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貌,这身形,这不靠谱的行事,还有这名字……毋庸置疑,该就是萧怀瑾了。

谢令鸢眼睛一亮,随即一阵痛心疾首。

问世间最让人不愿承认的,不是过错,而是错过啊!

本来她们和皇帝,还差几天就可以碰面,结果经历郦家少爷的千里夜袭,萧怀瑾为防生变,绕了东路趟河而过。而郦家家兵还不算完,又把谢令鸢她们给埋伏了,干扰了她们的行程,恐怕现在,萧怀瑾又已经走远了。

并且经此一役,萧怀瑾在日后肯定更为谨慎,也更不容易听到消息了。

出了长留郡后,是往西和往北的分界,不知他会走哪个方向。如今,她们又只有等待,“柳不辞”的消息再度传来,才能启程去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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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已解释清楚,有郦三老爷赔罪,郦家给送粮草的劳工们又分发了红包冲掉晦气,谢令鸢几人暂时留在郦府上,等待柳不辞的消息。

这一切结束已是后半夜,走出祠堂外,郦依灵又向他们几人行礼:“今日之事,怪我思虑不周,本想为家中排忧,却因种种阴差阳错,反倒给几位贵客带来了麻烦,十三娘在这里再向诸位赔礼了。”

谢令鸢摇摇头,扶起她:“不,不怪你。”

相反是帮了大忙。

若不是郦依灵目睹了柳不辞的真颜,发现了柳不辞的不寻常,她们还不知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多久,也许还会走不少冤枉路。

郦依灵有点错愕,起身后,随即向谢令鸢感激地一笑。

看到这个表妹的笑容,一旁宽慰了舅父的郦清悟错开眼,微微有些出神。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昔年母亲笑起来,是不是也这样?

可能是有些像吧,只是时隔太久,父母的长相,他都不太记得清了。小时候一直吵着要个妹妹的,要真有个妹妹就好了,可以从彼此的脸上去追忆父母留下的痕迹。

人纷纷散了,郦大夫人和三夫人亲自来安置几名女眷,背影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秋风吹起地上落叶,郦清悟站在祠堂外的院落里,记忆也飘得很远,有些出神。

“走了,殿……贤侄……”郦大老爷走出祠堂,赶紧改口,长年不见这个外甥,他一时竟没有称口的称呼。“怎么了?在想什么?”

郦清悟转过身冲他笑了笑,不忍告诉他在想母亲。

“十一弟还在昏迷,我去看看他。”他向郦大老爷行礼,顿了一下,从郦大老爷肩头掸落了一根白发,微微一笑告退离去。

郦大老爷望着他翩然远去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喃喃。

“你母亲没在长留住过,家里可能没她什么遗物。”

“要是想她的话,我可以陪你说说她。”

“先帝这个……唉。”再怎么怨恨,郦大老爷也知情识趣地没有骂出来,摇摇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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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依君住在秋园,未成家的少爷们居住于此。卧房门外,金黄色的银杏叶子铺满一地,而石径两旁的枫树又落了一地红叶,像是踩着长长的红毯,红毯的尽头是花园深处。

卧房外守着下人,郦清悟推开门,室内亮着灯,郦依君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复昔日活蹦乱跳的影子。

郦依君敢这么胡闹,也是因为身后有所依靠。所以,某种意义上,郦依君和萧怀瑾也是一种人,因出身优渥而生出了自以为是的无畏,自以为勇气,实则是鲁莽。

郦清悟为昏迷的小少爷施了几针,忽然就笑了,眼睛里流光闪动。果然都是一家人,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实打实吃了几次亏才学乖。

两个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郦依君的气息开始有了变化,郦清悟收起针,门外有人影一闪。他转身甩手,门被隔空卒然打开,门外一声惊呼。

“谁。”

惊呼和质问同时响起,月光透过门棂,霜华遍地,谢令鸢惊悸未消:“亏我闪得快,不然脸要拍成扁的了!我来看他们需不需要入梦,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郦清悟不知道怎么解释,见她没事儿略微松了口气。今天被依君小公子山地埋伏后,他的警惕心一朝唤醒,无处安放,格外没有安全感……

“他们脉象稳健,过两三日,自己也就醒了。”郦清悟反身关上门,走出十一公子的卧房。

郦家主宅有四个花园,女子闺阁在春园,万物初长时,纷纷扬扬的桃花樱花,氤氲了天地的颜色;郦清悟和郦依君一样,都住在秋园,也是他小时候避难来住的屋子。

夜风吹过几片银杏叶,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郦清悟站在风中,抬起头看星空,发丝上、肩上沾了几片银杏叶。忽然他神色一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向着秋园里走去,最后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对着树根一通研究,还伸手拍了拍,好像是在说“乖”的样子。

银杏树在风中落叶缤纷,银杏叶飘到了几步开外的小花棚上。如果谢令鸢没看错的话,他居然!对她!眨了下眼!

谢令鸢被那一眼电到,那微长的眼睛盛满了星光,睫毛长长的簇着一湖秋水,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回味,郦清悟下一刻翻身上了假山,专注地找起了山洞。

“你……又在干嘛……”谢令鸢无力道。

“找匠人的花剪和工具,经常收在这里的假山洞里。”郦清悟找了几个山洞,忽然露出了微笑,从山洞里找出一把花铲,扔给谢令鸢,后者稳稳接住。

花铲上还有轻微的兰花的芬芳,郦清悟从假山上下来,拿起花铲去树下挖坑。

——原来还藏了东西啊,应该是他小时候在这里放的吧?

谢令鸢站在几步开外,忽然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法西斯战乱,小男孩跟着父母逃难前,走十步路挖了个坑把木匣子埋起来,战争结束回来后,走十步路却再也找不到匣子。

眼前的人也长大了,他能凭记忆找到吗?

不消片刻,花铲碰到了什么硬物,郦清悟珍重地用手拂开泥土,一个漆木匣子露出了一隅,复又重见天日,却早已失去了漆木的光泽。他放下小铲,将木匣从土里取了出来,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

“竟然真的还在啊。”她讶然。月光在此刻拨开乌云,秋园里流华熠熠。

他打开已经锈掉的铜锁,对她笑了笑,眼神有点小得意:“我藏起来了的。”

人一生珍贵的东西也就那些,能够在很多年后找回来,也是十分幸运的。

谢令鸢就等着看他盒子里放的什么宝贝。然而盒子打开,出乎她的意料,匣子里躺着一个坑坑洼洼的木雕。

这种雕工,好似在哪里见过?

——穿红衣的小皇子,为了哄他病中的父亲,很有热情地去糟蹋胡瓜,父亲拿着说好好好,宫里下人也说好好好,他就真以为自己很有天赋。

“这个是出宫后,跟着散人,手边没有别的,就想用这个刻了,托人送回宫……不过还没刻完。”先帝就驾崩了。所以终是没能等到,他也将它埋在了树下。

谢令鸢伸出手摸了摸,触感粗糙,现在父母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再刻也没意义了。

他也不像是寻求安慰,大概是豁然了,还很有诚意地挖出来给她看,谢令鸢也就没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

郦清悟把它高高举起来,对着月光,反复端详了一会儿。“很小的时候,听掌仪先生说巫蛊大案是用人偶的,我想错不在人偶,而是在使用之人的目的。人偶可以害人,也就可以祈福。所以我希望父亲好好的,就刻了它们。”他的笑容很淡地隐了下去:“刚出宫的时候还想过,好歹可以当门谋生的手艺……”

……谋生的手艺?你哪来的自信?

谢令鸢不给面子地笑喷了出来:“你小时候怎么能这么好玩?”

郦清悟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有了些脸红,到底没有争辩。

她哈哈笑道:“那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没被饿死的?”

郦清悟也无所谓讲给别人听,他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嗯……有一次和几个紫炁护卫失散,身上的钱也被偷了,没有人在身边,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谢令鸢点点头,刻木雕成为手工大师的机会。“然后呢?”

“我看到别人在街头巷尾卖艺。”

十三岁的他走在西关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那时他武功修为不算高,被偷了也没察觉,现在身边没人,心中涌起了要独自谋生的情怀,惦记起了自己的这一手“绝技”。

瞌睡来了送枕头,恰好路边有一个菜摊,寒风凛凛中,摊主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地上打哆嗦。他灵机一动,上前说,您这么做生意是不行的,我帮您招徕一下客人可好?

那个摊主见他衣饰考究,长得也文雅,就欣然允之,以为他是帮忙叫卖呢。

谁料郦清悟端详了一会儿,居然拿起了他摊上的胡瓜,掏出镶着红蓝宝石的匕首,开始……刻什么玩意儿?!

摊主愣了足足片刻,才勃然大怒,骂他糟蹋东西,一根胡瓜好几文钱,可是冬天最贵的菜了!

“我那时真是好委屈,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原来这些居然很贵。”

当然,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其实他雕刻的手艺并不算好。谁让他是皇子,他刻什么都会被夸奖的。

所以,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宫里的生活,和他如今所在的是两个世界?

也忽然逐渐开窍,宫里的人,何其耳聋眼瞎,自以为是。

“后来呢?摊主不会放你走吧?”

“是一个卖艺的男人站出来制止了他。”郦清悟缓缓回忆,至此有了些缅怀:“他会口技,后来还教过我。也是帮了大忙,你入梦的时候陛下来看望你,我用口技糊弄过了他。”

谢令鸢已经听得入神了。

那个卖艺的中年男人,是个爽朗的西北汉子,对那个摊主道,这孩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小小年纪独自出门也是勇气可嘉。你和贵人家的孩子计较有什么用,他们知道什么?

是啊,他们这些贵人,知道经史韬略,却不知道民生疾苦。

后来那个中年人教他口技,再后来那人死后,他也如那人所愿,每到一个地方,民生疾苦都留在了心里。

几年后回了中原,他就扩大了“计都”“罗睺”的人数,也听说了萧怀瑾亲政后那些想当然的政令,意料之中的天真。大臣们只会让天子听到……他们想让他听到的事。

所以,如今萧怀瑾出宫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至于做聋子做瞎子,被大臣糊弄,被仆从敷衍。

谢令鸢心中默默吐槽,那你到底怎么养活几千私兵的,刻木雕吗?

手艺已经被菜摊小贩儿嫌弃了好不好。

这种隐秘的问题,她没有追问。然而郦清悟并未对她藏私:“因为先帝的母族赵氏,当年是长安首富,既有与扶桑、高丽的海上贸易,又有同大食等国的通商往来。我被送出宫的时候,赵氏的生意也交到了手上。”

韦太后早年很穷苦,是九岁才过继到韦家主家的,所以十分爱财。景帝时,赵婕妤花费千万金贿赂韦太后,把比萧道轩还大几岁的韦晴岚许配给了他,结了姻亲关系,韦太后才把萧道轩扶成储君的。

赵婕妤出身皇商之家,当年可谓富可敌国,先帝的外公财力如此雄伟,以郦清悟不到十岁的资历,也才能在那时养得起“四余”私兵。

“后来我又建了‘三垣’,以‘天市垣’运作赵氏的产业。所以……”郦清悟低下头,看着她,十分认真道:“不用靠手艺,我也饿不死,多养一个也能养活的。”

他如此严肃地表达他很有钱,绝对能养得起多余的人。

谢令鸢笑起来,先前过来的路上时,心里那些阴霾,也一扫而空。

她方才是和林宝诺不欢而散出门的。知道了萧怀瑾就是柳不辞这件事后,林宝诺问她,“你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她被问得内心一片茫然。从她在后宫时,一路发生的事,她从来都是被动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找到萧怀瑾后,是回宫?拉着妃嫔积累声望?她已经失败过了,证明这是行不通的。所以她还是找不到头绪,完成天道派下的任务。

然而一年已经过去了,她还在原地踏步,没有声望,没有建树。国难依旧,疾苦依然。

“又要到重阳了。”她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