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温润的嗓音,和这一句小解,总让沈青棠感觉像是在耳边听到了一阵玉石相碰的琅琅声。

自此刻开始,子钰这个名字,就如同这一晚的心动一样,永远扎根在了她的心里。

“子钰,子钰……”像是小孩子获得了期盼许久的玩件一样,沈青棠轻轻晃着小腿,在嘴里反复回味念叨着这个名字,“真好听。”

这个名字比她想得那些都有涵养多了,念着都感觉让人唇齿带着一股书香气。

许是她晃荡的小腿太过扎眼,拨乱了魏珩的心绪,他将背上的人向上托了托,轻声道:“别乱动。”

再乱动,就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他看着这漫天灿烂的星河,和波光粼粼的溪流,只是戏谑地在心里这么一想,既没有真的说出来,也没有真的做出来。

**

次日清早。

一声清脆的鸟啼落在草堂的窗前,惊醒了浅眠的魏珩。

他起身下榻,拆开了绑在这只鸟腿上的信筒,纸卷如轴展开,上书:

泼皮冯二,楚馆狎妓,近来因关节风湿,日处醉春楼中,外有心腹看守。

魏珩沉眉思索良久,默默揉烂了掌心的纸卷。

他回头看了看那卧在席上睡得正酣的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下:

草堂医女,清丽貌美,擅针灸医术,遣书信并车马来迎,可前去一治。

少年卷好纸笺,放入信筒。鸟儿扑棱而去,留下了一阵渐行渐远的风声。

第24章 花楼游

石圩村的邻镇依山傍水,算不得繁华,一条青灰的石板路自桥下蜿蜒而去,左右尽是开摊或行路的寻常百姓。

但就是在这样淳朴的瓦房砖楼之间,也稍有些格格不入地安着一处冶艳的温柔乡——醉春楼。

“医女?”长着一身膘的冯二仰在雕花的月洞床上,因经年下海而患风湿的痛腿微微半撑,贼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年轻还貌美?”

“是啊冯爷。”一旁倒茶的花魁揽月,柔似无骨地弯下腰附到了他身边,朱唇扬起,“奴家见你近几日身子不爽,不若寻个能缓痛的妙人伴你左右,瞧着也舒心些。”

许是这话说到了冯二的兴头上,他忽然开怀笑了两声,“哎呀,我冯二竟也有这一天。要知道,这医女作陪,那可是京城首辅,段阁老才有的闺房情趣啊。”

说起这等荤事来,冯二立即来了劲头,指指脑袋,“他人家劳思成疾,常发这头风病。”

“所以上哪赏玩,都少不了带三两医女在侧,身段要好,脸蛋要美,就连这气质也都得是端庄含蓄的。”他眯起眼,笑得促狭,“行完那事,再慢慢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会享受得很。”

揽月自幼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混账话没听过,她面色不动,兰指拂过冯二的脖颈,仍保持着妩媚的笑意。

“那爷也赶紧修书一封,把人请来享受一番?这位沈大夫最重礼度,可怠慢不得,奴家还得雇个车夫去将她接来呢。”

“呦喂,今儿个怎这么贴心呢?爷果真是没白疼你啊,”冯二轻亵地用手拍了拍揽月的脸颊,长舒了口气后又躺了回去,“你写吧你写吧,老子腿疼,懒得动。”

“让奴家写也成,不过,爷你得落个款。不然,”揽月含笑看着他,直起身,视线扫到门外的方向时,眸光不经意变得犀利了几分,“门外的兄弟们只怕会不认呢。”

这处厢房位于后院一角,门口立着两个侍从,来来往往的栏杆旁边,还四散倚着一排略有戾气的便衣暗卫,耳听靡靡之声,面露不悦之色。

门吱呀一开,栏杆上有几个人回头瞥了一眼,揽月看都不看他们,便旁若无人地下了楼梯。

她莲步轻移,左右小心看了看,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一间隐蔽的偏房。

房里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倚在窗边悠然自得地嗑瓜子。

她欲开口唤他,然酝酿了片刻,终究还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笑着掏出了藏在袖里的纸信,“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高简回过头,看到她手里的物件,顿时乐了,“我就说嘛,请月娘你办事,定是不消人操心的。”

他掸了掸手上的果屑,从窗上跃下,正要去接那信,可揽月却紧紧捏住了,不让他好拿。

高简不解地抬眉,只见女子笑眼含波,直瞧着他,似是有意要耍小性儿。

“给我便给我了,还捏着作甚?”他并非不懂揽月的心思,但也乐得装糊涂,抽过信件后,几下便跃上窗台,笑着挥手做了别,“多谢了,回头必有重酬。”

揽月目送他翻身而下,驾着备好的马车绝尘而去,艳丽的眼眸里满是说不出的黯然和凄清。

她一身残破,陷在这供商贾浪客寻欢的花柳之地,又怎敢企盼还有人怜她。

**

午后天朗气清,因昨日落了一场雨,乡间的空气还尤为舒爽。

高简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草堂,有些拘谨地笑着叩了两下门。

门很快便应声打开了,仿佛早就在等着他似的。

沈青棠探出一个脑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圆溜溜的眸子里还透着些谨慎,“你是谁呀?”

“哦,我是那个……”高简搓着手,面对这位自家大人特别关照的姑娘,在措辞上倒是有些局促了。

“额,我是镇上冯二爷的家仆,我家老爷患了湿痛,特派小的来请姑娘前去一治。”说着,他递出了袖中的那封书信。

沈青棠看了那信一眼,没有接,表情有些勉强,“……他在镇上哪个地方呀?我行医有个忌讳,不会独自去生人家的。”

“这个……”高简轻吸了口凉气,强撑住了笑意,“我家老爷比较放纵,现如今啊,正在醉春楼躺着呢。”

一听醉春楼的名字,沈青棠的小脸顿时煞白了一瞬。

“哎不是不是,大夫您别多想,”高简急忙开口,莫名有种诓骗良家少女去花楼的罪恶感,“就是请您去看个诊,没别的意思的。”

天呀,他还以为他家大人已经同这姑娘商量好了才让她去的,敢情这是不知道啊。

高简挠挠头,忽然觉得良心有些痛,模样看着格外不自在。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眼前的姑娘又换了一副神色,含蓄地笑了起来,“既是如此,那就断没有不去的理了,只是我有些怯场,家中尚有一位姐姐,不知可否带他一同前往?”

“啊?”高简懵了,“姐……姐?”

在错愕的眼神下,草堂大门敞开,一个头带帷帽、身穿白色衣袍的清冷人影,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高简惊得定住动作,直看得睁圆了眼睛。

这、这熟悉的身量,这逼人的气场,不是他家大人还能是谁?

高简愣了愣,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见沈青棠有些无措地带着干笑,而旁边的魏珩更是一身冷冽之气,他还是马上识相地打起了圆场。

“额,姐、姐妹俩好啊,这绝代双娇,”他用拳头掩住了嘴,不禁小声笑道,“冯爷定是要高兴死了。”

好吧,高兴不高兴,他是不知道,不过肯定死是死得比较惨了。

魏珩没好气地隔着厚纱看了他一眼,索性直接先一步上了马车,抬手伸出去,又拉上了动作有些笨拙的沈青棠。

早知来接他们的人会是高简,那他便没必要带上沈青棠作掩护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魏珩坐到了里侧,沈青棠由于惯会晕车,便靠在了窗边坐下。

车外长鞭一挥,马车顿时有些颠颠簸簸地动了起来。

看着窗外走远的景色,沈青棠有些紧张地攥了下一角,随后又转向魏珩,没来由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在抚慰他,还是在鼓励自己不要害怕。

清早刚起来,她便从魏珩那里得知,昨日他出门透气时,听到了点冯二爷要请她去花楼医病的风声。

可这花楼是什么地方啊,哪个正经人会请大夫去花楼瞧病的?

沈青棠听到后,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抵触。

但冯二这号人的大名她也是听过的,从泼皮无赖起家的暴发户,还同赵铁匠他们合伙开了铁作坊,若是直接拒了,只怕也会惹来难缠的麻烦吧?

这可怎么办呀?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魏珩温声宽慰了她,还给她出了个法子——

他大可以扮作长姐陪她一同赴花楼之约,若是这冯二没有旁的心思,那自然是好的,若是有,那他陪在她身边,也能相对安全一些。

起初沈青棠还觉得这个法子不太靠谱,但魏珩据理力争,终于还是将她说服了。

毕竟,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其实沈青棠有时候也会想,若她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再退一万步讲,是有父兄、有家、有靠山的寻常姑娘,而不是像这样孤苦无依的,那应该也不会总是受这等欺负,还无力还手了吧。

沈青棠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挥去了这些子虚乌有的念头,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励了起来。

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能慌张,要顺利度过这一关。

虽然她是软弱可欺,也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为了能安生地好好活着,任何人,不管强弱,都应该会努力争上一把的。

反正她身边带了毫针,若到时冯二真欲行不轨之事,那她就找准时机,扎他的死穴,封他的经脉!

沈青棠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也不知是太过紧张了,还是马车颠得太厉害了,她忽然感觉胸口闷得出奇,一口气提不上来。

正思索得出神的魏珩,余光瞥见了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这时,车轮似是硌着了一块石头,整个车身都剧烈颠簸了起来。

眼见沈青棠晃荡晃荡的,险些就要磕到窗柩了,他立刻挪过身去,迅速抬手护住了她晕晕乎乎的脑袋。

指骨撞在木柩的一瞬间,手背碰到的是硬冷,掌心触到的却是温软,还有几缕独属于她的花果淡香,似是萃取了整个夏天的繁花和鲜果,清新香甜,要再凑近点才能闻到。

不知是不是鬼使神差,他几乎未加思索,便动作自然地将人揽到了肩上,一下又一下地小心顺起了她单薄的脊背。

原先听她说会晕车晕船,他还以为只是说得夸张了,没想到竟当真如此。

沈青棠抵在他肩口,有些难耐地双手掩唇干呕了一阵,直到崎岖的乡间小道走完了,马车行到了较为平坦石板路上,她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魏珩不经意向外一瞥,忽而发现,茶馆、商贩、行人、酒楼,有如画轴一般次第从窗中划了过去。

他们到集镇了。

一路盘算着的事情逐渐浮上了心头,他沉眉深思片刻,终是撩起纱幔,附在沈青棠的耳边叮嘱了一些话。

听罢,沈青棠顿时抬起头看向了他,因气逆而晕染得湿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对他说得这番话充满了讶异。

“信我。”魏珩俯下身,低声对她说,短短的两个字,似乎承载了千斤的重量,教人不敢有所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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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醉春楼的街头落脚了,高简正要引二人进门,忽然,沈青棠出声叫住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门走得仓促,要医冯老爷的湿寒,还缺了些重要的药材,姐姐就先随你进去,我到街角的医馆看看,一会儿便回来。”

高简挑起眉,侧头看了眼魏珩,见他没动静算是默认了,便点头直应好,“行,那大夫您慢走,不着急。”

沈青棠抿起嘴唇,偷偷抬眸看了魏珩最后一眼,当即便攥紧掌心,转过头提着衣裙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