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住在城西商户堆里好处挺多, 这不京城雪一大,立马就有富裕的商人遣院里的小厮出来扫雪。

都说自扫门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商人倒不这么认为,给他人行方便,说不定日后能恩惠到自己, 故而一大清早就有别家小厮挥着扫帚在扫盛家大门前的雪。

王永年在城西盛家徘徊了不止一日两日, 年底盛言楚休沐从翰林院回来时和鬼鬼祟祟的王永年撞了个满怀,多年之后再相遇, 盛言楚可没有给这个同窗留面子, 当即抄起门后的木板冲王永年打去。

王永年体力不支, 还没跑两步就被盛言楚扑倒, 两人闹出的动静一下将周围百姓引来, 虽不清楚王永年和盛言楚之间有什么隔阂, 但那片地的百姓都看得出来盛言楚不待见王永年。

既是盛翰林不喜的人,左邻右舍的人觉得他们该同仇敌忾,故而盛言楚乐滋滋的出来准备会会王永年时, 看到了下面这一幕。

“让让, 让让, 你睁眼瞎啊, 挡我扫雪了!”

说着竹篾扫帚就猛地往王永年脚下拍去, 王永年大清早跑到盛家大门口, 希冀新年头一天能跟月惊鸿见上一面, 扫帚陡然挥过来时,王永年双脚早已冻得发僵发麻,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挨打。

扫帚带起的冰雪铺面而来, 王永年又疼又冷, 好不容易双脚能活络了,小厮却不依不饶,拿着扫帚跟在后面追打。

才扫过的街打滑,王永年摔倒刚爬起来紧接着又啪叽一下栽了跟头,身上的冰碴子积得厚厚一层,活像个雪人。

盛允南得盛言楚示意给扫雪的邻家小厮倒了一杯热热的姜花茶,小厮笑逐颜开地捧着茶水去屋檐下喝。

王永年抬眸看着走过来的盛言楚,拍拍衣上已经结冰的冰片,旋即跛着脚站直身子,强撑着精神哀求:“我就见一面,见一面就走。”

盛言楚觉得此时的王永年既可悲又可怜,早知有现在这幅卑微的一面,当初何必喜新厌旧?

嘉和朝并不忌讳断袖,王永年对女人硬不起来,他舅舅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若王永年不花心不变心,也许多年后世人真能看到一对不可多得的男男佳偶。

可惜…

王永年手掌划出好几道血口,此时血混着冰水滴答往下落,溅在雪地上开出细碎的小红花。

“就一面。”

王永年仪态尽失,长时间在外受冻得嗓子发出粗哑刺耳的声音:“我知道你防着我,我如今也是半只脚踩在官场上的人,明白当官的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那我就偷偷见他,我发誓,以后在外边绝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行吗?”

盛言楚没同意,王永年比着一根手指,疯狂地追问:“一面也不行吗?我都说了我不会胡来,见一面叙个旧都不许?”

“不许。”盛言楚不想给王永年丁点希望。

“凭什么!”王永年粗声粗气地吼,“他是你舅舅,是你的长辈,你凭什么拦着不让他出来?!”

盛言楚嘴角冷笑压都压不住:“对呀,他是我舅舅,是我的长辈,我一个晚辈有什么资格拦着长辈不出门?”

王永年铁青的脸一下煞白,盛言楚笑容放大:“王永年,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么些年都是我在你们当中做拦路虎吧?月惊鸿三十岁了!他是非不分吗?他没长脚吗?他若是想跟你私相授受,我拦得住?”

“就是你在其中作梗!”王永年失神地往后连退好几步,自欺欺人道:“盛家是你在做主,他能不听你的?”

盛言楚半晌无语,月惊鸿真要听他的话就不会跑到战火纷飞的南域去。

被王永年冤枉,盛言楚气得够呛,冰冷不屑的目光直射了过去,王永年楞了楞,哽着喉咙欲言又止,摆摆头不愿意相信是月惊鸿自己不见他,忽而踉跄着脚步扑上盛家大门。

“我不信。”王永年倔着脾气拍门,“盛言楚你让他出来亲口跟我说,但凡他亲口说不想见我,我…我就再也不过来…”

动静不小,喝完姜茶的小厮们纷纷探头张望。

盛言楚磨了磨牙,将王永年一把揪住扔下台阶,低低道:“他不在家怎么跟你说?”

王永年脚一崴,顾不上疼痛就爬上来欣喜而道:“那我就在这等他,等他回来。”

盛言楚匪气一笑,凑近王永年:“等他?他不在京城你怎么等?你这会子摆痴情给谁看呢?”

王永年神色一惊,不安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不在京城?”

盛言楚兴味道:“字面意思罢了。”

“他到底去哪了?”王永年眼神一凛,五指攥紧。

盛言楚冷哼:“我若说了他去哪,王监生莫不是还要追过去?”

王永年一脸决然:“自是要——”

盛言楚肃然打断王永年,一字一句道:“你是优监生,离京是大罪,此生都不可科考,这样你也要去?”

王永年倏而怔住站定不动,盛言楚沉着脸绕到王永年正面,讥诮道:“怎么?你舍不得京城的仕途?既舍不得又来我这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作甚?他如今在外逍遥自在的很,你去打乱他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王永年。”

盛言楚早已不再喊永年兄,抬手理了理王永年凌乱敞开的棉衣,轻笑地点点王永年的胸膛,道:“就这样吧,你做你的优监生,来日乡试高中,指不定再过些年,你王永年还能登阁拜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嗬,若叫外人知晓万人敬仰的王相有个兔儿爷相好,那可是丑闻一桩啊。”

盛言楚拍拍王永年惨白如雪的脸颊,笑得越发张狂:“届时你当如何解释?还不如趁早将这污点埋得神不知鬼不觉。”

王永年打掉盛言楚的手,红着眼眶瞪着盛言楚,喉咙滚动两下,终是没开口问月惊鸿去了哪。

雪越下越大,盛允南举着伞,望着王永年一言不发地拖着湿淋淋的双腿艰难的行走在大雪中,盛允南不由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怎样的痴情种呢,殊不知他男女不忌,舅老爷离了他也好,省得丢人现眼。”

盛言楚没给王永年多留一个眼神,转身就往院中走,边走边问:“娘他们收拾好没?”

盛允南忙跟上:“差不多了,只今早好些人守在墨石铺子外等着买开年新墨走亲戚,周掌柜忙得脚不沾灰,奶瞧着周家父子辛苦,便让阿虎驾车送了一锅母鸡汤过去,奶也跟过去了,说是要买几匹好料子给杜夫人带去。”

年底卫敬来了信,说他们要在虞城呆到正月初九才回淮安府,便问盛言楚要不要带程春娘来虞城玩一玩。

卫敬身兼漕运官,无诏不能私自上京,两家人想在一块吃个团圆饭,只能让盛家人辛苦一些。

翰林院开衙正好是正月初九,左右闲着无事,盛言楚索性回信说要去虞城团聚。

梁家几人一听要去虞城,梁杭云便问能不能捎上他。

梁家母子都吃了百年青萝蛇,梁杭云倒没出现什么后遗症,略近视的眼睛明显清晰很多,但梁母的情况就很糟糕。

天热起来倒不碍事,只这天寒之后,梁母的眼睛就肿的像被蜜蜂蛰过似的,找大夫看过了,竟是荨麻疹。

盛言楚听到这种诊断结果后当即哭笑不得,梁母吃下青萝蛇胆不是一日两日,怎么还会得荨麻疹?

大夫说得含糊,只道梁母身子弱,蛇毒还未清干净,一遇冷,沉寂在体内的蛇毒就会卷土重来,若想治好,得去青萝坞找专门的大夫详问。

梁母舍不得银子,便一拖再拖,这回盛家要去虞城过年,梁杭云说什么也要带他娘一道去。

按说过年期间又下着大雪,街上铺面生意应该大打折扣才对,事实倒也如此,街上来往的老百姓并不多,零星的几个大部分都是去盛家铺子的。

盛言楚能理解老百姓去锅子铺端一盆麻辣鲜香的锅子和家人团坐着吃,但让他意外的是药墨竟比锅子卖得还好。

程春娘带着环抱着大包小包的雅姑和花嫂子过来时,身后还跟着大过年忙得疲累不已的周家父子。

几人在东西院交接的游廊处笑说起来。

“程娘子您太客气了,真不用——”周蜜嘴都说干了也耐不住程春娘的热情。

“怎么不用?”程春娘嗔怒地瞪了眼周蜜,见周蜜不收布帛,程春娘径直将绸缎往周蜜儿子怀里塞:“绫哥儿你拿着,回头去绣坊花几个大钱找绣娘做两身衣裳穿。”

周绫这孩子机灵嘴甜,甚得程春娘的喜爱,因着年岁比盛言楚还要小,程春娘更是格外照顾周绫,一概盛言楚有的,程春娘都会想着周绫。

这不,给盛言楚做了几身新衣裳后,程春娘顺手也给周绫做了,周绫娘死的早,周蜜这个爹只会拿算盘,哪里能细心的想到过年给周绫整套新衣裳。

吃团圆饭时,见周家父子穿得还是旧年的衣裳,程春娘一时怜悯心大发,便将周绫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换了新,但周蜜是外男,程春娘不好插手周蜜的起居,只好买了绸缎让周蜜去找绣娘做。

周蜜哪里好意思接,这便有了盛言楚看到的这一幕。

抬腿踏上走廊,盛言楚抖抖裤腿上沾到的积雪,笑道:“周大哥如今是盛家墨石铺子的招牌,您若穿不好,外人定会以为我盛家苛待您呢。”

周蜜书生气的脸上爬上红晕,因常年拨键盘而长了老茧的指腹不停的摩挲着软布绸缎,不自在地道:“我们父子活得糙,程娘子送这么好的料子属实破费了,东家你看看绫哥儿,这才一天红衣就黑了一大块。”

周绫不好意思的挠头,他才从墨石铺子回来,半上午都在搬墨石,能不脏吗?

盛言楚笑:“衣裳就是给人穿得,脏了洗就是了。”

爷们哪能过好日子,要说家里还得有个贤惠的婆娘帮着操持才好,程春娘大胆的端详了周蜜两眼,忽掩口而笑。

“周掌柜生的跟读书人似的,秀秀气气的,说话也文雅,想来十分的招姑娘们喜欢,不若再娶一个,省得你们爷俩忙活一天连个热饭都吃不上。”

一说要找继娘,周绫忙揶揄的去看他爹,周绫的娘死的太早,周绫对娘这个词十分的陌生,换言之,周绫并不阻拦他爹找第二春。

“爹,你听春娘婶子的呗,再找一个?”

周绫怂恿他爹,嘿嘿笑:“家里没个女人,谁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爹,你就当为儿子亲事着想,找一个呗?”

寡娘带儿不易娶媳,鳏夫养子比之更难,毕竟嫁进去后要伺候丈夫和公公两个人,免不了会传出扒灰的笑话。

听到儿子这番话,周蜜不娶继室的心思动摇起来,只是娶妻哪里是那么好娶的,周蜜皱起眉头,他一没钱二没权,相貌…也一般般…

盛言楚见周蜜一言不发,忍不住笑道:“急什么?既有心想找,慢慢寻摸便是。”

“对对对,”程春娘是过来人,见周蜜苦恼没女人看得中周家,不由扑哧一乐:“周掌柜一表人才,哪里需要操心这个,你且等着,等我从虞城回来,我替你寻摸个好姑娘。”

锅子铺在程春娘手里办得红火,这几个月程春娘陆陆续续又请了好几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在铺子里帮忙,有几个命不好,要么丧夫要么被夫家赶了出来,虽身世坎坷,但为人耿直干活手脚也麻利,倒是可以让周蜜接触一二。

周蜜忙拱手谢过,程春娘笑说不用,领着雅姑和花嫂子进屋打包袱出发虞城。

程春娘一走,游廊处只剩一些爷们,周蜜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道:“东家。”

这两个月,周蜜一直在暗中归拢擒文斋卖出去的方子,上回擒文斋偷窃被周蜜送进大牢后,擒文斋的名声就直线下降,擒文斋分铺的掌柜一到年底纷纷涌到京城要分红,那对父子哪里拿得出来。

周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诱擒文斋大东家去赌,一心想要银子救急的大东家顾不上思考,尤其在周蜜故意放水让其尝到甜头后。

最终大东家棺材本都赔了进去,见催债的找上门,大东家只能偷偷变卖墨石方子。

盛言楚弹了弹单薄的纸,一眼都没看就将方子还给周蜜。

“东家?”

“留个念想吧。”

盛言楚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汤婆子取暖,和周蜜漫步在园中:“但我不是大善人,准周大哥将擒文斋攥到手,不意味准周大哥去外头重新竖擒文斋的招牌,您若想继续做擒文斋其实也可,得先从盛家大掌柜位子上下来。”

周蜜心满意足的将方子收好,满脸柔和:“东家放一百个心,如今我在东家这干得称心如意的很,出去单干累不说,只现在擒文斋的名头怕是难以拿得出手。”

盛言楚嘴角一抽,敢这么直白说话的也就周蜜一个了,不过他看中的就是周蜜的有话直说。

盛家四进宅东边后院有一片寒梅林,正欲过去赏梅,只听阿虎憨厚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爷,老夫人说该出发了,再不走待会雪又要下大。”

盛言楚和周蜜相视一笑,只好止步在梅园外。

-

大雪纷飞,京郊码头的江水竟没被冻住,扶着程春娘坐上官船,盛言楚便跟盛小黑并肩坐在火堆边烤红薯吃。

梁杭云另租了一间船舱,安置好梁母和妹妹们后,梁杭云抱着书又来折磨盛言楚。

盛言楚挑了挑眉,见梁杭云过年这几天还做了七八篇文章,不由打趣:“杭云兄莫不是想明年一举摘下状元帽子?”

梁杭云笑了笑,清瘦的脸颊上凹出一个小小酒窝。

有酒窝不擅喝酒,倒也是奇事。

“我天资不如你,只能倍加努力才好。”梁杭云掀袍对坐,指着文章几处细致地问:“楚哥儿,你觉得我在这引经据典会不会显得太突兀?”

才来京城几个月,梁杭云举止谈吐越发的往京城书生身上靠拢,遇事不再像往日一样露怯,来到盛家后也没有因为和同窗盛言楚之间的地位悬殊而自卑,反而行事磊落光明,一点都不觉得向盛言楚请教会丢面子。

盛言楚到现在也没明白梁杭云一夜长大究竟是因为什么,点评完梁杭云的文章后,梁杭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

“楚哥儿,我朝帝师遴选是不是一定要看家世?”

盛言楚略一思索,刚准备回答,想起梁杭云近些时日发愤图强的劲,盛言楚笑了。

“杭云兄是想问朝廷选帝师会不会剔除农家子?”

梁杭云脸上浮起羞涩,起身一揖到地,诚恳道:“倒叫你全说了出来,我想问得正是这个意思。”

盛言楚讶然,想不到他这个同窗的志向这么远大。

“原是不拘家世的。”盛言楚如实道,“但百官向皇上举荐帝师,大多都是从翰林院选。”

也就是说,梁杭云必须考去翰林院。

“这是自然。”梁杭云心定了定,“只我家贫…”

“无碍。”盛言楚笑着插嘴:“虽说我朝两位帝师都是世家子,但追溯到先帝时期却有个农家出身的帝师,所以杭云兄只管好好考,来日兴门户指日可待。”

“你别笑话我。”梁杭云又惊又喜,高兴之余又有些怅然,丧丧道:“这也只是我自个想想罢了,有楚哥儿你珠玉在前,也不知谁给我的胆子去肖想帝师之位。”

“杭云兄切勿妄自菲薄。”

盛言楚将脑袋枕在盛小黑暖和的肚皮上,侧头去看船窗外簌簌飘雪:“你有你的志向,我亦有我的,你志在帝师,而我…”

后边的话盛言楚说得很轻,梁杭云没听清,追问时,盛小黑突然醒了,一下跳起来后,枕着好好的盛言楚啪叽头着地,哐当一声响吓得梁杭云直抱脑袋。

“盛小黑!”盛言楚咬牙切齿地低吼,后脑勺磕在船板上疼得他恨不得将盛小黑抓来一顿打。

做错事的盛小黑跑得极快,盛言楚追出去时,盛小黑已一跃蹿上了虞城岸上。

-

虞城是水城,为了阻止大雪盖地冻住江水,虞城百姓每天都会沿着江岸撒喷香的鱼饵,鱼饵甩进水里,水底的鱼儿纷纷跳出水面争抢鱼饵。

盛小黑正是被这股动静吸引过去的,一上岸,盛小黑就跟沾了腥的猫一样趴在岸上逗鱼儿玩。

盛言楚交代阿虎去看着盛小黑,自己则搀着程春娘去虞城码头和卫敬汇合。

赶在年时,卫敬终于可以歇下来亲自来码头接盛家人去衙门。

盛言楚和虞城染坊有生意来往,故而一上岸立马有闻讯赶来的染坊东家跑来问候。

寒暄中,盛言楚透露开春还要从虞城进一批染料,几个东家顿时笑开,纷纷拱手说不耽误盛言楚和卫敬叙天伦之乐。

进了虞城衙门,程春娘自是去后院寻杜氏说话,盛言楚则跟着卫敬进主院。

卫敬将柳持安大年初一送来的布帛进账摊开给盛言楚看,微笑道:“这姓柳的真有意思,都说银货两讫,虞城的湘绣布帛还没交货他就将今年一整年的银子都送了过来,足足三万两呐,这可不是小手笔。”

装银票的木匣中还有一封问候信,盛言楚展开信粗略看了,信上的那些巴结话语断不是老实的巴柳子能说得出来的,但笔迹却是柳持安不假。

“三万两的湘绣布帛…”盛言楚将信放好,似笑非笑道:“义父,这么大的量都够西北百姓人手一件衣裳了,您说柳持安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西北也兴咱们这的皇商一说?”

金家将皇商做到鼎盛时期也没能垄断嘉和朝所有的产业,柳持安一上来就将西北的布帛包圆,这般大的气势非寻常人能有。

卫敬:“此人我派人细细查过,身份的确有疑。”

虞城建在水上,一入冬比京城还要冷,盛言楚在地板上站了一会后就感觉脚底生寒,忙脱了鞋袜和卫敬钻进烧暖的床褥里头。

虞城不适合铺火炕,冬天只能靠缩在塞了汤婆子的暖被里取暖。

手烘热后,卫敬这才接着道:“西北蛮族并不兴我朝姓氏,那柳姓我倒找到了根据,距西北玉山皇城不远的的地方有一柳氏部落,虽以部落形态生活,但那些柳姓族人是我朝百姓,至于柳持安这人,柳氏族谱中并没有。”

盛言楚慢慢敛起笑容,所以柳持安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八成是假的。”卫敬道,“柳氏族人是猎人后代,虽是我朝百姓,但他们鲜少有人擅讲我朝官话,我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柳氏一族已经渐渐西北化。”

“柳持安的官话讲得十分要好,不太像是柳家人。”卫敬顿了顿,又道:“你先前说有个叫巴柳子的男人和你娘…”

盛言楚靠墙抱着膝窝在床头,闻言闷闷道:“巴柳子就是柳持安…”

卫敬却摇头,悠悠道:“其实巴柳子确有其人,并非是柳持安…”

盛言楚猛地抬眸,大吃一惊:“义父说笑吧?我跟巴柳子打过不少交道,柳持安身上有巴柳子的影子,这会子怎又冒出一个巴柳子?”

卫敬不急不缓地说:“巴柳子绝对不会是柳持安,巴柳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百般打听才听到一些事,那巴柳子是个老实巴交的跑商,常年在南域地界做小生意,十年前南域和我朝交战,巴柳子就死在其中…”

饶是这样,盛言楚还是满心疑惑。

“义父,我敢确定我认识的巴柳子就是柳持安。”

顿了顿,盛言楚还是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柳持安是西北人,而巴柳子死在南域,这两人无缘无故怎会有交集?”

如果真如义父所说,巴柳子死在十年前的南域之战中,那柳持安为何要假扮巴柳子数十载?

卫敬摇头不解:“这事暂没查出端倪,柳持安不敢用真名现身,可见他的身世有问题。”

盛言楚忙问:“那查出什么没有?”

“蛮族有两大世家,一为丘林氏,十年前蛮族对我朝俯首称臣后,皇上将丘林氏改为乔姓…”

卫敬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侧厚厚的书,定眼一看,是有关嘉和朝各大姓氏的记载。

卫敬翻到‘乔’姓一页,道:“柳持安的身世虽扑朔迷离,但他身边男人却露出了蛛丝马迹。”

“那人姓乔么?”盛言楚摸摸下巴,嘟囔道:“其实那人我眼熟的很,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卫敬抖开书中夹着的纸,摊开一看,竟是张旧年的通缉令。

指着画中人,卫敬神色凝重地问盛言楚:“楚哥儿,你看看他像不像柳持安身边那男人?”

盛言楚歪着头静静打量,画中通缉犯他认识,当年他和他娘坐马车去县学读书,路上车夫偏离官道带他们进了一间偏僻的客栈,那是一家黑店,客栈里的贼子都被画中人残忍杀害。

“鬼斧?”盛言楚轻喃出声,抬手比了比画中男人没胡子的一样,这一比吓得盛言楚蹭地站起来。

慌乱起身时踢翻了暖被,卫敬冷得直打哆嗦,身着单衣的盛言楚也冷的紧,复又钻进被子里。

“柳持安身边那男人就是鬼斧!”盛言楚皱起眉头,胸口起伏不定,“前些年巴柳子…不对,是柳持安,那年柳持安从西北回来说要娶我娘,我隐约在船上看到了鬼斧…”

越说盛言楚脸色越难看:“柳持安在船上和鬼斧有说有笑,我那时觉得性格憨厚的巴柳子不可能和鬼斧走到一块,些许是两人同坐一船半道认识的,如今细想,倒是我疏忽了,若我那时挑明这二人的身份…”

“你若在那时挑明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卫敬慢慢翻着卷册,指着书道:“西北丘林氏一族擅用斧,是百姓敬仰的枭雄,西北族人喜武,尤其是丘林氏…而丘林氏是西北皇族赫连氏的忠仆。”

卫敬声音很轻,意味却极为犀利。

能使唤丘林氏族人的,唯有西北皇族赫连氏。

也就是说,柳持安是西北皇族之人,真名为赫连持安。

盛言楚觉得今晚知晓的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卫敬亦然。

“义父,”盛言楚拿起姓氏名册快速地翻,声音铿锵用力:“会不会咱们弄错了?柳持安怎会是西北皇族之人?他……”

卫敬反手按住一页,正巧就是赫连氏。

“亡?”盛言楚没明白上面字的意思,翻了翻,赫连氏后边空白一片。

卫敬脸色不由发沉:“赫连氏娶了我朝三公主…不知为何三公主突然回京居住,也就是从那年起,赫连一族女子产下的婴儿都有问题。”

盛言楚一下联想到朱门楼案,脱口而出道:“那些婴儿是不是都长得极为漂亮却是傻子,亦或是嘴歪眼斜畸形?”

卫敬嗯了声:“赫连一族四处求医,可惜无果,后有人查出三公主在京迎客的朱门楼有问题,传闻赫连氏后代子孙有此遭遇皆因三公主在里头下了毒。”

末了,卫敬补了一句:“这事老百姓并不知情,我也是近两年帮五殿下办事时偶然听到了风声。”

盛言楚深深吐息几次,语带艰难的对卫敬道:“朱门楼案我私底下查过不少,官家将三公主嫁去西北和亲,两族互通边贸友好往来,为何一夕之间西北对我朝举兵相向…”

盛言楚不敢往下说,后面的话卫敬替他说了:“定是赫连氏察觉了三公主对他们下毒的事,一日没解药,他们赫连氏就会接连不断的生出畸形傻儿,为了后代子孙,赫连氏只能缴械投降,对我朝俯首称臣。”

盛言楚愈发低了嗓音:“三公主到底是女流之辈,赫连氏又是她的夫婿,她怎忍心这般残害夫婿族辈?如此…如此就一种可能,这些事都是皇宫里那位指使…”

“楚哥儿,”卫敬打断盛言楚,旋即站起来沉声道:“今晚这事你休得和旁人说,会掉脑袋的!”

一国之君为了政绩竟使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传出去老皇帝一生积攒的威望都会毁于一旦。

盛言楚跟着起身,拽住卫敬的衣袖,小声惴惴道:“今夜的事义父会跟五殿下说吗?”

卫敬匀平气息,叹了口气后耐心的教导起义子。

“五殿下是未来新帝无疑,这时候他跟官家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人…我若说了,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保全官家的名声而杀我灭口?”

盛言楚觉得口干无比,这种问题还用的着问吗?

“到底是天家子,无情人,五殿下定不会放过义父…”

卫敬拍拍义子的手,叹气道:“你我为臣子的,只需为君分忧即可,若西北一族对我朝不满,你我倒是可以借这个由头和五殿下说道说道…”

盛言楚额头青筋猛跳,脸上带着急:“不能说,柳持安想报仇的事一旦被他人所知,咱们也会跟着受难…”

卫敬侧身,微一挺眉:“他想寻仇是他的事,于你我有何相干?你急什么?”

“虞城和西北的湘绣生意是义父您签得线——”

卫敬眯眼:“本官身为漕运官,为虞城百姓生意着想有何不可?”

盛言楚一阵语噎,卫敬目光异常清冽,扫得盛言楚无地自容,砸过来的话像刀一样凌迟盛言楚。

“楚哥儿,你莫非在担心柳持安?”

没等盛言楚说话,卫敬自顾自地笑出声:“你是该操心他的安危,那人险些就成了你继父。”

盛言楚垂着脑袋,卫敬大手按住义子的肩膀,肃穆道:“你若可怜他,大可现在去告诉他,就说我卫敬已经探出他的真实身份。”

“义父…”盛言楚眉头皱起。

卫敬没再继续说,而是森然甩袖开门迎风而去,寒风呼呼刮进来将屋内几盏烛座尽数吹灭,黑暗中,盛言楚双膝颓软的往下一跪。

书房内,卫敬执笔久久未动。

若此刻他修书一封去京城将柳持安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五皇子,那他此后的仕途定当顺遂无比。

只这样一来,柳持安怕是凶多吉少…

卫敬心里默默念着‘为君分忧’四字,可一想到这封信寄出去后义子会怪他,卫敬当即觉得笔有千斤重,一时间不知该写什么好。

烦躁的甩开笔,卫敬摊在榻上捏了捏眉间。

-

屋内,盛言楚重新点燃蜡烛,手中拿着一柄小细弯刀。

这弯腰是柳持安送给他的,他犹记得柳持安当时说的话。

“…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个爹照料,你娘只会缝缝补补给你做吃食,男儿一贯向往的刀啊箭啊她都想不到…至于你那义父,是个文人,怕是只会看着让你读书。”

放下弯刀,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弓.弩和羽箭也拿了出来。

上面都刻了‘楚’字,想来是特意为他做的,除了这些,还有很多该是父亲给儿子找的玩意…

望着一地的东西,盛言楚叹了口气,曾几何时柳持安应该很是祈盼做他爹吧?

这时屋外响起敲门声,是程春娘。

“刚才下人来报说卫大人已经回去了?你义母说卫大人他似有不悦…娘过来问问,适才是不是你跟卫大人闹了不快?”

盛言楚将暖被上的东西全收进小公寓,起身开门。

“娘…”

程春娘提了食盒过来,环视一圈屋内,见屋内并没有砸东西的迹象,程春娘微松了口气。

“义父可是恼我了?”盛言楚对桌上甜香的花鱼一点都提不起劲,筷子夹了几下后终是放了下来。

程春娘先是一愣,旋即道:“你真跟卫大人吵架啦?”

“没,”盛言楚才不承认那是吵架,“只是对某些事看法不一拌了几句嘴。”

程春娘轻掩朱唇,笑道:“你义父也这么说,只我不信,你呀,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等明儿天亮了,你得去陪个不是。”

义父没怪他么?

盛言楚难抑喜色,可一想到柳持安,顿时又没了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