子这般灵敏,能不能告诉我?”

温益卿见她始终笑嘻嘻的,心里虽然生气,却也不能把她也绑起来:“你想外人告诉你?你整日钻营在此,当然是自己清楚!”

阑珊索性翻了个白眼,袖手看向别处。

温益卿咬牙道:“别在这里逞口舌之利,跟我回造船局!”

“可是……”阑珊想到赵世禛的叮嘱,有点犹豫。

“你到底还是不是工部的人,或许你想从工部转到荣王府?”

阑珊低下头。

那两名侍卫听到这里,便插口道:“舒丞!王爷吩咐让你留在此地的。”之前对于方家众人,赵世禛并未做特别吩咐,而且方秀异那样跋扈,这些侍卫便乐得旁观,但是阑珊却不同,何况又见温益卿也如此骄横,他们也不放心阑珊给他带走。

温益卿已经走了两步,闻言猛地回头,眼神里又闪出一抹怒色。

阑珊知道温益卿的性子,越是不让她走,只怕他越要卯上,何必做这些无谓的争执呢。

她忙向着侍卫作揖道:“侍卫大哥不必着急,王爷原本觉着我无人照料,又怕我乱走出事才叫我留在这里,如今我们的上司到了,我跟着他,自然无碍的,明儿我会亲自过来跟王爷解释。”

侍卫们看了眼温益卿,很怕阑珊吃亏,便小声问道:“那需要我们陪同吗?”

阑珊道:“不妨事。”又小声笑着说道:“这位温驸马看着厉害,其实奈何不了我的。”

侍卫们见她如此说,想到方才她出言顶撞,温益卿说的响亮,好像的确没什么招儿,便也会心的笑了:“既然如此,舒丞且去吧。”

阑珊这才随着温益卿往驿馆外走去,将出门时候,温益卿道:“你跟他们偷偷摸摸,窃窃私语些什么?”

“既然是窃窃私语,必然是些不太中听的话,怎么好告诉人呢。”阑珊回答。

温益卿道:“你还知道不中听,这种没规矩的行径本就不该做!”

“在郎中嘴里我本就是个无耻的人,无耻之人做点没规矩的事儿,不是理所应当吗?”

温益卿气的发抖:“舒阑珊!你再敢嬉皮笑脸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真把你赶出工部!”

此刻长街上有些寂静,驿馆门口的红灯笼在风中闪烁,灯光倾泻而下,温益卿微红带怒的双眼近在咫尺。

阑珊看着这张脸,忽然领会到一个事实——假如不念过往、不动真心真气,她真的很有气死温益卿的本事。

但是究其原因,岂不正是因为对这个人过于了解吗?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却反而没有了再跟他斗嘴的精神跟力气。

阑珊咧嘴笑笑,然后垂下双手,低头轻声道:“是。”

温益卿本以为她一定会反唇相讥,几乎准备好以更强烈的怒火来施压了,不料却只是低头敛眉,半带恭敬的一声“是”。

他站在原地愣了愣,像是一个蓄积了全身力气想要大战一场的人,敌人却突然举手投降。

温益卿看着眼前很安静的阑珊,半晌才反应过来:“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