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抬起头,对他微笑:“那么,就到这里罢。你该走了,小无眉。”

无眉郑重地在地上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谢师礼,也谢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遵守承诺,每年去你坟前祭拜;也会按照我预计的那样,成为天下第一相师,从此无人敢将我踩在脚下。”

三青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磕完头后起身出去了。他本该送他道门前,但他的双足已经僵硬无法动作,也站不起来了。

等人走后,他轻声道:“很高兴遇见你,小无眉,只是正阴命之命,寻常人皆会受阴息所制,跟我接近的,命都不长久,操劳易逝。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些。找个别的师父罢,别人应当都比我靠谱。”

他抽出一张纸,静静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无眉:我事皆忘。”

“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用你的棱角碾过去,再无退路。”

门外,矮小的少年裹紧袍子,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他对三青撒了谎;他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向某个既定的方向奔过去,他知道那里有他花了千金找来的人。

那是一户穷苦人家,刚刚生了一个孩子,从北疆流亡至此。千金足够让这一家人在京城里过上一辈子丰饶富足的生活,只需要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儿。

阴年阴月阴时月刻出生的女孩,偏阴命,虽然没有女孩儿的正阴命那么好,却也是注定富贵无忧的命格。

也是他运气好,竟然真的叫他找到了。无眉不知道这一趟换命会如何,最好的结果就是三青换成了偏阴命,病情能有所好转,女孩儿承了他的正阴命,也能富贵安康。

他不去想另一种后果:这女孩儿承不起男命正阴命,只会早年夭折,而三青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是换命能救下来的。这是他与飘摇的、漠漠茫茫的大海中瞅见的一根稻草,他也从来不在意不相干的人的死活。一个人若是被人当成草芥,他自然也会将周围人当成草芥一样看待,这与三青那愚蠢而盲目的善良不同,他认为善良无用。

只有三青拿他当人看,他便以同样的眼光报答他。

再快一点就好了……他在心里默默想道,只要能赶在三青回京之前,用他的八字悄悄换一命,他便能大获成功。

无眉跑得衣衫凌乱、气喘吁吁。没有鹤氅大衣,没有随队王府的优渥待遇,迎接他的是满目尘土,和这路上横七竖八歪着的难民。

他从他们身边穿过,冷静地想,只要接下来换个命……悄悄地。

悄悄地。

忽然间,命运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他停下了脚步,四下环视了一圈,面上带上了一点疑惑:“……换命?”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再低头看了看脚下积满沙土的黄泥地:“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凭直觉,他往前走,走到了一个小棚子里。那棚子中陈设简陋,坐着一对面黄肌瘦的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孩子大声啼哭,那对夫妇向他望过来,面露惊惶,眼神痛苦。

……自己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匆匆向外走去。片刻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在他被人遗弃、被人赶下道观、几度将横死街头之时,到现在这不知年月的地方,中间有一大段无比珍贵的记忆,就这样成为了断层,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是什么呢?

几天后,国师回京,在驾临帝都的当日,羽化在龙气腾腾的城门之下。此事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大为哀怮,下令举国同丧。

“是国师么?”烧饼摊边,黑袍的矮小少年蹲在一边等自己的烧饼,听人说起,如此问道,“国师叫什么名字?”

旁人一拍大腿:“哎哟,这怎么敢问,只听说道号是什么三青,活神仙呢!听说不是人死了,只是上了天庭,见了玉皇大帝……”

少年听得旁人一顿乱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讥讽。他在心中默默比划着这个名字:“三青……三点水带青字……这个人的名字是叫清么?”

大概是罢。他等到了自己的烧饼,揣进怀里捂着,慢悠悠地离去了。

“何为悲喜?何为爱恨?何为生死?何为本我?本无悲喜,本无爱恨,本无生死,本无自我。判官笔所选之人,几如死物,便是宁清。”

阴阳卷完成之前,重病的人收笔,给自己这一生作了解。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想道。他不晓得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几日他日日想念的是什么:是他入世之前的岁月,他在一个山洞里捡了一个蛋,孵出了一条同样不知道爱恨是何物的小黑龙。

只知道生死相依,他却要先走一步。

死去的灵魂飘飘悠悠回到原地,找到那个宁静的小山村,却没有寻到他的龙的影子。他找到了以前常嬉戏的那个深潭;他们以前在这里谈天说地,共同厌弃人类,一起欺负鱼群。现在想来,那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段日子,人寂寞,龙也寂寞,偏偏各自都不晓得,只以为身边人便是这世界的全部。

那是爱吗?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仍旧躲不开这个话题。他化为一条小鱼,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仰头看向天空,天空如旧澄澈,里面却没有任何答案。

就在这时,他被一阵脚步声惊动了。寻常的小鱼会躲近水下,但他不害怕,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水面之上,映出一个清丽柔婉的女子身影,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这里有一条小鱼。水至清则无鱼,这里的水能见底,你怎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会死的,知不知道?”

他听了出来,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他说的。接着,一双白净的手谈了过来,将他轻轻拢起:“我给你换个地方。”

他依然没有躲。女子将他护得很好,没有让他随着指尖的水流一样漏出来,而是被好端端地捧去了另一条溪水里。

“再见,你真好看。”女子对他笑了笑,离开了。

他看着她的笑容,忽而又几分怀疑。

好看?

他为人时因为怕人的缘故,始终蒙面,从没人说过他相貌如何。他瞅了瞅自己:自己变为了一条小红鱼,颜色纯正,似乎的确不一样些。

想到这里,他化回灵态,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那姑娘绘声绘色地讲:“我儿子儿媳妇儿刚成亲,我便见到一条特别红的小鲤鱼,估摸着这是好兆头,他们能幸福美满呢!”

儿子儿媳妇?这姑娘这么年轻,原来已经是他人的娘亲了么?

这一瞬,他忽而有了微微的动摇。

如果再转生……这家人好像不错。

这样的人……他似乎还没遇到过。

做牛做马,做他们屋檐底下的蝼蚁浅草,都是可以的罢?他养的小黑龙还没有回来找他,那么他就在此地等着,应该也是一样的,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也……应当是高兴的。

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家人住在村镇东边,离潭水很近,家有薄财,美满无缺。

他喜欢他们家的姓,让他想起山林初春时和煦的暖阳,漫山遍野,迷人炫目。

这家人姓花。

长久的梦境将花珏牢牢束缚住,亦真亦假,他隐约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磨人的幻境,又好像完全没有摆脱,思绪反而被那个背影越带越远,走不回来。

“有点发烧。”

小凤凰拿翅尖点点他的额头,煞有介事地道。

距离他们从判官笔的幻梦中走出,已过了一天一夜,花珏仍然没有醒来。

玄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也探了探他的体温,可是慌得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他刚准备将花珏抱起来,出门往医馆走时,却被小凤凰叫住了。

“嘲风,你过来一下。”

玄龙迟疑了片刻,挪了过去。

小凤凰对他的表现感到很满意:“再过来一点……磨蹭什么,我叫你抱着他,抱紧一点。”

玄龙依言这么做了,好像抱着什么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一动也不敢动。

“你知道他这回为什么醒不来么?”小凤凰问。

玄龙谨慎地摇了摇头。

“因为醒不过来,他受伤了。”待到玄龙手忙脚乱地要扒花珏的衣服查看时,小凤凰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是……情伤。”

玄龙怔了一下,而后低头喃喃道:“因为我最后……没有先找到他。”

他差点就把他弄丢了。

我们回家,我要你。

不给,你去找他罢,我不怪你。你要我,可是我不要你了。

字字诛心,言犹在耳。

“蠢龙,不是这个,你觉得他喜欢你吗?”小凤凰问。

玄龙小心地抱着花珏,不敢说话。

“那我们先假设一下,就当成是喜欢的,很喜欢。”小凤凰顿了顿,忽而又道,“可是你喜欢他吗?”

“喜欢的。”玄龙脱口而出,却被小凤凰一翅膀拍在脑门上,“好好想,要是让你做个选择,认识了花珏就没有宁清,认识了宁清就见不到花珏,你选哪个?”

玄龙又愣住了:“他们是同一个人……”

小凤凰很耐心:“那你比较一下,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我们常说人不能三心二意,嘲风,你要看清楚,前世的人不能等同于这一世,他们并没有哪点相同。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你知不知道?”

玄龙没吭声,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不等同”这三个字上面。

他陡然想起了在小凤凰的过去中所见到的人事:三青国师与花珏,的确是不同的。他以紫阳王的身份与国师探讨过那么多次,相处的时间恐怕还要比花珏更多一些,可是始终都没有发现对方是谁。

这样看下来,他好像更喜欢花珏一点?

但他凭本能知道,这两者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对他重要的人,他生生世世都记得,哪一个都不能被当做权衡的那杆秤,放在人前明码标价。在未知的过去和摔倒的眼前人之间,他选择了眼前人,连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是为了什么,没有任何当下的理由。

“什么是喜欢?”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喜欢便是,你看到那个人,你会紧张,会担忧,会知道什么是心如擂鼓,夜不能寐,你想要亲近他,和你们龙类、我们鸟类、他们猫类同人的亲近是不同的。”小凤凰举了个例子,“你看我和花大宝……同志,都很喜欢被花珏摸一摸毛,抱一抱,亲一亲也是可以的,但这不代表我们喜欢他,想跟他成亲,对罢?”

玄龙赶紧道:“你们不能和他成亲。”

小凤凰白了他一眼:“不跟你抢;宁清是养你长大的那一个人,可是你以为的喜欢,便真的是喜欢了吗?对咱们妖兽来说,第一个看见的人总是会不同的。”

耐心地等他出壳,开心地将他抱入怀里,夏日枕在他凉凉的肚皮上,冬日又将他死命捂进怀里暖着……教他说话,教他法术,教他用眼睛去看人世,那种温暖他生生世世都记得。在大雪封山、群林寂静之时,唯有他们两个还能彼此说说话。千年生长的寂寞唯有在此人身上得以纾解,他听他说成亲的故事,知道成亲后两个人便会永远在一起。

这和他们眼下的情况有何区别?他以为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在那个宁静的小山村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玄龙有点茫然,这不是喜欢么?

那花珏对他来说又是什么?是江边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人儿,温吞性子,有时却也会闹一点小脾气,很好欺负的一个家伙,被欺负了过后总会佯装硬气地口头教训一顿,说不过的时候便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小凤凰咳嗽了一声:“此事点到为止,你自己去悟罢。”

玄龙刚想继续问,却发现怀里人动了一下。

花珏缩了缩身体,往深里蹭了蹭,将自己埋得更深了一些。玄龙的呼吸陡然一凝,低头看去,却发现近在咫尺的人眼睫颤抖了一下,像是冬日被风轻轻吹拂飘动的雪花,悠然落下,点亮一湖漆深的潭水。那潭水荡漾着些许的波光,倒影着他的影子。

花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这时,玄龙咽了咽口水,忽而感到自己心跳得飞快,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仿佛那眼睫直接扫过他心口一般。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而不敢继续凝视他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和之前一样抱着他,让两个人的呼吸轻轻融合,散成一团贴近的雾气。

花珏睁开眼,先看了看蹲在一边的花大宝,蹲在花大宝头顶的小凤凰,而后抬起眼,看见了一脸紧张的玄龙。

他慢慢地道:“……嘲风。”

第68章 幻-咸味奶糖

玄龙赶紧道:“我在。”

花珏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迷惑, 他愣了一会儿后, 怔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