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炳文久久盯着门外, 终是在明灭的灯火中, 等到了披月而归的少年。

他年少时, 曾有一挚爱发妻, 可惜发妻心不属他。

如今他垂老,正有一得意长子,可惜长子亦心不服他。

心高气傲的他, 如何都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你如今威风是愈发大了?”魏炳文看着那默然走向前的少年,怒得一下摔了筷子,“这饭还要不要吃?”

筷子霹雳落地, 惊声恍若碎盏, 吓得在旁的林绣霜都不由心颤了一番。

最终, 那孤零的筷子悠悠滚下台阶, 直落在了魏珩的跟前。

少年只短暂停顿了一瞬, 旋即又毫不犹豫地踩上木筷, 仿佛踩着的是魏炳文的逆鳞,势劲如竹地对峙了上前。

也正是这走近的几步,魏炳文才借着灯光辨出了魏珩身上的异样。

一向隐而不发的少年,此刻却似有股蓄而待发的疯劲绷在体内,像是信念崩塌后的孤注一掷,又像是面皮被撕破后的无所顾忌。

他直面看向魏炳文,语气再无避讳,“我早便说过不归,是您一再相逼。”

他锋芒毕露,威势一度快要压倒魏炳文。

“你……”魏炳文气急攻心,嫉恨地看着这个逆子,撑着桌子慢慢站起了身。

嚯哟,林绣霜心中微惊,只以为是要打起来了,忙看好戏似的护好了怀中的魏琰。

“立了几个大功便妄自尊大了?我若是不管束你,还不知你会做出何等放肆的事来!”

魏炳文恨铁不成钢地指手叱骂,“逼得贺兰家呈书悔婚,却成日与那卑贱的医女厮混,旁人的碎语都快淹了魏家的门——”

魏炳文激愤的谩骂还未尽兴,伸出的手却猛然被魏珩攥住。

少年早已不似他印象中的那般稚嫩,凶狠的力气大得几能碎石。

“父亲注意言辞,”魏珩面色阴冷,将他那刺刀一般对着人的手指生生按了回去,“我会娶她为妻。”

这铿锵的决心语出惊人,顿时令魏炳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自小至今,魏珩皆是独来独往、冷淡寡言,唯有在任职锦衣卫之事上与他有过冲突,除此之外,再不曾动过干戈。

那姓沈的乡野医女究竟是有何种能耐?

“她在沧州救过你?”魏炳文拧起眉,精明的目光透出刺探之意。

少年依旧只沉着脸看他,不发一言。

魏炳文终是气得叹了一息,“罢了。”

他索性让步,可语气却不善,“你既如此执念于她,那抬为平妻我也不多干涉。”

“父亲错了,”魏珩冷冷打断他,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是娶为正妻。”

他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连一刻也未犹豫,便转身向外走了去。

这一走,几乎大有割袍断义之意。

魏炳文怒目圆睁,指着他离去的身影,几欲气绝,“逆子——”

“这家业你要不要承?”

离去的少年脚步没有一丝停顿,语气冷硬至极,“移出族谱,或是抬庶为嫡,悉听尊便。”

魏炳文听得心神震荡,脚下一软,若不是正在心中暗喜的林绣霜扶住他,他只怕都能瘫倒在地。

**

魏珩从不会喝酒。

他一向严于律己,行出在外,绝不会让任何事情分了警惕,乱了心神。

可今晚却独独破了例。

人人皆说,琼浆玉液,一饮解千愁。

可这壶中露却在入喉之时,莫名灼得他红了眼眶。

原来,痛过方知情重,纵过方知酒浓。

满街清寂,忽明忽暗的灯海沉睡在刺骨的寒风之中。

他独行于其中,似乎也变成了一只飘摇无依的孤灯。

直到,他转过拐角,看到了出现在街对面的女孩。

混沌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涌入了光亮。

女孩迈了轻快的步子,正蹦蹦哒哒地往回走着,抬眸见到他的瞬间,周身的动作倒是忽然一顿,还以为是看错了,不禁奇怪地歪了下脑袋。

两相对视之间,空气似乎霎时被寒风冻住了,连飘动的灯火也凝成了相缀其间的朦胧。

紧接着,少年先迈动了步子,满街的朦胧被他碰碎了,随后又将他包裹,一身偏执皆笼在温柔的暖晕中,好像无论如何都要来到她的身边。

沈青棠不由自主地伫在了原地,分明草堂还有几步便可以走到,可魏珩那久久盯着她的眼神,既伤黯又执著,好像藏了无尽的话语,幽深得几乎能将她吞没。

少年愈走愈近,在距离咫尺之时,环手斜倚在了墙边,握着酒壶的左手上还缠着一层纱巾。

其实那处的伤口早便好了七八,只因为那是她亲手包扎的,他至今都未曾舍得拆。

“这么晚还在外头,不怕被人盯上了?”他无伤大雅地开了个玩笑,可表情看起来却很落寞。

沈青棠不解地闪了闪水眸,倒是莫名有些紧张,“有……么?”

也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消沉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下午的话说得重了,她心里略有不安,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勉强笑道,“还好吧。”

她本来也就是晚间吃完饭,去邻里一起聊了聊袁英出嫁的准备,顺便还一起帮忙改了改嫁衣,也没什么不安全的地方呀。

可少年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有啊。”

他随手将酒壶扔在了路边,慢慢向她走近,带着笑的眼眸里分明透着悲伤,“喝醉酒的疯子就会来找你。”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好像要难过得哭了。

沈青棠的心陡然像被密密麻麻的针刺了一下,蔓延的苦涩直溢到了喉间,几乎快堵住了她的呼吸,“我……”

她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她退一步,魏珩便又迈一步。

“不是说原谅我了么?”他笑着看她,好像个没拿到糖果的孩子,在同人委屈理论,“怎么说话不算话?”

沈青棠紧张得哑然无言,眼见他靠得愈来愈近,那萦绕的酒气就快强势地欺压了过来时,她急得立即伸手抵住了他逼近的胸膛。

“你、你你你好像喝醉了!”她惊慌地皱起眉,十分抵触地别过头出声制止,试图去唤醒他的几丝理智。

可等来的,却是一句冷静无波的默认:“我是醉了。”

紧接着,沈青棠还未从这话里反应过来,便先感觉到手腕传来了一阵捆缚感。

她心中一颤,猛一抬头,这才发现魏珩不知何时竟解下了伤口处的纱巾,直接将她的两只手腕绑了起来!

袭上心头的恐慌令她顿时开始拼命挣扎,满眼皆是愕然与不敢置信:“你干什么,你疯了么?”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

魏珩的面上是死灰一般的沉冷,只静静看着她:“大抵是疯了。”

从她方才那么抵触他的靠近起。

他毫不犹豫,猛然将人拦腰抱入了怀中,以极其冷硬的姿态,抱着她径自向街尾走了去。

“救——”沈青棠立即下意识呼救,就像一尾绝望的鱼,在他怀里拼命翻腾。

“你尽管叫,”魏珩冷声打断她,眼眶通红,仿佛明知前路是悬崖,却仍在清醒着犯错,“看待会是我死,还是他们死。”

冷血无情的话语落入沈青棠的耳中,就像凉水没入骨髓,令她全身翻腾的血液都渐渐没了动静。

滚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直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气得用绑在一起的手狠狠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压着声音大骂道:“你就是个疯子,王八蛋!”

她急得抽噎不止,泪如雨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快放我下去!”

少年咬紧牙绷着面色,纵使心中翻痛如刀绞,却还是冷静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马儿悠悠的低鸣声时不时从街角处传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见到那早已备好的精致马车时,沈青棠看向魏珩地目光又多了几分不敢置信:

“你早就算计好了?”

她闪烁着泪光,感觉先前好不容易拾起的那些信任、对他敞开的那些心防,又全在此刻被击了个粉碎。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她无助地蹙着眉,心里漫开了无限的不安与恐惧,全然想象不出他还会做出什么更疯癫的事来。

可魏珩未做回答,只是动作利落地将她抱上了马车,好像再晚一刻都等不得。

他不动声色做起狠事来的模样,令沈青棠既觉心惊,又觉陌生。

马车开始缓缓行进之时,沈青棠心凉得已经放弃再问他任何话。

可少年却忽然沉声开口,“去拜堂成亲。”

语气不容置喙,仿若一记惊天的闷雷,震得沈青棠顿时睁大了杏眼。

疯子。

第81章 共枕(1)

马车行至城南的一座宅邸前时, 沈青棠已哭闹得没了力气,只含泪蜷在了车厢一角。

晚风清凉, 可魏珩呼吸之间, 却觉这空气寒得如刀入喉。

他沉然伸出手,正欲去碰她,啪嗒一声响, 被沉浸在伤悲中的女孩不客气地锤了一记。

“我不要成亲。”

她含着哭腔怨了一句, 黏在窗边黯然垂泪,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梨花带雨的小脸瞧着分外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