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插入地面,正中霍芷绣鞋旁边。

霍芷低头看,泪珠儿掉了下来。

应远桥面上平静无波,眼底暗流涌动,谁也想不到,他旋即搭箭,这一箭,直射穿了二王子的脑袋。

血液四溅。

佛珠掉落。

二王子来不及说什么,直直地跪倒下去,躺在地面上不再动弹。

旁边的士兵显然也全都是应远桥的人,他们第一次见应远桥出手,虽惊讶,却并无其他举动。

应远桥满是书卷气的手,为了他的小徒弟,生平第一次沾了血。

他缓缓抬头看向霍芷,向她伸手:“芷儿,没事了。”

霍芷惊恐地望着地上二王子和霍文林的尸体,张大嘴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不住地摇头,眼泪断线珠子一般滚落。

“芷儿别怕,你和他们不一样。”

应远桥再对霍芷招了招手。

可是这一次,他的红裙姑娘没有像往常一般飞扑进他的怀里。

“远哥哥,”霍芷的声音轻颤着,“你到底有什么是真的?”

应远桥把手上的弓交还给士兵,掸了掸衣袖看向霍芷:“芷儿,很多事,我以后会一一向你解释,只是眼下我需向你确认一件事。”

眼看应远桥缓步朝自己走来,霍芷一步步地退后,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恐惧。

最终应远桥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那连煜,你有没有亲眼看他断气?”

霍芷瞪大眼睛,今日,应远桥的所作所为,完全地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远哥哥。

“二王子死在这里,需要一个说法。”应远桥把双手负在身后,“连煜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远哥哥,你疯了吗?”霍芷问,“此举必定引得南夏和大楚之间发生战争。”

应远桥只是笑笑,战争只是他所有计划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

霍芷无法忍受跟这样的人继续站在一处,她转身便朝反方向跑去。

应远桥脸色一边,吩咐众人:“拦下她。”

众士兵领命。

应远桥又淡淡地补充道:“别伤她。”

霍芷体力不支,眼见要被追上了,此时黑夜中忽地传来马蹄翻飞的声音。

她还没看清的时候,就被一把掳上了马,将追兵远远地拉开了。

只是追兵追得紧,并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不多时,两人一马便被逼到悬崖边上。

应远桥缓缓步下马车,众人举起的火把将山头照得亮如白昼。

“连煜,你竟还没死?”

应远桥先注意到连煜身上那一处被鲜血染尽的伤处,不紧不慢地说。

他在匕首上涂的是致命的毒,发作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马儿似乎察觉到氛围的紧张,焦躁不安地踱着。

连煜抱紧了怀中纤弱的人儿,冷声道:“我的命比你长。”

“把霍芷交出来。”应远桥不愿浪费时间同他争辩,冷声命令着。

“我若是不呢?”

应远桥抬手,伸手众士兵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连煜:“这由不得你。”

霍芷听他们争辩着,只觉得头痛欲裂,人世间所有美好的幻梦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她视若神明的人却是亲手杀了她父亲的人。

她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翻身跃下,往山崖边跑去,红色的衣裙如同流淌的火那般触目惊心。

应远桥察觉她的意图,连声惊呼,顾不得失态,朝山崖边冲去。

可有人比他更快。

应远桥的手只差一瞬便能触摸到火红的裙摆,却终究赶不及,眼睁睁望着她像一朵飘零的花,渐渐地沉下去了。

连煜竟同她一起坠下了山崖,同样也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芷儿!”应远桥趴在崖边,朝着下方的深渊喊去。

他绝望的呼号在山间回荡,可是并无回应。

一轮冷月斜挂天边,淡漠地望着山崖上所发生的一切。

应远桥在崖边站了许久,山风吹得他衣服发出猎猎声响。

“公子,公子,眼下该如何去做?要不要派人去山崖下找寻?”

应远桥闭上眼睛,不愿再看。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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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芷只觉得自己似乎在一阵虚空中沉浮了许久,不断地被送上云端,又轻飘飘地落下,什么东西舔舐着她的面颊,粗糙又温暖。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湖边,身边一条小狗笨拙地用爪子扒拉她,待见她睁眼,那狗受惊,呜呜咽咽,肉团子一样蹦出去好远,却还睁着未褪蓝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

原来自己没死。

霍芷起身,脑海里空荡荡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什么,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活在这世上。

她恨应远桥杀了自己的父亲,可她更知父亲是自愿为应远桥牺牲。

若要报仇,恐怕父亲也不同意。

拢了拢湿漉漉的衣衫,却只觉得更冷了。

只是突然间,水面上漂浮的另一个人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那人是连煜。

昨夜她从悬崖上跳下时,他似乎也跟着跳下来了。

真是个怪人。

此刻连煜浮在水面上,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霍芷将他拖回岸边,一探,发觉他还有气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尽力救他。

连煜再醒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仿佛被一片黑布给蒙住了,他抬手一摸,脸上空空如也,周围只听得火焰迸裂之声,一侧面颊被烤得有些发烫,他噌地坐起来,忽然间察觉腹部一痛,想起昨日被霍芷捅了一刀,抬手摸去,却发现伤处敷上了药。

“你可算是醒了,好点了吗?”

耳畔传来霍芷的声音,连煜又惊又喜,听她的声音应该是没事。

“现在天黑了吗?”

霍芷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漫天低垂的繁星答:“嗯。”

“火有光吗?”

“自然有。”霍芷听他连问这两个问题,心下有了猜测,举起一根点燃的木柴在他眼前挥舞,他的瞳孔对火光没有反应。

连煜自己也猜到了,真是……意外的收获。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霍芷双手叉腰看了看陡峭的山崖,“眼下是无法从这边爬上去了,那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连煜道,“反正我一个快死的人,也不在乎眼睛失明这件事了。”

霍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里也十分地过意不去,一想到她刺下去的那刀如此之深,她自己也是十分自责。

连煜虽看不见了,却也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凑过去问:“你伤我这么严重,打算怎么补偿我?”

霍芷见他这幅模样,心下顿时不自责了,只冲他做个鬼脸:“呸,登徒子!”

连煜笑了笑,正色道:“我倒是真有一桩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情?”

“劳烦你在火堆旁边扯一根藤蔓,晾晒我的衣物。把我放在火堆旁,我成了人干,衣服却也干不了。”

霍芷点头,原是如此。

等她扯好藤蔓,向连煜伸手,连煜却不见又任何反应。

霍芷才记起来,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她清了清嗓子:“把你的湿衣服递过来。”

“可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霍芷争辩道:“可你的手还好端端地长在你的身上。”

“可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连煜的声音里倒有几分委屈,“如果不是某人用有毒的匕首刺中了我……”

“好了好了!真的是!我帮你还不行吗?”霍芷自知理亏,只好先把他怨妇的嘴巴给堵上了。

手攀上他衣领的瞬间,霍芷的脸有些微微地哄了,他到底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而且,由于常年习武的原因,他身材修长匀称,体格健硕,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他身上,足以叫人联想到衣服下起伏结实的筋肉。

连煜察觉到她恍神,开口道:“霍姑娘刺我那一刀干脆利落,现在倒扭捏起来了?难不成姑娘怕看过了我的身子便要喜欢上了我?”

霍芷被他一语戳中了心思,自然不愿承认,赌气道:“有什么好看的,才不是。”

仿佛是为了呼应自己坚定的语气,她下手的力道也凶狠起来,一下子将连煜的上衣扒了下来。

只是她始终不像她嘴上说得那般,他书生一样的面孔,却有一副并不病弱的躯体,每一寸筋肉都彰显着力与美。

更引人瞩目的是他身体上布满的大大小小的伤痕,那般的狰狞。

霍芷不敢再看了。

连煜似乎从她的沉默中察觉到原因,只是转过身去,将衣服递给她。

“像霍姑娘这样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偷看本侯的,对吧?”

霍芷正色:“那是自然。”

霍芷接过他的衣服,眼睛却还是好奇,使劲地在他身上看呀看呀。

“你身上那些鞭笞的痕迹,像是极早就有了,想来是你小的时候不听话,被你义父教训才留下的,下手真重,你小时候该有多顽劣?”

“一个七岁的孩童在自家的院子里目睹母亲的惨死,被陌生人掳去不肯开口说话,如果这算是顽劣的话,我想这一顿打便不算莫名其妙。”

霍芷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故事,随即又问:“那你背上四道这么大的疤,又是怎么来的呢?是不是你在战场上杀北燕人的时候,被他们复仇了?”

“那个恶人,以前我称呼他为义父,他设计杀我,用四条铁链将我锁在悬崖下,倘若他是北燕人,那此举也算得上复仇。”

霍芷没料到看起来翻手云覆手雨的常胜侯,光鲜的外表下竟然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往事,心底里生出许多愧疚,或许,这个人并不像应远桥说的那般坏。

“不过说起来,我身上有个伤才最值得称道。”

“值得称道的伤口?”

“有一种蛊毒,名叫情蛊,你可曾听过?”

霍芷摇头。

“一旦中蛊之人动心了,毒便侵入到他五脏六腑中了,等黑线从手腕处蔓延到心口处,那么这人也就命不久矣了。”

霍芷怀疑道:“你说的这人不会是你吧。”

“是不是我,你上眼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霍芷心想连煜这人不像个痴情种子,可他说得又煞有介事,那便信他一次,她便探头瞧去。

火光昏暗,她伸长了脖子看去,还没看清楚什么用情至深才会发作的情蛊,先被连煜在额头上敲了一下。

“好痛!”霍芷大叫起来,幽怨地瞪着她。

“才说了你是正人君子,怎么这会儿又偷看我?”连煜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