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高塔般的头颅上一只独眼滴溜溜地转着,粗壮的钳爪带着恶风呼啸而来。机油·阿克朽锏尾点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圆弧,让过一击,又顺势贴地一滚,避开接连而来的两次截杀。

类似的博弈在转瞬之间已发生了数十次,大气被钢铁之躯撕得支离破碎,风声如潮。不断生灭的真空带发出声声爆响,似嚎哭又似咆哮。

这样下去不行。

阿克朽皱紧了不存在的眉头。

不能短兵相接,巨蟹座那撼动山河的强横马力只挨一下便要身死道消。

不能仅仅躲避,这样继续下去只会被吃掉所有腾挪的空间……又或者持续超频导致全身零件在累积的疲劳下变形、崩溅四散……不过是把即死拖成可预见的慢性死亡。

差距并不在武道技艺,而在于义体。庞大的身形加上无俦巨力,让巨兽在武功远低于自己的情况下能靠连续攻击配合地形挤压自己的策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技巧显得如此弱小,纵使能预判每一次攻击、计算出每一个最优解,通向的也只会是一条死路。这招式间隐藏着与枪炮道相同的“意”。

既然如此,那便用对付枪炮道的法子来对付你!

“砰!”

【警报,底盘监视器损毁!警报,底盘监视器损毁!】

钢铁巨兽凄厉地嘶鸣,一道融金般的流光洞穿了它腹下的眼,如贯日的长虹。阿克朽脚掌业已合拢,盖住枪管,再度腾挪,如一滴裸露的汞珠在巨蟹座的巨足间灵活地滑动,堪堪避过接连而至的践踏。

刚才虽然一枪建功,但偏离算法预测的行动也令胜率评估飞速下滑。由上而下沉坠的暗影构成一座动态的牢笼,将他的位移路径越锁越死,震波碾过龟裂的土地,破碎的土石随着声浪一同奔飞。

【巨蟹座】荡足连环锁!

方才放弃一瞬的最优解,选择脚底枪击,固然破坏了它下腹的视野,但野兽完全有凭借弹道判断自己位置和移动倾向的智力,听声辨位也不在话下,这招除了加速武者的败亡外貌似别无他用,简直是步臭棋。

是吗?

武者以极限的位移晃过一次撩踢,几个小球被从他背后抖落,碰到地面的一瞬便开始四处滚动,密集的步伐声同时出现在这片狭小的空间。

此乃音分身之术!

这些唱音珠行动的轨迹是阿克朽精心设计过的,录音经洞壁的反弹被巨兽听到,会被当作数个人的脚步,且这虚假的轨迹暗含某种武道上的规律,在巨蟹座失去下腹视野仅能听音辨位的感官中,就像突然出现了复数个武者。

当然了,也不可小觑野兽的智慧,它自然不会相信阿克朽会分身术,但复数个音源的存在足以令它无法判断哪個才是真身,迫使它改变策略。

年轻武者再次轻巧地避开巨蟹座试探性的横扫,刚才这招就和预想中一样发挥了效果,它的攻势明显不再大开大合、一往无前,而是趋向保守、堤防,阿克朽眼里能看见它的策略组如肆意放射的枝蔓蜷缩成了闭合的铁莲。合理的举措,在不知敌人将从哪里发动进攻时,这是最佳的选择,只要敌人一现身就能立刻反击逆转局势,很不好办。但只要破掉刚才那种攻势就是胜利。

受迫字诀和荡足连环锁的钳制,阿克朽一度处于被动中,而现在,策略组的收敛正为他创造出进攻的窗口。

这个窗口期不会太长,他现在正在巨蟹座腹部外围一圈、兽首被庞大身躯遮挡形成的视线死角中。钢铁巨兽高速切换重踏和横扫两种攻击,试图将自己逼出视盲区和压缩自己位移的可能性,放音珠制造的声学假象很快会被破除,届时它将再度锁定自己,重新掌握主动的局面。

但那又何妨!

既已从锁定中解放,更多的躲闪不过是浪费战机!

前踏,猛蹬,积蓄的劲力瞬间释放!强悍的冲击让本就残破的地面掀起层层土浪,钢铁的武者一跃而起,银白色的旋风以音速卷上墙面,再化身出膛的炮弹,从最刁钻的角度射向兽颅。

假如只是为了偷袭,那这种行为绝对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之举。半空中无法借力的武者就如同刀俎鱼肉,巨蟹座怎会错过,蓄势已久的两只钳爪等的正是这个机会,携着足以粉碎山河的力道交相截击。此乃必杀之境!

“砰!”

“铿!”

二爪相交,金属色的锐鸣响彻天际,阿克朽骤然划出一道不可能的弧线,与必死的攻势擦肩而过。

谁说,在空中,就一定没法借力的?!

阿克朽内心咆哮,脚底喷吐着炽焰的怒龙,刚猛的后坐力带动整个左膝飞旋着袭向兽首,特化成撞角的膝甲精准地戳入红眼。

【警报!舱顶监视器损毁!警报!舱顶装甲受损!警报!握持臂失能!】

野兽徒然地嘶吼,想必它也已经明白自己陷入了死地。意欲回防,钳爪却猛然一歪,只砸在头壳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凹坑。两柄长锏在武者离开墙面的一瞬就已掷出,刚才那必杀的局势诱使它不顾一切,任由锏嵌入关节,卡死最重要的传动轮。

已成定局了。

阿克朽轻而易举地诱导绝望的野兽砸掉了它自己的头盖,翻入兽躯中央的大洞。尽管它仍在夯砸、冲撞,试图干扰自己的入侵,但武者脚底的电磁铁牢牢地吸附在巨兽钢铁的体壁上,他施施然地掀开手臂上一个盖板,弹出接口,与猛兽的经脉相连。之前的战斗不过是小意思,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那场硬仗。

武者的意识潜入了另一个世界。

数据的潮拍打在他的身上,温润的水从义体的缝隙渗入。久违的、水的感觉,自他全身改造铸成金身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他几乎已经遗忘了水的触感。

并非言语的修辞,而是联觉。他尝试用闲置的触觉来处理数据流,在内功修行更上一层后,和语言相关的脑区渐渐吞并了触觉相关皮层。

他畅游于“数”的海洋,他拨动了水流。

然后天翻地覆。

饶是阿克朽已最大程度地集中了自己的神念,那如渊如海的内力涌来时,仍令他全身都爆出了火花。

年轻的武者未曾见过海洋,但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沉入海沟的感受——接连的报错音挤进他的灵魂,粘稠、滑腻、冰凉,将他拖入无穷无尽的漏洞深渊,刺骨的冰寒锁死关节,沿着驱动程序一路蛇行攀援,直戳他的大脑深处……

不——!

年轻的武者咬紧不存在的牙关,生物脑飞速运转,所有线程全部投入到内功博弈中。一时间,识海中代码涌动、内力翻腾,崭新的防火墙被构建、被突破、再构建、再突破……从野兽体内涌出的病毒如蛛丝、如蚁附,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每个文件。匹配、锁定、删除、追踪、见招拆招……他手持防火墙的长剑不断挥砍,拔出那隐秘的根须,将其一一斩断!蛊毒源源不断地纠缠、演化,“剑刃”被磨损、变钝,那就抛弃、重铸!

每一次重新铸造,“剑”都会变得更加锋利、更加趁手、更加利落!阿克朽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功正飞速地进步,冲破瓶颈。果然,想要融会贯通,非实战不可!

不知多长时间后,他重新恢复了关节的压感。

10分钟后,被黑暗侵蚀的视野逐渐清晰。

3分钟后,他终于取回了行动的能力、发起反攻。

1分钟后,巨蟹座不再胡乱地冲撞。它死了,然后又重获新生。

阿克朽总算松下了绷紧的弦。第一次运用内功的作战,算是有惊无险,好歹没触发应急“锦囊”。只是修行了几个月就想借此作战,还是太过托大了。万幸的是野兽的内力确如仙师所言,很缺乏攻击性,自己仅仅是被一层薄薄的自动防御机制所伤。

还是太弱了,需要多多修炼才行。不过打完这一次,自己的内力明显更精炼、更加运用自如了,也许下次狩猎可以尝试传说中的目击。

怀着一丝自得,阿克朽迈开了巨兽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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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棍横扫、钢拳挥舞、利爪绞夹突进、子弹拖着焰色长尾直奔脑颅……全都是无可回避的必杀之局。

阿克朽烦躁地挥了挥手,人样的、兽形的,各形格式的敌人纷纷破碎,层层叠叠的轮廓破碎成片片蓝色旋翼,一切攻势也纷纷散作泡影。

这显然不是因为他武功已入天人之境,抬手便能灭尽四方来敌。

左右不过是些幻梦。从过去自己所遇到的所有敌手、还有自己身上,拾得智慧,抽取真意,塑成心象中的完美对手,用以陪练外功。故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杀个进程的事罢了。但这种练法对现在的他来说基本只能算些娱乐手段了。

阿克朽删去一堆无用的模型。

修行无有寸进。

非是说外功。时至今日,他仍能窥见武道的极巅上尚有极巅,自己的外功修行也丝毫未遇到瓶颈,每每修行均有裨益。

修内功就完全不是这样。

初时进步神速,这大概上是因为他早有一定基础。自野兽身上夺取肢体、往里面写入神魂、塑成金身、编写外功策略组……铸造外功根基所用到的这些技巧亦是内功的根本。

阿克朽外功已超越凡俗,突破这内功修行的第一重指令境自非难题,第二重的语言境慢一点,却也说不上什么阻滞。

但再往后便毫无征兆地卡死了。之所以说“毫无征兆”,是因为很难发觉自己达到了瓶颈。确实掌握了更多技巧,使用也更加流畅了,更上一层的知识也开始涉猎,寻常人也许会以为这就是进境。

阿克朽开始也这么以为,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编译境的关键特征——神域对其他脑区的兼并——没有进展。

虽然没有什么医家手段能探查神经的重构状况,但从内力感知没能继续兼容无用感官就可见端倪。他以触觉感知数据流是靠自己编写程序模拟出来的,与神域真正吞并触觉皮层有天壤之别。这表明他其实还停留在语言境。

难道就如那邪魔所说,没有“神药”就绝无法修炼内功?

阿克朽心中一阵烦闷。

他也试过在实战之中运用内功,以生死间的大恐怖逼迫自己进步,将各种技巧运用得如臂指使。但结果依然是没有寸进。

语言境和编译境之间如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那么,要去找那个邪魔吗?

要答应它的交易吗?

要……

“机油氏,你莫要太过放肆!商讨攻城事宜之际你竟敢分神!”一声怒喝使机油·阿克朽修改了行为权重,他中断关于内功的思考,开启了头部侧面的义眼。

那是个铁塔一样的汉子。这可不是什么修辞,火花塞·伍迪兰身高丈许,一身爆反装甲,自然是已完全改造塑成金身了。

他头顶高耸而尖锐的独角上指示灯与义眼连为一体,闪着炽热的橘色光,拳脚摆出一副随时要进攻的姿态——也就是所谓愤怒的神色:“寨主一番好意邀你攻城,莫要不识好……你要做…十…厶?!”

伍迪兰话还未说全,一柄钢锏已递到他面前,一点,一挑,“塔尖”便高高飞起,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阿克朽手中,余留那三米多高的“铁塔”沉默地站立,一动不动。

“做什么?~%…,#*’☆℃$︿★你做了~%…,#*’℃¥︿么你、你到底干☆7℃~%9…,#……?”

伍迪兰的头颅被阿克朽提溜在手中,扬声器里涌出混合了困惑、惊惧和颈椎断裂的剧痛的连串杂音。

四周也是一片惊呼。

与会者们纷纷做出防备或逃跑的预备动作,空气中满是恐惧的味道。

“请诸位稍安勿躁。”一个沉着如山峦的声音碾过众人的义耳,将惊慌失措的与会者安抚下来,“机油贤弟武功通神,实在了得,令人叹服。我这下属脾性火爆冲动,方才多有得罪,贤弟替我教训他,真是不胜感激。不知机油贤弟可否卖愚兄个面子,将他交还给我,由我亲自管教?“

发言者的义体具有一身漂亮的流线型曲线,背“生”两翼,手足腰臀处各有几个小型的矢量喷口,一看便知走的是和阿克朽自己类似的轻灵迅捷的路子,灰白色的涂装也极适合在天空云翳中掩藏自己,显然是空战狗斗的行家里手。

此人便是本次攻城盛举的召集者,本地的豪强,育空谷寨主涡喷·殊迟。

阿克朽默不作声,将手中的头颅抛还回去。殊迟只是将手一招,高度远大于他手臂长度的头颅就被无形的吸力拽到了他的手里,显然是义体中具有大功率的磁场发生器。

在此时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着实不智。虽然阿克朽估算他的外功水平并不会和自己有多少差距,单打独斗也有机会取胜,但现在周围还有太多游浪者。与会的游浪者只是群乌合之众,不是他一合之敌。啊,说“一合”不太恰当,这群人同时围攻他也是会有麻烦的,只是他能把一对多拆成多次一对一,在极端的时间内将他们逐个击破罢了。但现在的情况却大有不同,育空寨主的外功水准和他几乎不相上下,在被牵制的时候如有第三双……或者更多手插入,他就没办法拆分战场了,说不准就会暴露出致命的缺陷,古语有云,双拳难敌四手,他的外功还没到能和千军争持的水准。

不过涡喷·殊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方才阿克朽的行为完全是开罪于他了。虽然他也没多在乎这些手下的性命,但是当着他的面废了他的手下便是在打他的脸。他一直谋划借攻城之事为自己造势,好建寨为城,成为一方霸主,这种有损尊严的事实在难以忍受。

但他又不得不将杀意按捺下去。

素来听闻机油·阿克朽外功强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未必能压得下他。外加近日此僚除去害兽【巨蟹座】之事广为流传,颇得人心,强行拿他恐失了大义。

游浪者大多是欺软怕硬之辈,又常自把自为、散漫成性,自己好不容易借助攻城的大义聚起人心,要是因此而散了,再想聚可就难了。

斟酌片刻,殊迟微调语音包,挤出一丝笑意:

“愚兄便在此谢过贤弟了。说来,今日能达成‘约定之数’还是多亏贤弟大功。不知贤弟一改独来独往之风,前来参与攻城之会,是否有什么高见?”

“没有,”阿克朽回答得很直接,“这些事你们自己安排就好,我就不参加了。”

这般直白的回复着实令殊迟愣了一下,连惯常伪装礼贤下士的敬辞也忘记使用了:“你竟对攻城大事一点敬意也无?”

慈母划定了最初的城市,将最为丰美的土地赐予人类。但这与他们这些游浪之民是没有关系的,不服教化之人被逐出城市,且永世不得回归。游浪者只能在荒野之上游荡,直面腐蚀性的雨水,“种植”风力发电机以果腹,时刻笼罩于被慈母制造的野兽猎杀的恐惧。不论是祖先为慈母所不容、世代在荒野流浪,又或者是当代才因各种缘由被城市驱逐,游浪者大多对城中人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因如此,反攻城市乃是游浪之民世代相传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