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的声音一起, 窝在盛言楚脚边闭目的盛小黑蹭得一下昂起脑袋,下一瞬跳出了马车。

“小黑别乱跑!”盛言楚熟练地踩住狗绳, 盛小黑脖子上的项圈一勒紧, 此生差点就葬送在这。

盛言楚忙松开脚捡起绳子,下车查看盛小黑无恙后牵着盛小黑往码头前边走。

江面上螺号声朗朗,驶过来的大船不一会就停靠到江边, 盛言楚心情略有些紧张, 待看到船上走下来的程以贵和梁杭云,盛言楚激动万分, 快步牵着盛小黑走过去。

“贵表哥, 杭云兄!”

乍然听到熟悉的叫唤声, 程以贵忙四下去寻人。

“云哥儿, 你看谁来接咱们了!”程以贵喜得嘴唇哆嗦。

梁杭云是家中长子, 出远门求学当然要将寡母和两个双胎妹妹都带上, 正搀着晕船的娘慢慢往外走时,隐约听到有人喊他,还没听清楚就见程以贵兴奋的指着某处让他看。

只见岸上树下站着一年轻人, 这人正是盛言楚。

盛言楚使劲挥舞着双手, 碍于身份他才没跳起来, 脚边的盛小黑似乎还记得这二人, 撩起两只前蹄向上勾着, 远远看上去像个小人, 嘴巴哈着气。

“楚哥儿!”梁杭云欣喜若狂, 仔细看了眼旁边的庞然大物,梁杭云有些不确定,“贵哥儿, 那是小黑?”

程以贵嗯嗯点头:“是小黑, 小黑一开心就这样。”

多半这时候脖子上的绳子被表弟踩着才没跑远。

梁母刚吐了一次,抬眸瞥见岸上有人喊儿子,料想是儿子的同窗,当即摆摆手,对梁杭云道:“云儿你先去,娘这不碍事。”

梁家两个妹妹也道:“哥,娘我们照顾,你快去忙你的。”

“哎。”梁杭云将梁母的手交到两个妹妹手中,旋即飞快地往岸上跑。

程以贵一直在练武,脚底生风,手掌撑在船鞘板上往下轻松一跃便跨上了岸。

表兄弟俩开心的相拥,紧随而来的梁杭云松开手中的包袱,二话不说将两人团团抱住。

“走,我才搬了家,是个四进的院子,留了两个给你们。”

盛言楚笑眯了眼,程以贵当然不用拘礼,因而他只对梁杭云嘱咐:“杭云兄莫要花冤枉银去租宅子了,这会子优监生好些都已经落脚,中人贼儿精,一栋一进的小宅子一个月就得要十几两的银子。”

“要十几两?!”梁杭云吓了一大跳,捏了捏胸袋,那里躺着他的全部家当,拢共也才几十两。

“你和伯母还有两个妹妹就住我家。”盛言楚看出梁杭云的窘迫,笑道:“我买得是两栋两进的宅子,到时候你跟伯母妹妹们就住西院,门一关,没人会打搅她们。”

“多谢多谢。”多年的养家辛苦早已磨平梁杭云的傲骨,盛言楚跟他一道在康家启蒙,梁杭云清楚的知道盛言楚并不是可怜他,就这是热情待客罢了。

程以贵受程有福的托,带了四麻袋红薯过来,梁杭云拖家带口包袱更是不少,总之一辆马车坐不下。

梁母窥了眼盛家的大马车,不安嘟囔:“这么好的马车让我坐脏了可咋办?不了不了,云儿你去坐,我跟穗兰禾兰走着就成。”

梁杭云岂能让亲娘和妹妹步行,但梁母死活不上车,唯恐坐坏了马车要陪,两个小姑娘倒活泼的很,清澈灵动的眸子笑成弯月。

码头空的马车悉数被人定了去,没拦到车,盛言楚走过来道:“梁伯母和妹妹们坐马车进城吧,我跟杭云兄还有贵表哥三人走着进城。”

程以贵早已将行李放好,揽住盛言楚的肩膀笑嘻嘻道:“对对对,咱们仨走着去,快一年没说话了,我有几箩筐的话要跟楚哥儿说呢!”

梁杭云也有好多事要讲,便安慰梁母别见外赶紧上车,梁母见儿子和接她们进城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当即心安了下来。

临上车前,梁母偷觑了盛言楚一眼。

“娘,看什么呢?”梁家大姐儿梁穗兰问。

“娘在看盛大人。”说话的是梁禾兰。

梁家这对双胎姐妹花虽长得容色娇艳一模一样,但只要和她们说几句话就能分辨出二人,梁穗兰较为天真,而梁禾兰则机灵些。

摸摸两个女儿的手,梁母合上车帷,低眉道:“听你哥说这孩子已经做官了?瞧着比你哥还小。”

梁禾兰掩袖轻笑:“是要小些,哥哥说这个盛大人可了不得,乃是天下商户里头一个状元,如今人在翰林院做官,要娶的妻室是当朝帝师的外曾孙女。”

梁穗兰噘嘴:“好哇,你又偷看哥哥的信!”

“才没有!”梁禾兰反驳,“这些都是哥哥读给我们听的,只你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梁母笑:“你哥哥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得闲就教你们认字,禾兰倒还好些,穗兰…你是楞没将你哥的话放在心上,这次到了京城,你得跟禾兰好好学学,在盛家可千万别丢你哥的脸,知道吗?”

梁穗兰点头,梁母又道:“娘原是有心将你们姐妹其中一个说给这个小盛大人…”

“娘,我不要。”梁禾兰不等梁母说完就打断。

梁穗兰见禾兰不愿,也跟着摇头:“我也不要,禾兰刚还说呢,人家已经定了亲,还是大人家的贵小姐。”

梁母敛容,做绣活累倒的眼半阖着。

“你们颜色好…嫁过去未必不能争得一席之地。”

梁禾云最不喜的就是她娘这点,闻言面色不佳,冷冷道:“我反正不嫁盛家,要嫁也行,他得让我做正房。”

梁母急了:“哎呦这哪能够?你不是说小盛大人已经定了人吗?大官咱们惹不得…但做个美妾还是要得的,日后生个一儿半女傍身…”

梁禾云真是被她娘气得胸口疼,立刻反唇道:“娘,你省省心吧,还说别叫穗兰给哥哥丢脸,我看您才…”

说着,梁禾云发了狠,拔下头上的钗子比着脖子:“娘,你别逼我,这辈子我断断不会去做妾,我知道您是好心想让我后半辈子过得舒坦,但这不是您嚷着要我去给人家做妾的理由!”

“禾兰!”

梁母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低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娘就是说一嘴罢了,你们二人该知道的,大户人家讲究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就你两这样的容貌,一般人家都不会要你们做正房,唯恐勾着爷们不做事…”

梁禾兰手中的簪子被梁穗兰夺去,梁禾兰缓过一口气,锵声道:“貌美又不是我们的错,怕丢魂就别看我们啊,那些臭男人自己没定力就将罪过往我们女人身上丢,好不要脸!”

梁穗兰跟着不服气的咬嘴唇:“禾兰说得对,娘,我们不要做妾。”

“妾有什么好的?”梁禾兰目中怒火熊熊,畅快道:“哥哥不会让我们做妾的,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这话我今个就撂在这了。”

见两个女儿喋喋不休,梁母抖抖帕子擦泪不再说话。

赶车的阿虎将母女三人的话听在耳里,见里头没动静,阿虎遂抻直腰杆挥动马鞭。

-

码头边,盛言楚松开手,脱了缰绳的盛小黑欢快地绕着三人转哒。

对于盛小黑从黑变白,盛言楚的解释很随意:“西北异兽成年后都会换毛。”

这不是盛言楚在胡诌,京城胡人酒馆能看到少数异兽狡的身影,毛色和盛小黑差不多,但没盛小黑的毛光滑粗长。

两人对此惊奇不已,尤其是程以贵:“当初你买它回来的时候它才巴掌大,姑姑每回用米汤喂它都生怕将它肚子喂撑了,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梁杭云生的瘦,典型的文弱书生,盛言楚便让喜欢驼人的盛小黑背着梁杭云,梁杭云起初不敢,一番劝说后,梁杭云这才骑跨上去。

盛小黑倒挺乖,并没有像游街时那般横冲直撞,两人一兽并肩齐驱往前走。

路程有些远,过了晌午日头渐热,盛言楚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还要走多久啊?”程以贵问。

程以贵倒不累,就是饿得慌。

船上除了鱼还是鱼,程以贵接连吃了十来天的鱼后,嘴里隐约犯鱼腥味,不得已后面两天就一直啃红薯,这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饿了?”盛言楚听到了咕咕叫,抬头置在额头前,眯着眼道:“还得再走三刻钟…”

程以贵啊了一声,这时,后边传来马蹄飞奔的声音。

盛小黑率先转过身,驮着梁杭云就往后边马车跑,梁杭云心一惊,颠簸中忙抱住盛小黑毛茸茸的脖颈,再抬眸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俏若桃花的笑脸。

车上女子乌发如墨艳而不俗,粉嫩嫩的樱桃小嘴轻唤了一声小黑,见盛小黑背着一个陌生男人,李婉笑容顿了下,矜持的收回视线。

“婉姐儿?”盛言楚冲后边喊,“是你吗?”

马车上挂着李家的牌子,上方有束紫色铃铛络子,那络子华宓君也有一个,华宓君是红色的,李婉则是紫色。

“是我。”李婉复又掀开帘子,余光瞥见窗下男人还盯着她看,李婉怒瞪了梁杭云一眼,梁杭云自知失礼忙低头。

见盛言楚和一陌生男子走在一块,李婉笑问:“恪叔早起去了翰林院,楚哥儿你没去点卯么?这会子在城外又是干嘛?”

盛言楚微仰着头介绍程以贵和梁杭云。

李婉目光转向窗旁,暗道这人原来是去国子监求学的书生,她还以为是什么浪荡子呢…

“这儿离京还远着呢。”李婉想了想,对盛言楚道,“你若不急,就在这歇一歇,老祖宗的车辇马上就过来了。”

“老大人?”

李婉叹了口气:“每年九、十月,老祖宗都会去华家祠堂闹一场,才闹了回来,你在也好,待会多劝劝他,省得他多想。”

程以贵和梁杭云听到这,大致能猜出这家应该就是和盛言楚结亲的人家。

“宓姐儿不在,”李婉瞥了眼梁杭云,对盛言楚道:“你就在这等会吧,回头你带你朋友一道坐老祖宗的马车。”

盛言楚拱手感谢,梁杭云有样学样,红着耳朵弯腰作揖,盛小黑见李婉的马车要走,急得往前追,背上的粱杭云惊得倒吸凉气,好在盛言楚及时喊住才没让盛小黑颠掉粱杭云。

马车上的李婉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旁边的丫鬟见粱杭云生的俊美,又对李婉目光痴恋,丫鬟不由打趣:“小姐,奴婢瞧那位粱公子似是对小姐您有意?这才见一面就…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李婉低眉轻皱:“什么一见钟情?钟的不过是我的相貌罢了。”

丫鬟笑:“粱公子一表人才,配小姐绰绰有余。”

李婉目光忿忿,狠狠瞪了眼丫鬟:“别瞎说,我跟淮亲王府还有亲事呢!你这话要是让淮亲王府的人听了去,仔细你的皮!”

丫鬟嘟嘴不满:“老太爷不是说要退了淮亲王府的亲吗?”

李婉:“这不是还没退吗?!”

丫鬟:“……”那她等退了再说。

-

盛言楚三人在路边等了片刻后终于等来了李老大人的马车,李老大人才从华家祖祠过来,此刻满腔怒火,盛言楚好说歹说才将李老大人说睡着。

“这位老大人就是帝师?”粱杭云指着榻上呼呼酣睡的老人小声问。

盛言楚点头没出声,梁杭云蹑手蹑脚的坐下,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李老大人看。

这么说,刚才那姑娘是这位老大人家的女眷?

帝师啊…梁杭云失落的叹气,那是他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位置…

-

程春娘这些天一直守着城东的铺子,将铺子的生意安排好后,程春娘回家静侯着程以贵等人的到来。

一桌饭菜才做好,阿虎就赶着马车来到盛家,程春娘知道儿子从前的同窗家眷要住进来,见到梁母和双胎姐妹,程春娘热情的迎三人进门。

程以贵住盛言楚所在主院的后边,梁家因有女眷,便住西边院落,大门一合,男女互不干扰。

梁母比程春娘要大几岁,容颜瞧着却比程春娘至少要老十来岁,都是老乡,见程春娘忙前忙后替她安置住处又备饭,梁母眼角不由感动泛红。

“要在京城做浆洗?”

梁母点头,不好意思地笑:“我绣活还算不错,可惜我这双眼睛见风就流泪,抓针就抖,如今只能做点浆洗的活补贴家用。”

顿了顿,梁母感激地吸鼻子,拉着程春娘的手喟叹:“多亏了春娘妹子你收留我们一家,不然我们到了京城连个落脚的屋檐都住不上。”

来时梁禾兰跟阿虎打听了京城的房价,一听最便宜的一进宅子都要千两银子,梁家母女皆像看了恐怖片一样久久没能回神。

“嗐,”程春娘笑,“谁出门没个困难?我有一双胎弟弟,梁家姐姐你还没见过,从前他背着家里人偷偷跑来京城,因心没城府,身上攒得多年积蓄全被人在船上偷了去。”

梁母惊呼:“我的天老爷,后来呢?”

程春娘招呼梁家姐妹俩吃菜,扭头和梁母说:“后来得亏船上有老乡照应,只他不愿拖累人,一进城便和老乡分开了,一个人在京城打拼…去年我上京寻他,才知道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倒泔水和泥砸墙他都干过,不过现在好了,认了一个好师父,如今再外头做中人行当。”

梁母唏嘘不已,便问她能不能干中人,程春娘噗嗤一笑:“中人行当吃苦的很…”

梁母忙说自己能吃苦,程春娘一击致命:“得会认字。”

“这…”梁母一下萎靡。

梁禾兰眼珠一转,问程春娘能否让她们姐妹俩去锅子铺打下手。

没来京城之前,梁家姐妹就在静绥县码头见过春娘锅子铺,一个小小码头上的铺子生意就红火的不行,那开在京城的呢?

“你们姐妹俩当然可以来。”程春娘略略打量了一眼姐妹花,许是同为双胎人的缘故,程春娘对梁家姐妹感观极为的好。

梁母也想去,却被程春娘婉拒了,不是嫌弃,而是因为梁母眼睛坏得太严重,得好好敷药才行,不然迟早会瞎。

梁杭云得知两个妹妹一来盛家就找到了活计,当即喜上眉梢,可听大妹说亲娘的眼睛有古怪,梁杭云脸色霎时变白。

为此梁杭云夜里和盛言楚吃席时便将心中的焦虑吐了出来。

“我娘眼睛生生是做绣活熬坏的…楚哥儿,你可认识城中好的大夫,我想趁着国子监优监生还未开馆先带我娘去治治眼睛。”

盛言楚语气艰难:“不瞒你说,我一来京城就打听过治眼的良医,贵表哥的长姐,也就是我表姐她眼睛也坏死了一个,我寻摸了好久,大夫都说治不好,像你娘熬伤的眼睛大抵也没法子复原。”

做绣活要熬夜,眼睛长时间聚焦某一处很容易近视,且还伴随散光等病症,这种眼病搁上辈子都很难改善,除非做激光手术,很显然嘉和朝没这么高超的医术。

梁杭云听得很不是滋味:“我娘眼睛迎风就流泪,还畏光刺痛…她才三十来岁,这若是治不好,岂不是要痛苦半辈子?”

盛言楚沉默片刻,忽道:“杭云兄,你可听过蛇胆治眼?”

梁杭云:“蛇胆?可蛇胆不是有毒吗?小时候村里有人生吞蛇胆治眼,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生吞蛇胆容易患鞭节舌虫病,但胡人习惯将现剥皮的蛇胆蘸盐一口吞下,蛇胆有明目清心的药效,胡人马背箭术之所以比嘉和朝厉害,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常年吃生蛇胆的缘故。

“虞城有一片地叫青萝坞,岛上全是蛇,那蛇常年吃青萝草,周身碧色,据传百年青萝蛇蛇胆治眼药效极强。”

梁杭云若有所思:“百年青萝蛇…那毒素岂不是更多?”

盛言楚实话实说:“只要是药都会有毒,何况是百年蛇。”

粱杭云来回摩挲手指,沉思良久后方坚定道:“楚哥儿,我想替我娘试药!”

这种事盛言楚一个外人不敢干涉,只叮嘱说别贸然试药,要试得听从青萝坞本地人的指导。

粱杭云救娘心切,翌日一早便去打听青萝蛇,盛言楚不放心,就让对青萝坞熟悉的月惊鸿跟过去做伴。

忙活三天后,粱杭云被抬了回来。

见儿子蜷缩在床疼得牙根紧咬,粱母慌得号啕大哭:“儿,你这是咋了?啊?你快吐出来!娘眼瞎了没事,你可不能出事哇!”

程春娘也吓了一跳,将盛言楚拉到角落。

“楚儿,这不会出人命吧?哎呦,好端端的生吃蛇胆干什么……”

盛言楚拍拍他娘的手,轻声道:“不碍事的,青萝坞的大夫已经守着杭云兄多日,然舅舅说他已经脱险……”

程春娘唏嘘不已:“云哥儿那小子眼睛没毛病也能吞蛇胆?百年蛇胆…得几十两吧?他吃了若无事,那梁家姐姐便也要吃,如此就要百两,他…”

顿了顿,程春娘压低声音:“他家拿不出呀。”

“我出。”盛言楚皱着眉,目光定定地望着床上疼至痉挛的粱杭云。

生吞蛇胆极为容易感染寄生虫,好在吃下的那条青萝蛇毒素并不高,但粱杭云身体素质太低,所以才会这么遭罪。

盛言楚觉得粱杭云试药并不是多此一举,粱杭云是粱家唯一的男丁,想来粱家的营养都会先紧着粱杭云,如果连粱杭云都扛不住青萝蛇的毒素,那粱母吞咽后必死无疑。

粱杭云深谙此原因,所以才以身试险。

盛言楚将目光从疼到昏睡过去的粱杭云身上移开,低声对程春娘道:“娘,粱家婶婶吃了蛇胆后眼睛若能渐好,我想着也让菊表姐吃一吃。”

“菊姐儿?”程春娘顿了下,旋即道:“那咱们家的确该付粱家这个银子。”

盛言楚点头:“找人试药不易,恰好杭云兄有这想法,我借他的光,自是要出银子意思意思。”

何况粱家的确出不起银子,盛言楚很是敬佩粱杭云,就粱杭云这等救母不惧死的大义做为,盛言楚觉得价值千金万金。

粱杭云是年轻人,身体虽孱弱,但底子还算不错,昏睡半天后终于平安醒来。

找大夫把脉一探,大夫直言蛇胆毒素已清,得知此消息后,啼哭不止的梁母这才松口气。

盛言楚跑过来问梁杭云感觉如何,醒来的梁杭云嘴唇惨白,气色不太好,但双眸清亮。

“楚哥儿,”梁杭云咧开嘴角浅笑,指着双目,“我遭这一趟罪值得。”

盛言楚坐在床头扶着虚弱不已的梁杭云喝了半杯水,轻声道:“可是眼睛有好转?”

“对,”梁杭云点头,缓缓道:“我时常秉烛夜读,白天看远处的东西略有些不清晰,吃了青萝蛇胆后,我眼前那层薄雾似是一下掀掉了。”

盛言楚大惊,暗道滑溜溜的青萝蛇真能治疗近视眼?若真如梁杭云所说,那这青萝蛇就是不可多得的良药啊!

试问后世有多少学生被近视所困?!

顿了下,梁杭云皱眉,捂着肚子轻声呻.吟:“楚哥儿,青萝蛇胆虽是好药,但我切身觉得这药毒性太大,倒不至死,只你不知道吞下去后我挨了什么罪。”

有梁母在,梁杭云不好往下说,程春娘将梁母哄出去后,梁杭云这才正色道:“我肚子现在还有烈火烤炙的疼感,现在这都算好的,刚咽下去的时候,我恨不得拿把刀将肚子破开…”

盛言楚听得脸色肃然,有些毒药有致幻作用,他单知道五皇子点的迷香大多都是取自蛇肉,也许梁杭云有此想法并不是疼到无法自控才生出自残的想法,些许是中毒后迷糊了。

看来这种蛇胆不能随便吃。

“这都不打紧,咬咬牙就过去了,青萝坞的大夫让我静坐休息会,那大夫的话才落地,我这肚子一瞬间就像是有无数条小蛇横冲直撞…”

盛言楚嫌弃的眉头紧皱,他该庆幸自己不近视。

和盛言楚聊了会后,梁杭云体力不止便睡了过去。

盛言楚一出来,梁母就找了过来,连连问梁杭云身子可有受损。

得知儿子眼睛比往日更好后,梁母激动的合掌跪地大呼真人保佑她儿。

“青萝蛇蛇胆是好药,但毒素非一般人能抵挡…”盛言楚想劝梁母暂时别吃蛇胆,毕竟梁母身体素质远不及梁杭云好。

可还没等盛言楚说完,梁母就拭泪决然道:“我吃,我一定要吃,我儿是为了我才遭罪的,我若不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那一片孝心?”

盛言楚想劝却被程春娘暗中拦住,梁母走后,程春娘走过来道:“我知你是好心,但没用,适才你不在的时候,云哥儿他娘就吵着要吃蛇胆,都是当娘的,我能理解她的心思,疼在儿身痛在娘心,云哥儿他娘不想儿子一个人受罪…”

盛言楚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左右梁母都是要吃的,早吃晚吃都一个样。

梁杭云体力恢复三成后,梁母就找上盛言楚说她也要吃青萝蛇胆,盛言楚便让月惊鸿带梁母去。

“叔。”

盛允南这些天都在墨石铺子‘骚扰’周蜜,刚进来就听盛言楚让阿虎去找月惊鸿,便道:“叔,你甭找舅老爷了,我瞧他这两日心情不太好,适才我从墨石铺子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小酒馆喝酒。”

“心情不好?”盛言楚微滞了下,忽想起一事,忙折身往梁杭云屋子走。

梁杭云正在喝妹妹们煮的补汤,闻言猛咳了下,两个妹妹赶紧拿帕子擦滴落到身上的汤水,梁杭云摆手让两位妹妹先出去。

门一合上,空气中的尴尬气氛顷刻弥漫开来。

梁杭云眼神闪忽,支支吾吾道:“…并非我故意说给他听得,就是…就是我跟你舅舅闲聊聊到临朔郡优监生,他随口问我今年的优监生都有谁,我当时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他真的只是好奇罢了,便…说了。”

竟是月惊鸿先开得口?

盛言楚脸色一僵,他故意将写有王永年要上京的书信拿给月惊鸿看,就是想探探时隔多年月惊鸿对王永年是否死心。

月惊鸿勒令他不许在人前提王永年,那为何要跟梁杭云打听王永年?

莫非…

一想到这两人的情线还没断,盛言楚心里就极为的不舒服。

当年他扛着生理性厌恶将月惊鸿从兔儿馆带出来,月惊鸿跟他发过誓的,永世不再跟王永年相好。

-

从梁杭云那里出来后,盛言楚冷着脸让盛允南将月惊鸿喊来。

人来是来了,只脚步虚浮满嘴酒气。

盛言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样的醉酒之人自然问不出话。

“南哥儿,这两天你替我看紧然舅舅,他去哪你就偷偷跟着去,若看到他去见王永年,你立马告诉我。”

盛允南重重点头,盛言楚扯动嘴角:“你认识王永年吧?”

盛允南:“认识。不就是那个经常去静绥码头问舅老爷的…男…人么?”

盛言楚冷笑:“就是他,他要是敢来找然舅舅,算了,你也甭回来知会我,见到他挥拳头打就是。”

渣男!还好意思追来京城?都过去三四年了,就不能相忘于江湖吗?

此时在国子监报道的王永年猛地打了个喷嚏,拿好文书,王永年跟着斋夫往舍馆走。

“小哥。”王永年笑喊斋夫,“敢问翰林院是不是有位盛翰林?”

“是有一位,说起来王秀才您和这位盛翰林同是临朔郡的老乡呢!”

王永年眼神微微一沉,旋即和气道:“我跟这位盛翰林先前都在静绥县学读书,可惜我读书不精,如今他都成翰林官了,我还只是个小小秀才。”

斋夫拱手笑:“嗐,做官不急于一时,您是优监生,日后进翰林院指日可待。”

王永年假笑两声,快到舍馆时,王永年微眯起眼,状似无意地道:“我和盛翰林是同窗好友,等我安置好了,我自是要去拜访他,只他如今不是闲散人,我也不知他哪天休沐…”

斋夫反应敏捷,脱口而出道:“翰林院三五天就休沐一日,只这日子没定数,您若想上门,不若去盛翰林家里问问。”

“他家?”

斋夫也是好心,耐心道:“您千万别走错了道,盛翰林在京城落脚的地有三处呢。”

“这么多?”王永年微讶。

“对,”斋夫道,”甜水巷子那一处原是宅子,盛翰林不是商户嘛,便去衙门开条子将倒座房规制后做了锅子铺,如今那片地可不得了,天天都有贵人过去。”

王永年听迷糊了,道:“我知道盛翰林在老家静绥码头开了间春娘锅子铺,怎么?贵人也喜欢吃锅子?”

锅子气味虽诱人,但一般富贵深宅的人都不太愿意抛头露面和寻常百姓挤在一块吃。

斋夫笑得神秘:“贵人去得当然不是锅子铺,而是隔壁的雅舍,那里头卖刀叉牛肉,据说肉连皇家几位皇子吃了都赞不绝口。”

这里的皇子最具代表的就是五皇子,人是盛言楚故意找来的,就是托儿。

京城百姓都记得金銮殿上五皇子记仇狠揍了状元郎这件事,在外人眼里,五皇子对盛言楚恨之入骨,如果能从五皇子嘴里听到有关雅舍刀叉牛肉的赞誉,那就是真的好吃。

五皇子身份尊贵,是权贵圈最好的代言人,很多名门世族都是见五皇子吃过后才敢过来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甜水巷子位置太偏了,那些官高势大的人家没几个愿意踏足到那,有五皇子在局势立马反转,五皇子是天家儿郎,五皇子都敢来,他们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斋夫将手中拿着的钥匙交给王永年,续道:“除了甜水巷子那处,还有一处就在国子监后边的国学巷,您若得闲可以去那看看,盛翰林他娘天天都在那。”

王永颠了颠手中的钥匙,忍不住追问:“那他住哪呢?总不至于住铺子吧?我记得他家可不止他娘,还有个舅舅?”

斋夫:“他们都住城西,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处,啧啧啧,也就盛翰林有能耐,来京城满打满算才一年,一年间竟挣下了那么多的家业。”

“城西的宅子可不便宜,一栋二进的宅子要价一万两!”

“一万两?!”王永年瞪大眼睛。

“别人买自是要一万两。”

国子监舍馆临河而建,太阳落山后晚风冷得紧,斋夫裹好衣裳,嘿嘿道:“盛翰林得亏有个小舅舅——”

王永年眼神微动,继而不咸不淡地问:“这关他舅舅何事?”

“他小舅舅是中人,”斋夫乐呵地往下说:“因是从他小舅舅手中买……”

斋夫说了一大段话,王永年却只听进去那句‘他小舅舅是中人’。

中人…呵,王永年抑制不住笑了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出息了,王永年啧啧叹息,他还沉浸在两人的感情中不可自拔,甚至为了那人…

那人对他却爱淡情驰,一声不响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得知那人在京城后,王永年只恨没翅膀飞过来。

如今他努力考中秀才来了京城,他定要找那人问个清楚,问他还…

“王秀才。”

斋夫手往发呆的王永年面前挥,见王永年倏地回神,斋夫笑笑:“可是想家了?您要在这求学多年,要我说该将婆娘一道带来,两人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

王永年眉疯蹙起,摇头说没妻。

斋夫见王永年岁数也不大,暗想没成亲也说得过去。

见斋夫要走,王永年追过来打听盛言楚城西宅子的地址,斋夫没多想,一五一十说了。

王永年连床都没铺就往城西盛家跑,不凑巧,和散衙回来的盛言楚撞了个正着。

赶车的阿虎不认识王永年,马车停靠在盛家门口后,王永年立马意识到车上坐着的人是盛言楚。

见有人出来,王永年谨慎地低下头站到暗处。

盛言楚第六感一直很强,一下车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目光四下一扫,视线最终定格在鬼鬼祟祟的王永年身上。

向前走了两步,就在王永年心肝沉惴惴地以为盛言楚要认出他时,街口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吼。

“楚哥儿救我!”

盛言楚脚步一顿,远远见程以贵被虎贲营的人追得落荒而逃,盛言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程以贵上蹿下跳躲着虎贲营的人,看到盛言楚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张开上臂死死地抱着盛言楚不松手。

虎贲营的人冷着脸去扒拉程以贵,不管程以贵如何叫嚣,虎贲营的人都没有心软,在盛言楚啼笑皆非的目光下,哭唧唧的程以贵还是被虎贲营的人带走了。

站定在台阶,盛言楚回眸望了眼斜后方,那里的人早就不见。

险些被盛言楚当场抓到后,王永年便不敢再去盛家,加之国子监优监生即将开课,王永年课业繁忙起来后,只好将找月惊鸿的打算往后推移。

在这期间,盛允南每日都跟盛言楚汇报月惊鸿的一举一动,月惊鸿又不是瞎子,忍无可忍后将盛允南往盛言楚身边一丢。

“我是你舅舅!”月惊鸿面色不虞,“又不是衙门的犯人,你再让南哥儿监视我,信不信我立刻马上搬离京城!”

盛言楚合上书,淡淡道:“然舅舅想搬到哪去?”

“你管不着。”

盛言楚嘴角挑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轻嗤道:“我一个晚辈自是管不着你这个舅舅的事,你想逍遥自在地走,行啊,先跟我去程家将程有然这个名字划了!”

月惊鸿脸色一沉。

见状,盛言楚冷笑起来,厉声道:“你想跟那人怎么胡闹我绝不会说半个字,但你必须先脱了程家这层皮!京城谁不知道你月中人是我盛言楚的亲舅舅?王永年现在跑国子监来了,你若跟他眉来眼去,我脸往哪里放?”

月惊鸿面红过耳,脸颊气鼓鼓的似有话说,盛言楚手叩在月惊鸿胸口处,平静道:“你真要跟他我也不怪你,食色性也嘛,但你得摸摸你的良心问问自己,王永年值得吗?他就是个人渣!他有妻有子!他——”

“叔,外头梅老爷找你。”盛允南敲响房门。

盛言楚一口怒气止在胸腔发不出来,拢了拢月惊鸿的衣领,盛言楚冷着脸将袍子往身上一套。

“南哥儿,将门给我锁了,娘要问起,就说然舅舅鬼迷了心窍!”

盛允南‘哎’了下,盛言楚一走,盛允南叹了口气:“舅老爷您听叔一句劝吧,就别折腾了…如今贵叔也来了京城,您跟那人的事若闹开,叔和贵叔的名声都不好听…”

见月惊鸿背对着自己没动静,盛允南没再哔哔,轻手轻脚的将门锁上了。

屋里月惊鸿失声而笑,喉咙里却尽是哭意:“我发过誓的…若有违抗,只叫老天爷一道雷劈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