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沉寂,无人敢发言, 即使声音是从马车上传出来, 季琛的话语也格外响亮。

大胆!僧人一拍桌子, 感觉自己的颜面有损,顿时愤怒不已, 何人竟敢在我皇觉寺门前放肆。

不用他多说, 两个打手主动上前,走近了马车,更多的打手鱼贯而出, 各自举着棍棒长|枪,三十余人将季琛一行人团团围住。

汤潜迅速握紧刀柄, 眼神发狠,示意周围的侍卫靠近些, 排列好队形,随时准备迎敌。

原本还想着看戏的路人们见这些人要动手, 哗啦啦往后撤退,又舍不得跑远,便躲在街道的尽头悄悄望着这里,或者从屋子里的缝隙里偷看。

你才大胆!白琦一把掀开帘子,率先下车,语气格外冰冷, 兵戈指向陛下, 我看你们才是放肆, 难不成是想着造反!

陛下?僧人瞪大了眼, 心里有些恐慌, 但皇帝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皇觉寺了,而且哪一次过来不是前后跟着能堆满两条街的仪仗队。他看了眼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顿时放下了心,胆敢借着陛下的名头招摇撞骗,我看你们才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汤潜毫不犹豫拔刀,从王府和皇宫挑选出来的精锐瞬间冲散了皇觉寺的打手,砍杀声四起。

打手们平日里都是被好好供养着,偶尔吓唬一下百姓欺负几个平民,哪里抵得过正规训练出来的侍卫?他们迅速溃散,僧人见机不妙,迅速朝着皇觉寺内逃去,大声呼喊着,来人,快来人!方丈,方丈,救命啊!

季琛从马车上下来,扫视一眼四周。

鸽子也飞了过来,歇在了季琛的肩膀上。

方丈穿着一身袈裟,怒气冲冲往外走,见到被众人守在中央的季琛时险些腿软,顿时双手合十,跪倒在地,陛,陛下!贫僧参见陛下!

陛下?这人是真的?

原本还得意跟在方丈身后的大腹僧人心神一慌,两眼一翻,顿时晕了过去。

还在角落里探头探脑的百姓顿时也惊了,一个个瑟缩着脑袋,跪在原地,不敢再看。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早在季琛入宫的当天,描绘着季琛面容的小像便偷偷在达官贵人手中传达,但凡想好好过日子的人都默默将这张脸记在了心里,争取自己在见到季琛的时候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哪怕没办法讨好,也切记不可得罪。

更有甚者,还将季琛身边的几个重要的心腹、朋友信息,全都一一搜集,合并贩卖,以此牟利。

方丈也不例外,花费五百两黄金买了一张,小心翼翼收好,至于那些心腹的信息,他只是大致扫了一眼。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副记在心底的画像会用在这里。

没想到方丈居然能把他认出来,季琛扫了一眼周围零零散散跪着的打手和散开的武器,语气中透着些无聊,皇觉寺说有重礼献上,这就是方丈的献礼?想要刺杀朕,那人手少了点,下次不妨带上一支军队来。

方丈想死的心都有了,拼命为自己辩解,陛下,这都是守门的僧人有眼不识泰山。皇觉寺上下并无反叛之心,从来都是认真诵经、一心为国啊陛下!

一边哭嚎,方丈拽来了晕倒在地上的僧人,一巴掌扇了过去,蠢货!你还不快起来认罪。

先帝交给你们多少黄金?季琛忽然问道。

方丈的手顿时一抖,不敢看向季琛,这,这要查账本

既然得不出结论,季琛不再看他,叫人去请秦胜来皇觉寺对账!但凡少一两黄金,你们就一起去西天给佛祖念经!

方丈顿时瘫软在地,双目无神。

说罢,季琛便朝着街道尽头走去,白琦自然跟上。

汤潜对着方丈咧嘴一笑,一张黑脸上写满不怀好意,他叫了自己的人马将皇觉寺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出入,道:方丈,秦大人从宫里赶过来可只需要一个时辰,对账也用不了多久,你可得抓紧,若是迟了

汤潜的话还没说完,方丈顿时从地上爬起来,拼命朝着皇觉寺内、库房的位置跑去。

季琛一眼扫过去,从人群中将之前的路人点了出来,然后让其他百姓起来。

路人满头冷汗,口齿不清,小人,小人姓李,陛下唤小人李大就可。

要死了,早知道大胆一次仗义执言就会撞上皇帝,李大保证这辈子他都会小心谨慎,绝不轻易开口说话。

悄悄瞧了一眼季琛身后的带刀侍卫,李大额头上的汗更多了,刚刚他还说了他们这一代要遗臭万年来着,皇帝会不会让人杀了他?

季琛自然看出了他们的不安,干脆让人搬来了板凳,让李大坐下,其实你说得对,还挺有道理。

啊?

李大傻了。

发现了问题,便要说出来,季琛温和的表情格外容易获得他人信任,像皇觉寺那般不能解决问题,还反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才是问题深重,需要反思。

想想倒霉的末帝,哪怕到最后也没完全搞清楚,到底他是怎么亡国的,为什么百姓对他如此痛恨。

季琛如今不介意主角谋反,也不介意改朝换代,但怎么输,输给谁,这才是问题。

国库败在皇觉寺那样的地方,实在是太过丢人。

李大忍不住点头,想开口又将自己的话憋了回去,就怕哪一句话不对,然后掉了脑袋。

白琦解释道:其实先帝这一月逝世,太子也是近日去世,陛下昨日才登基,对外面这些事情不太了解,这些皇觉寺的东西也和陛下无关。

李大恍然,暗暗放松几分。

那不如,你给我们随便讲一讲?季琛问道。

李大发觉,面前的皇帝似乎极有耐心,就连他身侧的那只鸽子,都敢大胆蹭一蹭皇帝的掌心,皇帝也时不时安抚摸它一把。

李大感觉皇帝似乎也没那么恐怖,犹豫着开口,那,那我随便说几句?

季琛微笑,示意他继续。

散去的百姓又悄悄聚拢了过来,偷偷打量季琛。

见那两个侍卫不阻拦,一群人不知不觉靠近,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好年轻的皇帝!皇帝还和李大在说话,居然没有叫人砍了他。

皇帝好像也没那么坏,哇,居然还给了李大赏赐。

不过皇帝长得还挺好看的,那身衣服估计也很贵。

他身边那个青衣的也好看。

这两人站在一起,看着还挺般配。

白琦的嘴角微微一翘。

嘈嘈杂杂的交流瞬间停息,离得最近的那人悄悄看了一眼侍卫,见他没过来,这才用力扬手,给了最后开口的人后脑勺一巴掌,瞎说些什么呢,还不快收声,你这是不要命了!

万一皇帝听到这句话改了主意,一怒之下把他们砍了呢?

侍卫木着脸站岗,嘴角忍不住抽搐。

他其实很想说,他们这些侍卫为了防备有人刺杀皇帝,都经过了一系列训练,听力都不差,甚至他在其中算是翘楚。

比如说,他现在就能将这些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别说了,先帝当年不是还把国库拿去修佛像?皇帝可是先帝的亲儿子,谁知道他以后会怎样?

众人皆沉默。

白琦脸色一冷,没有说话。

一刻钟后,眼见着季琛等人的马车离开,李大才大笑出声,颇有些扬眉吐气,哈哈哈!陛下赏赐了我一对小银鱼。他还夸我勇于发言,京都就应当多一些像我这样的人。陛下还说了,既然要讨论时政,以后干脆给圈个地方,大家一起讨论,一个人说话也没意思。

从天子手里传下的东西,上面指不定还沾了龙气,李大顿时决定把这对银鱼好好收好,当作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大部分人一窝蜂挤上去,让我们也瞧几眼。

也有极少部分人在一边沉思,皇帝的意思,是允许他们开口说这些事情?

不再像过去那样禁止谈及朝政?

马车上,白琦还有些余怒未歇。

季琛有些好奇,拨弄着他的指尖,你在气什么?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既然被问起,白琦干脆一把抓住季琛的手,颇有些恼意,这分明是先帝的错,百姓却将责任怪罪在你身上。

手心里的温热让季琛一呆,一股茫然直升心头。

季琛勉强保持镇定,谁叫我从先帝和太子那继承的皇位?好处我得了,坏处自然也跑不了。何况百姓确实从中受到了不少苦,有怨气也是理所当然。

白琦却不愿接受,冤有头债有主,先帝和太子待你不好,那怎么能叫做得了好处?

季琛忍不住想,自己这样的开局已经足够好。

末帝那个时候才叫惨,先是莫名被污蔑被赶出宫廷,又因太子早逝被迎进金銮殿。父兄将国家糟蹋的差不多了,为国家灭亡出了九十份力,再加上天灾人祸一起,末帝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亡国之君。

多年冷宫生涯,末帝对这个国家也确实没多少感情,自然没有以身殉国的想法,大敌当前选择了偷跑出京,天下人更是痛骂不已,认为末帝缺了风骨,又昏庸无能、懦弱无用。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季琛耐心道,现在的人都认为死者为大。何况他们当时下发的政令,如今出问题却在我这个时期。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对于他而言,亡国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

早就知道结局,也就无所谓失望。

我帮你列罪己诏,以先帝的名义放出去,还有一些诗词,也可以宣扬这些事情,经过一些歌姬的传唱,可以很快流传开来白琦开始认真想办法。

这个锅他们不接。

鸽子站在角落里,歪着头看着面前的两人,见他们一直在对视,无暇顾及这里,悄悄用翅膀推走了盛装点心的盘子。

季琛凝视着白琦,感到心头悸动。

白琦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心底。

就像是平静的心湖,狂风也仅仅能吹动湖面,造成浅浅涟漪。却有一株翠竹扎根在岸边,根系不断向湖中央蔓延。湖面似乎依旧波澜不惊,内里却有漩涡泛起。

季琛忽然间就意识到了。

他在心疼我。

他没有过多顾及白家沉冤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外人对他的评价,反倒将我的事情放在了心底。

马车滑过一块小土坡,整个马车都颠簸了一下。

季琛伸手扶了白琦一把,怕他不小心摔下去。

白琦握紧季琛的手,不自觉踉跄一步,倒进他怀里。

季琛一手撑着马车上的案几,一手回握住白琦的手。他低头的时候,白琦恰好给了他一抹笑意,仿佛早已预料到季琛会抓住他。

一刹那的接触,季琛忽然间就明白了。

不论未来的处境如何变化,希望当时间走到尽头的时候,还能和他相视一笑,不后悔人生路上的相遇。

马车再次颠簸了一下,继而向右|倾斜少许,又被强行扶正。

凌厉的破风声响起。

季琛顿觉不妙,一把按住白琦,两个人同时向前倾去。

一只箭从外面射进来,穿过帷幔,从两人头顶飞速划过,整个箭头全部没入马车四周的墙壁上,箭羽轻轻颤动。

有刺客!外面传来了一声惊呼。

鲜血喷溅,刀光四起。

咕咕咕!鸽子顿时从点心中抬头,它的叫声格外急促,一振翅膀,从帷幔的缝隙中冲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一句:不针对任何佛道信仰,一切只因剧情需要,文中提到的和尚道士均不代表现实佛道水平,如有冒犯我先道歉。

第26章 整顿 我给你念书(补昨日的)

季琛迅速合上窗户, 第二支箭钉在了在窗户上,响声沉闷,箭头没能从窗户上穿过。

白琦把右手伸进马车上的小柜子里, 用力一按, 柜子内部再度打开一个口子, 一把匕首静静躺在其中,他将匕首取出来, 用力塞到了季琛的手里。

马车上格外安静, 外面喊杀声震天。

白琦要下去,焦急说:他们不知道马车上有几个人,也未必所有的刺客都认识你, 我下去

季琛一把捂住他的嘴,压在他身上, 两人滚成一团。

炽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季琛凑在他耳边道:不。

他们都没修习过什么武艺,论起打打杀杀, 自然比不过那些好手,白琦或许比季琛强一点, 毕竟他以前还天南海北四处逃亡。

但那又如何呢?

更多的箭支朝着马车射过来,叮叮当当作响,有的箭头甚至入木三分,箭头已经钻出了窗户,最终被坚硬的木板阻拦。

白琦的心跳砰砰作响,他侧耳听着外面混乱的动静, 忍不住后悔自己过去的犹豫和迟疑。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 如果那些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没办法不遗憾。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 几乎没有了砍杀声。

季琛一把打开车门, 跳了下去。白琦安静跟在他身后, 找人要了一把长剑。

汤潜已经杀红了眼,刀尖还在滴血,他一把揪出躲在暗地里射箭的那人,一刀劈了过去。

还有些人拼命朝着外围奔跑,鸽子振翅,跟了上去,瞬间就飞远了。

季琛带来的侍卫有一小半负伤,敌方倒是都蒙着面穿着最朴素的长褂,倒在血泊里。

很明显,这次是他们赢了。

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开口汇报,陛下,这次

走近之后,他的表情透着几分狰狞。

白琦下意识上前一步,挡住季琛,然后拿剑格挡,一把刀正好挥舞过来,两者碰撞,白琦力有不及,被反震到后退一步。

季琛抽出匕首,对准侍卫的脖子毫不犹豫扔了过去。

感谢上辈子在各种俱乐部留下的经验,这把匕首被季琛当作飞镖扔出去,恰好插在了侍卫的脖子上,大概正中气管。

侍卫捂着脖子,满脸惊骇,鲜血从手指缝隙中流出,他缓缓倒了下去。

汤潜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走上前,辨认侍卫的面容,给出判断,这是宫里的人。

不是跟他们一起从王府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