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路的吏部官差笑着跟谢行俭解释:“大人别见怪, 这些小主事都是国子监赤忠馆的学生, 听闻大人以前在国子监时, 曾来吏部呆过一段日子, 他们得了消息后, 兴奋的想出来瞻仰瞻仰大人您的风光。”

谢行俭闻言微微一哂, 当年宋由美在大街上故意暴光他的名讳, 导致他被一群读书人连着追了好几条街,若不是罗棠笙及时赶到呵退那些书生,他怕是要被扒的连裤子都不剩。

别再说读书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啦, 这些人疯狂起来不亚于年轻力壮的菜市场大妈。

就比方说现在躲在门后窗前的小主事们,一个个鬼鬼祟祟瞪着贼溜溜的眼睛,只看这一眼, 他就有些不自在, 这些人就差一个咽口水的动作了。

一旦加上了,他就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羊羔, 这些小主事们此刻拿着刀叉, 准备等他一咽气, 他们就扑过来将他吞食殆尽。

他禁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 领路的官差眼尖, 注意到谢行俭的动静, 瞥了一眼后头跟着拿行李的两个下人,笑道:“最近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过的不像炎夏, 倒有几分深秋的意味在, 大人带这么多衣裳御寒,想来家里的太太有心了。”

谢行俭眉宇间透出缕缕欣悦,以拳捂唇,轻咳一声:“京城暴雨不断,早晚温差大,家里的担心本官寒了身子耽误朝考题,遂多带了一些。”

官差微微而笑,拱手言了几句谢行俭喜得贤妻之类的话,谢行俭不喜欢和外人说太多私密事,便岔开话题:“敢问马大学士可来了?”

“还没呢,”官差摇头:“马大人年近古稀,比之旁的老大人,身子算硬朗的咯,只不过一到下雨天,马大人就浑身痛的厉害,这不,马府刚差人过来,说马大人早起疼的不行,大夫都上门了。”

“这么严重?”谢行俭止住脚步,愁叹的反问:“马大人可是一到下雨天就关节痛,畏惧风寒?”

官差点头,虽不明白谢行俭所说的关节痛是哪里痛,但——

“这几年,只要遇了冬,马府都是闭门谢客的,便是有些事躲不过,马大人出行都会裹上厚厚的衣裳,人老了嘛,火气低,总是比像大人这样的年轻人要怕冷。”

这个官差嘴跟碎,将马大人的近况说了一路,谢行俭听得入神,结合官员的言语,他这个医学外行者,大致推摸出马大人应该患有风湿病。

风湿病疼起来能要半条命,谢行俭抬脚拐过走廊,心里琢磨着马大人这回赶上坏天气发病,那新朝考怎么办?

他心头猛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马大人不会又跟上回一样“临阵逃脱”了吧?

“不会,”官差摇头,随即又扭捏点头,“这事说不准,马大人德高望重,朝廷的科举题,皇上本着敬老尊贤的原则,都会事先询问马大人的意思。”

“?”

谢行俭听云里雾里,官差不住的搓着手,支吾道:“皇上问马大人可有出朝考题的心情,马大人也没点头给个准话,只说学子之事,马大人作为三朝元老,合该替皇上尽份心…只不过,马大人后又补充一句,说朝中后起之秀众多,朝廷新芽生出老叶黄…他这个老大人应该多让让位,好叫谢大人这样的年轻人替朝廷效力…”

谢行俭被马大学士的脑回路惊的头发懵,也就是说,敬元帝让他协助马大人出朝考题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幌子,依照官差所言,马大人随时都会“罢工”,然后将烂摊子丢给他这样的后生?

“*”,谢行俭咬牙想发出一种叫草的植物名字。

官差汗颜,马大人一边心系莘莘学子,想着能撑起一把老骨头出一回朝考题,无奈老骨头散了架,一时撑不起来。

其实一炷香前,皇上就派了人过来传话,大致意思是马大学士这回怕是又要缺席朝考题了,传话的人特意嘱咐他,说如果谢大人问起马大学士,不能直说,需委婉一点,以防谢大人承受不住。

望着疾步在前头暴走的谢行俭,官差叹气:这马大人也真是的,不能上就直接说不能呗,做什么非要答应了,到最后又食言。

谢行俭并不生气马大人的食言,毕竟老大人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不能到位,他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新朝考题的主考官,敬元帝就点了他和马大人两个人。

马大人不在,就意味着诺大的朝考题工程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头头,此次出朝考题的还有国子监的五位镇馆先生,无论是资历还是年岁,亦或是官阶,都在他之上,他担心缺了马大学士,他这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压不住这些人。

谁知临进小院和官差说了此事后,却见官差铁口直断不可能。

谢行俭不信,可待他进去和五位镇馆先生会面后,面对着五张如出一辙充满欢迎+殷勤+和蔼等n个善良词语的笑脸后,谢行俭表示他信了。

这些人很好相处,至少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官威,言辞间对他这个小主考官颇为尊敬。

他心知五人这般行为,想来敬元帝应该事先警告过,国子监的先生他当年又不是没接触过,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看人都吊着眼睛,如今能放下身段听他说话简直就是一件大稀罕事。

不过,乖乖听话是好事。

这几人跟着马大学士只出过几年会试题,对出朝考题的节奏不太了解,好在这几人头脑聪慧,谢行俭略略一说,几人就明白了。

锁进考功司小院的头一天,几位先生包括谢行俭都不是立马就提笔出题,而是将往年的朝考题拿出来互相研究,摒弃之前出过的相似类型题,防止出的题目无新意。

除此以外,谢行俭还要将往年进士们的试卷随机挑几份,汇总出进士们做朝考题的差距,对于那些失分很多的题,他们会留心些,尽量在接下来出考题时不去触碰这类区域题目。

经过整整一天的头脑风暴后,六人将钻研过的朝考题收起来放置一边,吃过一顿丰盛的朝食后,六人开始各就各位,拿着分到的任务认真翻书出题。

谢行俭一干人在小院里起早贪黑的工作时,京城各大街的积水都快蔓延到脚踝了。

要么说谢行俭第六感很强呢,谢长义回家后,第一时间就是招呼小厮们驮锹去疏通家里所有的地下水沟,还不忘吩咐婢女们拿银子去外边疯狂采购米面。

王氏抱着团宝软趴趴的身子,边哼着小曲哄小儿子入睡,边轻声道:“当家的,这真的是小宝交代你做的?”

“那能有假?”谢长义语气少见的严肃,“小宝亲口跟我说的,除了这两件事,小宝还说要将地窖里的吃食挂到梁顶上,回头雨大了倒灌进屋,地窖里渗水可就惨了!”

“阿弥陀佛……”王氏脸色刷的变色,“好端端的怎么会涝呢!我听隔壁几家太太说,京城夏天热的慌,旱倒是有过几次,涝灾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谢长义将熟睡的团宝轻轻的接到自己怀里,随后放进身后的小摇床上,与王氏对视一眼,夫妻二人来到房外。

“当家的,”王氏揪心的望着院子里冒雨铲沟的下人,“这要真的涝起来,小宝咋办?咱们还能躲到罗氏北庄的山上,小宝能往哪里躲?那些守着他的官兵会护着他吗?”

“会!”谢长义心里没底,但总得给挂心儿子的婆娘吃一颗定心丸,冷静道:“小宝说他不会出事就不会出事,咱们两人护住自己就行,别给他添麻烦。”

王氏迭声点头,搓着手哀叹:“小宝上回从那里出来,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这回怕又要瘦好几斤,我得提前抓几只补身子的乳鸽和小母鸡备着,等他回来煨给他吃。”

“对对对,”谢长义猛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略带欣慰道:“他身子骨没孝哥儿健实,你是该给他多备一些补肉,小的时候,小宝但凡干一点重活,晚上到家身上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老族长还笑话他,说他身子金贵,不是吃农家饭的料,果不其然,小宝长大了就再也没下过地。”

“你呀,糊涂脑子。”王氏叉着腰嗔笑,“老族长当年说小宝金贵,可不是夸小宝,人家是拐着弯说小宝干农活不上手。”

谢长义脸红成猪肝色,他当时只觉得小宝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哪里会想这么多。

王氏妇人家遇事慌张,此刻被哗啦雨声搅和的心乱如麻,开过两声玩笑后,王氏在屋子里来回徘徊。

“地窖里的东西多的很,等会让人多砍一些竹子回来撑支架晾着,”王氏踌躇道:“对了,当家的,你得上街找个大夫,小宝过两天回家怕是身子又不爽,晕晕沉沉的,总要给他安排个大夫看着。”

谢长义额角抽筋,嗫嚅道:“我才从街上回来,好些铺子都进了水准备打烊闭门几日,不知道药铺是不是也这样,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得跑一趟,不管是捡几副药还是请个大夫提前在家里住着都是好的。”

夫妻俩商定后,谢长义就喊上居三赶车,一直守在前院指挥下人干活的罗棠笙听到动静,忙过来按住谢长义。

“爹,”罗棠笙跑的有点急,此刻气喘吁吁:“爹甭冒着大雨出去找大夫了,我差人跑一趟罗家,罗家后院备有几名军医,那些叔叔们都是我爹旧年帐下的好友,医术相当了得。”

“刚玉嬷嬷过来说,外头好些药铺进了水,大夫们都在抢救药材,一时半伙爹去了也没人接待,还是别去了,雨天路滑,街上的风又大,太不安全了,爹还是呆在家别出去了。”

闻讯赶来的王氏不胜唏嘘,“隔壁更夫不就是被树砸伤如今还瘫在床上动不了么?当家的,你就别去了,让下人跑一趟吧。”

“居三,汀红,你俩跑一趟罗家。”罗棠笙不待谢长义回应,赶忙吩咐人去办。

谢长义觉得罗棠笙说的也对,他还是不出去吧,别到时候闪了腰就不好了。

大雨中,谢家大半的下人披着斗笠不停的往家中搬运吃食,动静大的惊住了隔壁左右的邻居,有好事的过来问王氏。

王氏也不瞒着,将谢行俭的话和盘托出,几个妇人一听京城要涝,哪里肯信。

“这怎么可能?”之前打算舔远洲府谢家,却舔成了平阳郡谢家的王妇人翻白眼嗤笑:“老姐姐可别怪我说话不好听——”

王氏咬牙暗恨,心道明知不好听还要说,这什么人呐!

王妇人故作亲切的拉着王氏的手,脸却对着旁人,道:“不是我瞎说,我在京城住着也有些时日了,这几年来,京城有过几次旱灾,却也不是顶大的事,过了两天就下了雨,旱灾不过就是个虚虚的影子吓唬人来着。如今都没旱,怎么可能会涝呢,我觉得吧,这场雨再下两天也就完事了。”

“老姐姐着急忙慌的备这么多吃食也不怕上霉……”

王妇人说到这顿了顿,抬眼望着忙碌的谢家下人扛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眼中流转着满满的艳羡,心道这平阳郡的谢家才来京城没多久,怎么就有了这么些使唤的下人,再看买回来的东西,全是上好的货物,王妇人眼红的难受,抓王氏的手不由的使上几分力。

王氏皱眉,甩开王妇人的手,白了王妇人一眼:“旱不旱,涝不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天一时是晴朗不了,便想着蓄些吃穿用的在家里,总归安心。”

“这些吃食又不会坏,”王氏哼了一声,“多备着以防不测总是好的,这老天爷啊,时好时坏,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情况呢?说不准今个下雨,明天下冰雹都说说不准。”

几位妇人望着黑沉沉的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我等会回去也让家里的多买一些备着,还是王家姐姐说的在理,前段时间京城外不就闹瘟疫吗?听说那边以前平平安安的,从来不出事,可瘟疫就像石头里的猴子,突然蹦出来了,怪吓人的。”

“刚过来时,我瞧王家姐姐走廊屋檐下都挂了鸡鸭鱼肉,”有人凑上来将王氏围住,笑吟吟的问:“那些也是才买的么?”

“那些干肉腊肉买来有一段时日了。”王氏昂头指了指屋顶上一排排油纸包着的东西,众妇人吓了一大跳,谁也没想到谢家房梁上挂满了东西。

在大家惊愕的困惑下,王氏不慌不忙的揭开谜底:“原是放在地窖里的,只我家小宝说,雨下大了,地窖会发潮,便让人都抬出来晾着了。”

“这么多东西,得花不少银子吧?”王妇人喉咙发滚,一双眼睛红的能烧火,恨不得将梁上的东西全撸回家。

“这些肉花不了多少银子。”王氏打起马虎眼,她深知露富都没好下场。

王氏幸亏没让王妇人进后院,不然后院还挂着儿媳罗氏的奇珍嫁妆,若要让王妇人看到,岂非下巴都合不住?

几家妇人拉着王氏又说了一些话,问的话很琐碎,大体不过是京城真要涝起来,她们该怎么预防。

王氏也不藏私,将谢行俭交代的法子一一说给几家妇人听。

“状元公小小年纪就能帮皇上分忧,等回了家,定有大批大批的赏赐进老姐姐的家门。”有妇人甜甜一笑,说的话让王氏听着飘飘然。

不过,王氏脑中一直印刻着谢行俭之前说过的御史官,生怕家里太招摇惹来御史官的弹劾,连忙摆出云淡风轻的态度:“什么赏赐不赏赐的,给皇上办事是他的福气,这种机会几辈子都求不来,我倒不奢求什么黄白赏赐,只希望他在朝中能尽心尽力,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时候被上头责罚就不应当了。”

王氏自认为说的不卑不亢,谁知周围几家妇人掏出绣帕捂嘴偷笑,再看一直气势咄咄的王妇人笑容凝固,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受。

王氏半晌无语,有个和王氏玩的相当好的彭太太凑近王氏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氏顿时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王妇人的儿子前两天办公懈怠,被上头责罚了一月的俸禄,如今还停了点卯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至于为何是这种下场,刚好就是因为王氏口中所说那种做事不尽心尽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王妇人这几日被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弄的头疼不已,原以为被歇了点卯就能安安分分的在家谢罪,谁料王妇人的儿子非但不悔过,还瞒着王妇人拿走家中的银子,去点红苑找娘子吃喝玩乐。

真真是走霉运,王妇人的儿子喝醉了酒在点红苑耍起酒疯,因身上的银子没了,点红苑便喊来官差押着王妇人的儿子回家取银子,王妇人咬咬牙将一笔酒钱补上,本以为这事就算结束,谁知王妇人的儿子酒性大发,指着官差的鼻子痛骂人家不是个东西,官差可不是吃素的,直接拉着王妇人的儿子去见官,告了一个官员狎妓的大罪。

好在王妇人儿子有功名在身,官家问清缘由后,罚了五十两又就将人给放了。

几家妇人说起八卦来,那叫一个生动形象,一个演王妇人的儿子,一个演官差,活灵活现的在王氏面前扮了一出醉酒闯衙门。

王妇人见状,几欲气厥过去,一双手死死地扯着帕子,恨不能撕了眼前这帮看她家笑话的妇人。

几家妇人丝毫不畏惧王妇人的狰狞面孔,王妇人见呆着这尴尬,抬起脚愤而奔出去。

王氏觉得王妇人不举伞就往外跑有些不妥,正准备喊下人去送把伞,旁边的彭太太含笑的拉住王氏。

“你别可怜她,”彭太太瞪了一眼远处的王妇人,冷声道:“前几年才来京城的时候,我们姐几个心疼她养大一个读书人不容易,所以一旦这边谁家开席宴请,我们都拉着她一起去,王家姐姐,你猜后来怎么着?”

王氏摇头,旁边一妇人插嘴:“她家那儿子瞧着斯斯文文的,却不想骨子里是个贪花好色的东西,转头就勾搭上府里的小姐,没办法,生米煮成熟饭,那家只能同意嫁女。”

“能不嫁吗?”又有一妇人微微蹙眉,“那家小姐也不是个检点的,还没出阁就怀了身子,不嫁过来能怎办?倒便宜了她家,娶回一个嫁妆丰厚的儿媳。”

“可那又怎样?”彭太太不以为然道:“就凭她那儿子花天酒地的作态,金山银山也有花光的时候,我听人说,她家儿媳的嫁妆都被她儿子败的差不多了。”

“她那儿媳也不是个好惹的,”彭太太讥笑:“前几年我就劝过她,对媳妇好点,她不听呢,花着儿媳的嫁妆还摆婆婆谱,学着京城富贵人家要媳妇每日晨昏定省,嘿,活生生将大孙子给省没了,她那儿媳自此就变了样,性子硬了起来,婆婆要她往东,她偏往西。”

女眷们纷纷乐呵起来,都说王妇人好日子不珍惜,活该将家弄的鸡飞狗跳。

“她先前跟我说,她家儿子娶的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王氏想起端庄有礼的罗棠笙,咋舌道:“富贵人家的小姐幼小都有教养嬷嬷跟着,怎会放荡的与人……”

“哎哟,我说老姐姐做甚还跟她玩呢,原来是被蒙在鼓里头了。”

彭太太收起满脸讥讽,忍俊不禁道:“什么富贵人家,不过是个卖布条的商户,怎比的上老姐姐家里名门走出来的罗大小姐。”

王氏眉头一挑,不想原来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