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酒醒了大半,他认出不远处的那间院子,想到庭芳院的主人,再看到地上女人的那一刻,他觉得那姑娘或许已经死了。

即便现在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凌云釉半抱起她,撑着伞望向秦州。“求你救救她。”

秦州没动,“你既然是临芳苑的人,就该知道,即便帮她熬过今晚,她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也许宁愿这样死去,也不想等血流干后再死。”

凌云釉仰着脸望着他,形容狼狈,目光却坚韧如刀,“如果她不想活下去,早就在被挑中的那一天就会自我了结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不知公子身份,但在整个枭阁之中,也不会再有比临芳苑侍女更卑下的人,求你行行好,给我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秦州心下动容,走过去抱起地上那个昏迷的姑娘,灯笼早就灭了,但凌云釉还是捡了起来,把伞支在秦州和雅安头上,一个人站在伞外。

秦州身量太高,步伐太快,凌云釉跟得吃力,脑子跟灌了铅一样,她甩甩脑袋,试图甩开浮在脑中的混沌。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进枭阁,你父母呢?”

凌云釉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没话找话才会问起她的身世,愣了一下,“都死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可怜人,可怜处别无不同。”雅安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几两肉,秦州初学武时练过重兵器,那姑娘抱在怀里跟空手没什么区别。平时跟徐飞白斗嘴嘴欠惯了,对着姑娘表达同情的方式换谁听了都想打人。

凌云釉只想撕裂他的嘴,要不是怕伞移开会淋着雅安,她才懒得这么好心得给他打伞,手酸死了。

秦州半晌没听凌云釉说话,疑惑问道,“听不懂?”

凌云釉忍住抽他的冲动,低声“嗯”了下。

哪知秦州抓着还不放了,偏头看她,“没读过书?”

觉察到他在看自己,凌云釉不敢流露过多的不良情绪,抿着嘴唇笑了笑,“我生在穷苦人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家里拿不出多余的钱财请先生。”

所以求你别再咬文嚼字穷卖弄了。

秦州一听又加重了对她的同情,叹道,“可怜,真可怜。”

凌云釉心道:要不是不敢,真想好好替他管教下那张特别欠抽的嘴。

“喂!把伞举好,淋着小爷了。”

凌云釉回神,才发现自己刚刚发愣的时候伞举歪了,赶紧移正。

秦州低头望了眼怀里昏迷不醒的姑娘,“姓徐的那老妖该不是蝙蝠怪变来的,拿人血当饭吃,枉费小爷在尸海血沙里混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

听起来好似一句寻常的感叹,但凌云釉还是暗地里打了个激灵,张大眼睛一脸的天真烂漫,“公子是杀手堂的人?”

秦州意外地一挑眉,“你也知道杀手堂?”

凌云釉:“听人说起过。”

秦州想起那段极遥远的往事,笑了笑,“待过一阵子。”

凌云釉扣紧伞柄,对这人的身份有了初步的猜测:杀手堂是为枭阁筛选底层杀手的地方,是枭阁杀手入三大堂的必经之路。每年能活着走出杀手堂的人不到两成,在不知其里的外人眼中那地方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地狱。眼前这个人说他在杀手堂里待过一段时间,那他在整个枭阁中的地位必然不会太低。

凌云釉想起那会儿为救雅安她那死皮赖脸的行径,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若不是他喝醉了,可能不等她碰到他的衣角自己就被他一剑砍了,哪里还容她这么放肆。

“对不起,刚刚是因为救人心切才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千万不要怪罪。”她没有叫大人,就巴望着装成还不晓得他身份的情况下,这番道歉听起来会显得真诚一点儿。

秦州的粗线条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小心思,“小爷要真有怪罪的意思你也活不到现在……到了。”

听他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凌云釉偷偷松了口气,又听他说到了,疑惑望向楼上挂着的牌匾,“朔风堂……公子,我们走错地方了,我要去的是临芳苑。”

秦州却没有进入楼中,而是拐向了旁侧的小径,来到一处两进带院子的屋宇前,“小爷还没醉糊涂,当然知道这不是临芳苑,你现在回临芳苑有什么用?你发着烧,这姑娘又昏迷不醒,回去以后怕是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上,今晚你们安心在侧院休息。”

凌云釉有些为难,“可是今晚不回去,丁姑姑会怪罪。”

秦州完全没当回事,“她若是怪罪,你让她来朔风堂找我说理就是。”

凌云釉实在是找不到人说理,借她一万个胆都不敢把丁嫦往朔风堂支啊!别说找朔风堂当后台不靠谱,一旦有谣言传出去,招来一大波嫉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都能令她左支右绌,顾得上这边就顾不上那边。何况眼下,光丁嫦一个就够她受的。

“那今晚就只能麻烦公子收留了。”凌云釉不再坚持。

“令羽。”秦州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一名黑衣暗卫不知从哪里跃到秦州面前,单膝跪地,“公子有何吩咐?”

秦州把雅安递过去,“把这位姑娘抱到偏房里好好安顿,然后烧些热水来让两位姑娘沐浴。”

“是,公子浑身都淋湿了,小人待会会多烧些热水,公子也洗个热水澡暖和下吧!”

秦州这会儿才觉得浑身湿得难受,点点头,“先安顿二位姑娘。”

“是。”令羽抱过雅安,温声对凌云釉道,“姑娘请随我这边来。”

这名温言懂礼的暗卫让凌云釉心生好感,先对秦州道了谢,再对着令羽福了福,“劳烦公子带路。”

令羽把雅安抱进屋里,找来两身干净的男子里衣,“十分抱歉,堂里住的都是几位大人,也没有什么姑娘,只能将就下了。”

凌云釉刚要接过,令羽又补充了一句,“姑娘放心,两身里衣都是新做的,尚未穿过。”

凌云釉平日里对着主子伏低做小惯了,哪里受过这等优待,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里衣,“公子太客气了,奴婢身份低微,有得换就不错了,哪里会有其他想法。”

令羽温柔笑笑,“先帮那位姑娘把湿衣裳换了吧,令羽先去烧水。”

“老子的酒呢!哪个不长眼的偷老子的酒。”令羽还没来得及退出去,从外面传来一道满含醉意的声音。

“秦州小儿,给老子滚出来,咱们继续喝,老子还没喝高兴。”

秦州刚回到房里就被另一只醉鬼点了名字,火大地拉开门,嚷道,“令羽,给我把那丢人现眼的东西打下来。”

凌云釉分辨出声音是从窗户的方向传来的,她给雅安换了干净衣裳,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细缝,望出去。

难怪她觉得这声音耳熟,原来是那日捡到她玉佩的那名白衣公子。

令羽知道自己打不过徐大人,但自家公子有令,哪怕朔风堂屋檐上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是天王老子,他都得去。

只不过还未等他出手,一只茶杯冲进雨幕向着徐飞白直直飞去,接着,凌云釉就见着那醉得话都说不利索但依旧站得笔直的醉鬼被茶杯敲到脑袋后,一头向地上栽去。

凌云釉捂紧嘴巴——朔风堂楼高七层,从屋顶掉下来,不得给摔成肉酱啊!

她定睛看向朔风堂,七楼上中间那扇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澄黄的烛光照得一室通明,墨衣男子长身立于围栏前,好像正拨弄着手上的什么东西。

雨势渐消,透过淅淅沥沥的雨线,墨衣男子人如墨玉,一室幽光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徐飞白头朝下坠到第四层的位置,酒忽然就醒了,如一只灵巧的白羽海东青,在空中一个翻转便轻身落地,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仰着脖子骂,“墨昀你大爷。”

墨昀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还耍得来招式,证明喝得不够多,醉得不够死,看来现在也只有擅刑堂的酒池能配得上朔风堂的酒剑仙了。”

饶是凌云釉一个不知擅刑堂到底是做什么的人,也知道所谓的酒池绝对不会是供人醉酒享乐的地方,因为那名叫徐飞白的白衣公子一听就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边嚷着“喝酒误人,喝酒误事,我还是回去睡觉吧”边扭身往自己寝居走去。

秦州飞上自家屋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也不看看站得是谁家的屋顶,就敢在那儿撒酒疯,徐飞白,你活腻歪了,哈哈,怎么没摔死你呢!”

徐飞白和秦州这两名前世仇人就这样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得隔空斗起嘴来,墨昀懒得管他们,正准备回屋,忽然停下脚步侧身望向秦州的院落。

秦州住得是中间的主屋,旁边两间一直没有别的人住,今晚,左侧那间竟然亮了灯。

凌云釉和墨昀的目光对个正着,赶紧推上窗户,脑海里浮出墨昀看她的眼神,心脏不争气地跳个不停。

墨昀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追究到底的好奇心,转身回屋合上了门。

凌云釉按着胸口:刚刚她只将窗子开了一个小缝,顶多只露了一双眼睛,他应该不会认出她来吧?

等心跳平复下来,忽然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朔风堂里的大人哪里会记得她这样一个低贱的侍女,即便是看到了即便是认出来了,她又没有撞破他们密商大事,犯不着为了出手整治了一个醉鬼被她看见了就杀她灭口。

她从怀里摸出天蚕佩,在幽暗的烛光下,天蚕佩周身的碧绿色泽更显莹润,她收拢手心将它按在心口处,凝神回想徐飞白被伞打翻落地后喊的那个名字。

在蛇林外拿刀威胁过她的白眼狼,原来叫墨昀吗?

“姑娘,热水烧好了,我可以进来吗?”

令羽的声音打断了凌云釉的怔愣,她赶紧将天蚕佩收进怀里,整理表情,“进来吧!”

令羽抱着一个装满水的浴桶走进来,凌云釉惊得目瞪口呆。她是干惯粗活的,平日里给主子准备热水的时候都是拿木桶一桶一桶提热水往浴桶里掺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桶带水抱进来的。

凌云釉想帮忙都没地方搭手,令羽把浴桶稳稳当当地放在屋子中央,“姑娘先入浴吧!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再叫我。”

凌云釉忽然想到她人单力薄,没办法将雅安抱进浴桶,忽然后悔提前给雅安换了衣服,硬着头皮对令羽道,“烦劳公子帮我把我同伴抱进浴桶里,我一个人抱不动她。”

令羽有些为难,“可是”

凌云釉当然知道他在为难什么,赶紧摆摆手,“不用脱衣服,就这样抱她进去就可以,只是等会可能还要劳公子再给我们找一套干净衣裳了。”

令羽暗地里松了口气,走到床边抱起雅安放进浴桶,转头对凌云釉笑起来,“我这就去拿干净衣裳,待会我敲门的时候烦请姑娘到门边来拿一下。”

见他如此注重男女大防,凌云釉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三分,福身行礼,“多谢令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