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仅仅只靠他们几个人是不够的。

眼下斯福尔扎那边的态度颇为暧昧, 但也已经应允了美第奇会给予一定援兵和辅助。

而海蒂想要的, 甚至可以说, 是她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就一直在计划清单中的, 就是培养一支完全听命于她, 且足够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团。

一开始可能只有一支单薄的队伍, 接着就应该有一个兵团, 再将他们组合为灵活而又强大的军团。

小机灵鬼阿塔兰蒂负责去跑各个酒馆和招募处咨询信息,而其他人则帮忙转移各种物资去西南方向的牧场。

也就在这个空隙里,达芬奇带着海蒂去拜访了一位工匠——法比奥先生。

老头儿胡子长到需要用绳子扎起来绑个结, 听说早年间打铁的时候不小心燎着过,连带着整个毛茸茸的脑袋都烧起来了。

他负责过多个城堡和壁垒的设计,也参与了米兰大教堂许多重要构成的铸造, 和达芬奇已经合作了三四年了。

他们两人过去拜访他的时候, 整个工坊里都是刺鼻的铁水和炭火味儿,呛得人仿佛是站在烧烤炉子上一般。

旁边的学徒大声嚷嚷了一句, 老头儿才听见了声音, 停下动作来扭头看他们。

法比奥先生的胡子眉毛和地中海式的脑袋都已经全白了, 眼珠虽然有些浑浊, 但神情颇为警惕。

“找我做什么?又是哪个主教说款项要晚几个月再送过来?”

达芬奇也不多含蓄, 直接道:“我们想雇佣您。”

“雇佣?”老头子啐了一口, 吐了口唾沫道:“雇用我的人多了,个个都不给钱!”

海蒂笑着没说话,直接拿了一个钱袋放在了他的面前。

法比奥愣了一下, 当着他们的面低头解开绳子, 先晃了晃确认重量——沉甸甸到只能发出闷响。

而且里面装的全是金币,在火光旁都发着光。

老头第一反应是把钱袋子捂紧了,左右扭头看了眼旁边的学徒们:“看什么看!滚回去干活!”

等那些个小徒弟都把脑袋都缩回去了,他才又摸了一枚放在牙里咬了一口。

“这是定金。”海蒂慢悠悠道:“如果您乐于配合的话,我们会为这一年的工作付至少三倍的价格。”

早在来的路上,她就听达芬奇说了这老头的脾气。

——本来是个脾气挺好的工匠,木器铁器都做的相当不错,可惜那些个王公贵族都是喜欢赖账毁单的王八蛋,时间一久也让这老头儿变暴躁了。

“走。”老头直接开始收拾行李了:“这活我接了,现在就走。”

“哎别急啊,”达芬奇试图跟他说清楚:“我们可能要带着您去打仗的,您不怕啊。”

“怕?为什么要怕?”老头儿把钱袋塞在怀里,反问了一句道:“你天天见着那斯福尔扎不觉得害怕?让我给他干活儿还不如让我上战场!”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问了一句道:“那您什么都肯干啊?”

“只要有这个——”老头晃了晃金币:“给足了什么都好说,我这把年纪穿个白裙子上教堂跳舞都行!”

而在另一边,阿塔兰蒂很快地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不光找到了游荡的雇佣兵团,而且还找到了控制士兵数量最多的雇佣兵头子。

在这几十年里,周边几个城邦雇佣的军队往往来自南北各处,组成情况颇为复杂。

比如威尼斯人长期雇佣来自希腊和达马提亚的轻骑兵,十字弩手和重装骑兵也必不可少。

而雇佣兵头子的存在,也同样让人既爱又恨。

他们大多拥有不错的领导能力和判断力,但也贪得无厌到令人憎恶。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贪婪,佛罗伦萨城在一百年前在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依靠金钱的行贿躲过了一劫。

“这是个由雇佣兵家族发展起来的兵团,”阿塔兰蒂带着海蒂匆匆走向会客室,语气略有些迟疑:“人们称其为‘烈焰’,杀戮起来听说如鬣狗一般残忍。”

海蒂快步走了进去,在这一刻同时看见了许多人。

四五个粗壮的大汉或坐或靠,肌肉突出样貌粗犷,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

而他们包围着的那个首领似乎刚从战争中归来,身上还披着锁子甲。

那人仰躺着坐在椅子上,四肢都颇为放松的向两侧张开,马靴毫不客气的踩在桌子上,已经留下了不少沙土和脚印。

海蒂打量了他一眼,听阿塔兰蒂介绍这几位的姓名。

他们都来自于季诺家族,而且都有过丰富的战斗经历,手上的雇佣兵已经有三千人左右。

这个数量已经足够向各个小城邦反复勒索了。

男人们发出粗重的鼻音,眼神毫无避讳的打量着她的模样,似乎轻蔑而不当一回事。

阿塔兰蒂其实也有点小紧张,但还是尽职尽守的解释着大致的雇用费用,以及合同里要注意的地方。

海蒂留神听着他在说什么,眼睛始终停留在那个雇佣兵首领的身上。

对方隔着头盔也在打量着她,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似乎态度颇为漠不关心。

“我知道了。”她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全然无视旁边胳膊上布满刀伤和刺青的壮汉:“阿塔兰蒂,我想和这位首领单独谈谈。”

小跟班瞧了眼首领的反应,对着其他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其他人看了看那领主的意思,还是退了出去。

“露里斯·季诺。”她念出了这个名字,低头打量着合同:“颇为合适的合作伙伴,要的价格也不算离谱。”

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又玩味,显然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这位贵妇人,允许我提醒你一句。”

“雇佣兵团不是供你看骑士比武的乐子。”那人坐直了一些,十指交叉时摩擦出略有些刺耳的声音:“一般我们的客人,都不是你这样——”

“这样的什么?”海蒂扬起眉毛道:“请摘下你的头盔——我想这是基本的礼貌。”

对方沉默了一刻,还是把头盔摘了下来。

海蒂凝神观察着这人的外貌,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真是颇为俊朗。

詹姆斯·迪恩的立体轮廓,配上亨利·方达一般的小胡子,粗犷里又透着几分痞气。

“你笑什么?”露里斯扬起了眉毛,压低了声音道:“也许你应该清楚,我随时可以让你走不出这个房间。”

“我在想,”海蒂的坐姿放松了许多:“这两撇胡子会不会让你经常打喷嚏?季诺——小姐?”

露里斯愣了一下,露出恼怒的神情:“你在开一个并不算高明的玩笑。”

“是吗?”海蒂倾身靠近了她,观察着她的短寸和光滑的喉咙:“声音确实很像的——你的伪装整体上没有什么问题。”

那颇有些高挑和强壮的姑娘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扯掉了自己的小胡子:“如果你不说清楚,我现在就可以拧断你的喉咙。”

她的声音依旧如男人一般低沉而有磁性,脸庞也偏方形,配合着短寸还真像个有些性感的男人。

如果打量年龄的话,大概也就比她如今大个两三岁。

“不是声音和面容的问题。”海蒂给她续上了半杯酒,语气轻缓而淡定:“男人其实在面对不信任的对象时,不会轻易的张开双腿。”

她大概能理解她为什么可以在男人堆里生存的这么好。

那几个壮汉估计都是她的亲兄弟,而且人们也对喉结什么的没有太深刻的认知——有文化的雇佣兵并不算多。

露里斯·季诺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半晌用鼻音嗤了一声。

“所以说,你为什么需要雇佣兵?”她摇晃着酒杯,重新倒回椅子上,却把踏在桌子上的长靴放了下来。

“首先,我并不是谁的妻子——至少现在不是。”海蒂不紧不慢道:“其次,我的职责之一,就是守护佛罗伦萨。”

“法国人要打过来了。”

虽然这个讯息还不算确定,但美第奇的人已经发动了通信网去确认那边的出发时间了,但愿自己这边也能尽快核实清楚。

“你?”露里斯打量着她光滑白皙如牛奶般的皮肤,还有那显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的姣好面容,皱眉道:“你想去参与一场战争?”

“不是参与。”海蒂抿了一口酒,语气平静而放松:“是操控。”

雇佣兵团的年轻首领翻了个白眼,直接起身就要往外走:“真是不切实际的白痴幻想。”

在她开门之际,列奥纳多拎着枪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旁边啜酒小憩的海蒂道:“谈完了?”

“这是什么?”露里斯警惕地看着那柄形状奇怪的火.枪,发现它不仅连引火绳都没有,而且衔接处还有复杂又陌生的机关。

这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枪。

“嗯?”海蒂又抿了一口,还在翻看着今日的报纸:“您已经可以走了,季诺先生。”

达芬奇第一反应是去看她的喉结,对这个称呼露出狐疑的表情。

后者直接把头盔和假胡子折腾了回去,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我们来谈谈这笔生意。”

于是谈生意的地点从这儿直接转移到了牧场之外。

在两三年之后,达芬奇和海蒂共同设计的燧发滑膛.枪已经被多次调整了子弹和弹道,如今打穿一堵铁门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列奥纳多集中一匹刚好经过的野驴,让它爆炸式翻转着滚出老远时,海蒂站在后方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季诺先生,嘴巴张太大容易脱臼。”

-2-

在场的雇佣兵们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种全新的枪.械,可它的威力足够让人惊骇到想要连连往后退。

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那瘫倒的野驴胸腔被炸出一个大洞来,而且距离之远杀伤速度之快,都完全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你们打个折,我们的人可以考虑租用这种武器给你们——时间到了还是需要收回来。”

“收回来?”露里斯试图和她讲道理:“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一些吗?”

“季诺先生,”海蒂不紧不慢道:“我们会引入另一外几个规模较小的雇佣兵团,如果你们撕毁合同的话,我想他们会很乐意把你们瓜分掉。”

“你——”露里斯呸了一声,扭头道:“签,今天就签!”

大哥显然有点不确定:“你今天来的路上不都还挺鄙夷的吗?”

“别废话!”

事实证明,这帮雇佣兵对枪.炮的狂热程度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

达芬奇这回进入了备战状态,把地窖里的许多存货全部都拉出来晒晒太阳,以至于资深管家阿塔兰蒂开始思考他们家里到底藏了几个地窖。

从燧发.枪到可拆卸的火炮,还有正在制作当中的大型可移动巨弩,大半个牧场都成了军械试验基地,每天被炸掉和射坏的靶子堆起来日常当柴烧。

海蒂最后招募到的人,一共有八千多个,而且基本上全都在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里。

他们虽然大部分都有领导,但是领导似乎只能进行一些大致的指令,然后再一块分钱。

这种存在颇有点像牛虻,看起来是属于强大的牛,其实吸完血就会跑掉。

他们乐此不疲的更换着雇主,在战争中谋取着大大小小的好处,更在和平时期到处骚扰掳掠。

海蒂琢磨了一下,拟出了一个更适合这个时代的管理办法。

——明确军衔和军职,同时划分功能和部队。

“应该有足够明确的训练计划。”她低头画了一个圈,慢条斯理道:“阿塔兰蒂,今天就让他们清理出一个操场出来。”

这是她所拥有的最大牧场了,但养八千人显然还是有些吃力。

但海蒂一直很有办法,摆平他们的吃喝拉撒也颇为顺手。

只要领导方式到位,雇佣兵和雇佣工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直接指引着他们去开垦庄园以外的荒地,建设木制的房屋作为宿舍,还教他们怎么做上下铺的宿舍床。

八千人被分为了六支部队,而来自各个兵团的首领则拥有了似乎更加显眼又闪亮的称号和军职。

从后勤到侦查,从火.器到骑兵,不光职能边界和军功分配方法设计的清清楚楚,而且还有宣传官负责给每个部队都科普到位。

美第奇的斥候很快得到了消息,写密信过来告知法国人的情况。

——先遣部队已经在一个月前就出发了,恐怕还有四个月就会陆续抵达亚平宁半岛的西部。

海蒂在收到消息以后没有表现出什么惊慌,反而召集着那些个互相都不算熟悉的将领们开了个会,让已经成为首席秘书官的德乔授予他们军衔和军服。

仪式感很重要。

程序、荣誉、仪式、身份,人总是容易不知不觉地踩进某一种身份认知里,从此与阶梯以下的人划开距离。

那些个臭烘烘又颇为闹腾的雇佣兵们很快发现,他们不光要每天应付奇奇怪怪的训练,而且还要早起着去伐木或者采矿。

侦察队需要进行高强度的跑圈锻炼,火.枪手们必须都要接受目力测试,整个军营都忙碌而有序。

海蒂的收支不光平衡有余,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展着进账。

她抬升了多项商品的价格,紫色的产出开始有意控制着减少,价格却在不断地拉伸。

城里城外的商人们虽然都颇有微词,但对垄断性的生意并没有什么还手的能力。

而达芬奇则带着工匠们不断改进和实验着武器,在设计机械和战甲图纸的空余时间里,还在琢磨着另一件完全没有答案的问题——

火.药本身,到底是由什么来控制爆炸强度的?

配比?外壳材质?发射方式?引燃温度

他在好几年前,就设计过能喷溅出许多铁片的小型炸.药,但如今再做实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真理之门前进进出出,有时候像突然找对了方向,有时候又失败的一头雾水。

也就在训练进行了两个月之后,海蒂直接吩咐军团开拔,前往西南方向的卢卡城。

赶早不赶晚,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入驻法国军队必然会动心思的关卡。

历史中的意法战争,是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带着三四万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从米兰一路向南杀到佛罗伦萨。

但这一次的战争,从探子的报道来说基本上全都是渡海而来,但也不能做绝对的估计——

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无可避免的要抢夺最核心的要塞之一,卢卡城。

这个城市,在她当初刚担任佛罗伦萨议员的时候,就已经多次的强调过它的重要性。

毗邻四国,腹部靠海,拥有优秀的港口,以及颇为微妙的位置。

卢卡离比萨城并不算远,那里已经被预先加固了守兵,真要打起来也好守的多。

如果情况危急,他们可以就势南下回防佛罗伦萨,退而保其次。

而如果战争局势一片大好,他们可以乘胜追击,拿下沿海一带的多个小城。

海蒂显然已经做完了十全的谋算,和洛伦佐那边的通信也颇为频繁。

——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合作了一副盔甲的设计,让铠甲不仅防刺伤箭伤的效果翻倍,而且大大的减轻了它的重量。

达芬奇在看到这副手稿的时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连和海蒂说句话都顾不上,带着设计图就匆匆去找老工匠法比奥去了。

大部队正式拔营,花了接近二十天才抵达了卢卡城。

领主是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而且头发也差不多全都掉光了。

“打——打仗?”他有些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个字眼,摇晃着脑袋道:“你们,你们还是找个别的地方守着吧,卢卡是和平之城,已经无事发生一百多年了——这里绝不会打仗的,我们是中立国!”

露里斯翻了个白眼,试图跟他辩解一句,好把局势的严峻谈个清楚,海蒂伸手拦住了她,面带微笑的再次确认道:“先生的意思是,既不方便给予我们援兵,也不希望我们在此停留过久?”

那领主长长松了口气,连着点了好几下脑袋:“就是这样。”

“季诺先生,”海蒂笑意加深道:“你可以直接把他绑起来了。”

于是城堡里传来某位领主的哀嚎声。

整个军队占领这个‘恪守和平中立’的小城,只花了两个小时。

毕竟这国家本身就没有多少雇佣兵,而本应组成义务兵的市民们都提前关好了门窗,对纷乱漠不关心。

——毕竟他们也是中立的。

城堡直接被腾出来做指挥基地和军营,那些原本属于卢卡城的散兵游勇则全部收编,也开始帮着开辟战场加固堡垒。

这里是临海的城市,也是直面法国舰队的第一道防线。

海蒂挑这个地方,实在是正确而又危险。

她把这地方直接占了下来,纯粹是为了规避那些繁琐而毫无意义的程序。

和迂腐又固执的官员打交道实在是浪费光阴——

有时候用足够粗暴的方式,也完全可以快速达成目的。

然而有个新的变化是,由于那秃头男被扔到了地窖里,大伙儿对她有了新的称呼。

“领主大人。”

海蒂第一次意识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的时候,原本想解释一句,告诉他们自己只是暂时把那倒霉蛋卸下来一阵子,等军队撤离的时候还是会把位子交还给他。

然而几乎整个军队和卢卡城都默认她已经是新的领主,跟隔壁米兰城里疑似弑君上位的斯福尔扎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在看向她的时候神情多了几分敬畏,军队也受到了充分而足够的制约,没有在战争来临前去骚扰民众,本分到如同一群良民。

只有列奥纳多对这一切都颇为了解,每日与她汇报进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扬起笑容。

他依旧用朋友般的方式与她共处着,也不会贸然去拉近两人的距离。

“这是昨天的军械制备情况,”那双褐色眸子在看向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淡淡的戏谑笑意,清沉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沾染了几分温柔。

“——领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