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章节报错
她终于被解除软禁了。
如今已经是公元1479年了, 连圣诞节都已经结束。
冬天来临, 城里下了一场小雪, 仿佛只是轻描淡写的走了个过场, 连冬青树的枝头都没有染白。
海蒂等了许久, 那几个玻璃器皿始终没有还回来, 心里有些担心。
她倒不是头疼那青霉素做不做的出来——万一玻璃皿里的牛肉汤变质生霉了, 引诱些老鼠蝎子从暗处的爬出来,搞不好自己又要被怀疑是个女巫。
解除软禁的当天,德乔又把她带去了办公室里。
这儿的宫殿, 和以前观瞻过白金汉宫还是有区别的。
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外墙都简朴无华,墙面裸.露着砖石,远远望去仿佛是个碉堡。
但只要走进去, 踩上那绣着金色狮子的波斯软毯, 望一眼那奶白色的墙壁与无数名画,敬畏与肃穆感便又瞬间沉在了心上。
海蒂在走近办公室的那一刻, 心里还是涌生出一些恐惧来。
她离洛伦佐越近, 就越能感受到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坐。”
仆从搬来铺着天鹅绒软垫的四角凳, 她低头行了个礼, 坐在了桌子的对面。
“除了柑橘之外, 还有什么?”
洛伦佐似乎正在写着什么文件, 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她。
“大人,不同的研究成果,需要不同的实验周期。”海蒂平静道:“我需要确认原理的时间。”
天鹅羽毛笔在纸上停顿了一下, 半晌才继续书写后面的意见。
“需要多久?”
“看您要什么。”
“你上次说的, 那个神药,叫什么?”
“盘尼西林。”
“那先做这个。”
青霉素的研发时间,她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数。
而且哪怕两三个月能做好,她也要把时间拖到两年,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存活机会。
一旦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又没有找好后路,结局不堪设想。
“大概……至少需要五年左右。”海蒂不确定道:“这个东西需要进行反复的实验和确认,而且还要进行临床检验。”
她生怕他不相信自己,又连忙加了一句:“我可以定期给您进度报告,不会怠慢的。”
洛伦佐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点了点头,随手点了个句号。
“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找克希马帮忙。”
他抬起头来,准备询问玻璃器皿的事情,却看清了这个姑娘。
她年轻,貌美,而且皮肤白皙明润如珍珠一般。
德乔给她安置了新的衣衫和发饰,把她收拾的干净利落,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位邻国来的贵族小姐。
“……是,是还有什么吩咐吗?”海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往后躲了些。
“没有。”洛伦佐收回了目光,准备召见下一个被赞助者:“你可以出去了。”
“比起那个药,我希望您更关注一下佛罗伦萨。”海蒂鼓起勇气道:“它不一定处在绝对的秩序里。”
这句话有些逾越了。
洛伦佐抬眼再次看向她,扬起了礼貌而又疏远的笑容:“基思勒小姐是认为,美第奇家族如今并没有保护好这个城市吗?”
海蒂一直记着这些事情。
除了虚荣之火之外,还要提前干预的就是意法战争。
她虽然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24岁的年轻皇帝能带着军马征服佛罗伦萨,可这件事现在显然并不能直接提。
提了就是在冒犯,甚至是在羞辱他。
必须要获取这位领主的足够信任,才能跟他预警这方面的事情。
拉丁语里有句谚语,告诫人们切忌交浅言深。
——这场战争起码还有十年,结局一定要被改变。
“先生,我是从底层被您录用的。”海蒂心里依旧记着那一场罪恶的大火,加重语气道:“除了主教、商人们的言语之外,您也可以通过小偷和□□来观察一下这个城市。”
“有些危机,是在不起眼处无声膨胀的。”
摆在明面上,都不算敌人。
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那个疯子叫什么,多少岁,住在哪里,只清楚这个人会煽动群众毁了整个佛罗伦萨,一把烈火烧毁无数的珍品。
洛伦佐并没有点头,只指了一下门外。
年轻的炼金术师又鞠了个躬,径直退下了。
她在俯身时,乌黑的卷发倾泻而下,让他突然想起了诗歌里的风神欧芙洛西尼。
在教堂发生刺杀案之后,佛罗伦萨被全面加强了警戒,连城市鸟瞰点都有弓箭手轮值防守。
他这几年里一掷千金,不断举办豪华奢侈的□□和狂欢,赞助数十位画家和诗人,在城中的声望几乎到达了巅峰。
——她说的危机,是指的什么?
从理智层面上,洛伦佐并不想把这句告诫当一回事。
可怀疑和动摇的种子,也已经悄然种下了。
海蒂被软禁了一个多月,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索性去找达芬奇喝杯酒聊聊天。
杜卡莱王宫便是后世的旧宫,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改过几次名了。
从这儿可以俯瞰市政广场,还能瞥见大卫雕像的复制品。
一楼有可以容纳五百余人的议政厅,贵族政客们也经常聚在这宴会跳舞。
二楼和三楼供各个家族成员居住和办公,处处都金碧辉煌。
而美第奇资助的艺术家们则住在一楼的南部,可以自由出入庭院,且经常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偶尔还有女仆们给他们跳舞助兴。
海蒂记熟了不同的路径,避开那些夫人小姐们,一路绕到了庭院里,去看望曾经的上司。
——现在算同僚啦。
达芬奇并不在,倒是小桶正在院子里画画,调色板正散发着有钱的气息。
她一眼就认出来好几种——粉、蓝、红、黄、紫,居然还有紫色。
海蒂走近了几步,果然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尿骚味,下意识地又退远了一些。
“基思勒小姐?”波提切利看向那试图悄悄离开的姑娘,伸手挥了挥:“你终于被放出来了?”
海蒂一看到他,就想到了达芬奇说的那副恐怖的画,只点了点头。
“过来晒晒太阳么?今天天气很不错。”金发男人笑了起来,看起来依旧温和而又好说话。
海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
他正在给一副木版画上色,看起来工作才刚刚开了个头。
木板上有清晰的草稿,线条极其繁多。
半裸的青年男女们在跳舞取乐,背景中山桃树枝相互缭绕,女人的发间衣上尽是繁花,还有长着翅膀的丘比特正在拉弓射箭。
“这幅画叫什么?”
“primavera.”
……白桃花心木?
海蒂隐约想起来了些什么,却又抓不住思绪,下意识地又问道:“他们是谁?”
波提切利拎着刮刀调整了一下痕迹,指了指右上角的男人。
“这是西风神仄费罗斯,想要抓走这个花神克洛里斯。”
那花神全身赤.裸,身上仅覆着薄薄一层轻纱,便宛如冰雪初融的大地。
她长开了嘴想要惊呼,口中却吐出一串花枝。
“那她呢?”海蒂指了指中间还只有些线条的女人。
“她是……维纳斯。”波提切利垂下眸子,语气温柔了许多。
可是那种眼神,仿佛并不是在遥望哪位神明,而是在回忆一位故人。
有些秘密深埋太久,此刻在心里又泛起涟漪。
我的维纳斯……
海蒂忽然反应了过来。
她一直觉得他的姓名有些熟悉,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在基督教统治欧洲的这个时代,有一个画家始终把心力倾注在异教的传说上——
他的那些基督画和圣父画,都是为了迎合讨好当权者。
可最终留下不朽传说的,还是他笔下一幅又一幅的维纳斯。
他的一生中,画了维纳斯的诞生,画了维纳斯与战神,画了无数罗马神话里的神祇。
而现在,自己正在见证的……就是《la primavera》。
画里是众神与春天。
三美神顾盼生辉,伴从们扬起手臂载歌载舞,无数玫瑰雏菊为之盛放。
小桶他——竟然就是那位划时代的大画家。
她不仅仅做过达芬奇的女仆,还认识了这么一位先驱者。
在这一刻,许多细微的情绪拢聚在一起,让海蒂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此时此刻,真实地正站立在文艺复兴的漩涡中心。
“你在画异教的神话……”她压低声音道:“她很美。”
是他予以了维纳斯真实而又柔和的面容,为美神赋予最清晰的定义。
“美第奇家族也需要新的神话。”波提切利涂抹着颜料,语气颇为平静:“洛伦佐很喜欢这一副。”
海蒂先前已经渐渐习惯了帮达芬奇处理颜料,这时候也下意识地帮忙打下手。
哪怕波提切利没有开口,她也知道要注入全蛋液还是蛋清,需不需要放些其他的东西搅匀。
矮桌上还放了一瓶牛胆汁,想来恐怕是某个嘴硬的家伙送给他的礼物。
达芬奇虽然忌惮政治与争斗,可在艺术面前始终宽和而又包容,哪怕是面对波提切利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她思考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什么……被叫做小桶?”
“他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波提切利瞥了她一眼,扬起了笑容继续刷着色彩:“我哥哥圆乎乎的,又有些矮,所以大家都叫他小桶。”
“后来,我的父母亲觉得这个昵称太可爱,索性也这么叫我。”
然后就莫名其妙的传开了。
海蒂注视着画面上逐渐有了层次和细节的边角,下意识地感叹道:“这么多线条,全都画下来恐怕要好几个月吧。”
“可能要一年,甚至更多。”
正在交谈之际,她突然听见了一声轻咳。
是谁?
“是列奥纳多。”波提切利头都没有回:“他在侧门那,你过去吧。”
“哎??”
你们两现在这么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