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坐在床边, 感受着不断起伏的颠簸感。

她现在就在海上, 而且显然在被带往南方。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 不是求救, 痛哭, 惊慌。

而是思考到底内鬼是谁。

能够突破好几重的防御, 给她的酒下安眠药的人, 绝对不是什么一般的身份。

而且她的守卫不至于大意到放一个陌生人大摇大摆的进来下毒。

那瓶酒是她从米兰一路带过来的,不仅是她当初亲手酿造的,在一路带往热那亚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碰到。

就算酒瓶里有药, 她能够被这么快从城堡里带到外港一路送出,也绝对是有人在相互接应。

——这个人是谁?

她几乎闻不到多少清新的空气,这里连舷窗都没有, 到处还散着一股腐烂的木头气味儿。

头顶上有动物扑腾的声音, 以及若有若无的刺鼻臭味。

——她被装在货船里,是在一批货物的掩护下被送走的。

列奥纳多恐怕要急疯了。

海蒂叹了口气, 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她需要把这些问题想明白。

是德乔做的吗?

她曾经是自己的贴身女仆, 而且现在还担任秘书官, 对自己的一切可以说都是颇为清楚。

不是她。海蒂坐直了一些, 缓缓松了一口气。

如果德乔是反叛者, 她恐怕早就下手了, 不至于一路拖到现在。

而且也不至于用这么有风险的手段——那个姑娘与自己朝夕相伴,有一万种动手的法子。

——马基雅维利?米开朗基罗?还是那些雇佣兵?

答案并不清晰。

海蒂担忧着热那亚城的安危,担忧着她所有的朋友们。

比起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 潜伏在朋友之间的敌人更为可怕。

这趟旅程颇为顺风顺水, 一路上免不了颠簸和风浪。

她虽然有些晕船,但也过得还算好。

绑架她的人全都是生面孔,而且交谈的语言也混乱而难以察辨。

那些人不肯与她有任何接触,递酒和食物都是从门口的活动翻板里推进来,仿佛在喂养一头牲畜一般。

……这颇有些像她当初被软禁在杜卡莱王宫里的日子,只是待遇糟糕了很多。

海蒂不声不响地等待了许多个时日,表现的驯服而又麻木。

她知道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船只总是要靠岸补给的,而她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想法子送信。

大概在第十六天的时候,船只终于停靠在了港口旁边。

纷乱的往来声和搬运货物的声音相互交织,犹如歌剧院门外散场的人群。

她等到了这个契机,在送餐者过来之前倒在了地上,装作疾病发作一般屏住了气息。

那男人显然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敲了敲门用异邦话大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她保持着昏迷不醒的状态,不予以任何回应。

这水手忽然着急起来,在大声呼唤的同时匆匆跑远,似乎是叫人快点过来救治她。

厚重的铁索被摸索着打开,陈旧的锁扣在开合时有刺耳的摩擦声。

几个老妇人把她抬到了甲板上,唤医生来帮她诊治情况。

刺鼻的嗅盐被递到了鼻端,她咳嗽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看起来虚弱而又苍白。

这里是陌生的海港,而且似乎在比萨城的附近。

有女仆过来扶她坐起来,还有人试图端来热汤给她喝一点。

远处有个小男孩在利索地帮大人们跑着腿,不时还往她的方向瞧一眼。

过了一小会儿,远处有监察官过来核查海关文件,好些人手又往港口的方向涌了过去。

负责照看她的几个女仆忙碌地拿毛巾倒水,以及帮她找其他可以用到的药物。

小男孩悄悄凑了过来,用带着托斯卡纳地区的意大利语问道:“您快死了吗?”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海蒂注视着远处警惕的看守,保持着病弱的模样,小声问道:“这艘船是去哪里?”

“我不知道,听说是罗马那边。”小男孩观察着她的神情:“他们说你该晒晒太阳。”

“确实如此。”海蒂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你是这船上的人吗。”

“是,也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和我很熟——但我们家住在岸上。”男孩笑了起来:“我父亲一直卖鱼和牡蛎给他们,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看来是上船帮忙卸货的。

海蒂微微侧头观察着其他人的视线,单手把自己的戒指和手镯褪了下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愣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声音也变小了很多。

“……他们都叫我索多玛。”

鸡.奸者?这是个什么名字?

“不,这绝对不是你的名字,”海蒂注视着他的眼睛,把那串联着宝石的珠宝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还是小声开口道:“巴齐,夫人,我叫巴齐。”

“巴齐,握住我的手,给我一些力量好吗。”她放柔了声音道。

地中海式的长袖遮掩住她的手部动作,也没有人敢冒犯她的所有物。

——绑架的主事者显然警告过这艘船的主人,没有人敢让她逃跑或者病死。

男孩试探着握住她的手,意识到她在递给自己什么东西。

“巴齐,好孩子,我需要拜托你做一些事情。”她只能赌这一次,如果失败了,她可能之后会遭遇更加严苛的对待。

如果只凭借她自己的力量强行想要跑过去,可能会直接被五大三粗的守卫扛回去。

而如果大声呼喊求救,这个港口的监察官也未必会认识热那亚的领主,反而相信她是个被关押的疯子。

挣扎的幅度越激烈,她越容易被禁锢住四肢,失去最后的一点点自由。

男孩似乎很少被这样尊重和重视,他有些慌张的听着她的叮嘱,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拜托你……”她垂下了手,犹如重病的可怜女人:“一定要把这枚银戒带给他。”

“……你长得很像我的母亲。”男孩喃喃道:“祝您能尽快康复。”

“索多玛!索多玛!你怎么还在这里凑热闹!”女仆拎着水桶过来的时候,注意到那个老渔夫的儿子还在这里转悠,颇为粗鲁的把他拽到了另一边:“不要随便和她说话!懂吗!”

男孩懦弱地点了点头,转身直接跑掉了。

海蒂注视着他一路跑回岸边,被那女仆搀扶着坐了起来。

“很抱歉这么晚才回来照顾您,”女仆遥遥的和看守点了点头,后者则换岗去旁边喝酒休息:“我们没有找到能给您治疗晕船的药物……真是抱歉。”

这艘渔船确实非常的小,而且那个带一张小木床的阴暗房间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

海蒂任由她帮自己擦拭着手臂和脖颈,低声问道:“为什么你们管这个男孩叫索多玛?”

“他懦弱驯服的就像个娈童!”旁边的守卫发出粗鲁的笑声,还对着酒瓶口做了个粗鲁的手势:“就是路边的流浪汉要分开他的双腿,恐怕这孩子都不敢反抗一下子!”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种低俗又腐朽的氛围。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孩童没有任何的敬畏心。

如果还能返回热那亚……她绝对要改变这些事情。

“我们还有十天就快到达港口了,请您再隐忍一下。”另一个女仆终于端着热汤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话时有浓重的罗马口音:“多少喝一点吧,等晚上我们出发的时候,也许您还能喝到新补给的桔汁。”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着漫长的等待。

那个男孩刚才告诉她,这艘船是去罗马的。

某些事情已经非常清晰了——

波吉亚的人联合了内应,把她强行要带过去当做谈判的筹码。

她并不是相信老掉牙爱情故事的愚蠢姑娘,还真以为那个凯撒对她痴心一片苦苦等候。

能够在那种混乱环境中存活下来的人,哪怕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都绝不可以小觑。

等这一路从热那亚辗转到第勒尼安海的南部港口,再从港口一路行到罗马,三十四天一晃就过去了。

海蒂被人们带去了教皇所在的偌大宫殿里,在沐浴更衣之后再次被关押了起来。

亚历山大六世在罗马拥有无数的花园与府邸,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呆在哪里。

这位教皇拥有数不清的情妇与儿女,哪怕她在热那亚的时候都能听见相关的传闻——他在三年前又娶了一个才十六岁的情妇,后者被称为‘教皇的荡.妇’与‘基督的新娘’。

虽然按照历史进程,这位教皇本不应提前六年就靠金钱夺得教权,可当初由于美第奇家族的战争影响,上一位教皇在屡失领地以后狼狈下台,给了这胖子一个新的机会。

海蒂观察着周边的环境,也不断试图探听一些信息。

她深知这些人的残忍,不敢贸然的往外递信或者发信号。

护卫们守口如瓶,女仆也不肯与她交流——而她既见不到教皇,也见不到凯撒。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在第四天的下午,当海蒂第六遍看窗下巡逻者的行动轨迹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皮肤苍白的小女孩站在那里,一脸的警惕与不信任。

“我是……一位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她注视着她脸庞的轮廓,忽然开口道:“你是波吉亚的妹妹,对吗?”

“卢克雷齐娅。”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依旧盯着她道:“你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我并没有见到过他。”海蒂放缓了语气,引导着她说出更多的内容:“你很想念他吗?”

似乎在提起波吉亚的时候,卢克雷齐娅才会露出柔和的表情。

她快速地点了点头,闷闷道:“以前都是哥哥陪我睡着的。”

海蒂观察着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再次问道:“他离开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小女孩低头道:“他明明说四月就会回来的。”

这个往返的时间……只够去一趟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

-2-

海蒂原本想再问些什么,忽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凯撒和教皇显然是这场绑架的主使,而且把时间都掐的极准——

他们在这个时间段里没有等自己过来,而是直接去佛罗伦萨讨价还价,显然是打算把她当做这场政治博弈的筹码,显然是早就多方面都打点好了关系!

她如今的存在,既是美第奇家族的核心成员,同时也是西北领主——

罗马被三国压榨合围又策反失败,如今是在拼死一搏吗?!

更核心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一切会进行的这么顺畅?

她脸色苍白了许多,手指开始颤抖了起来。

她本人的利益是和美第奇家族完全绑定的,洛伦佐根本不存在背刺她的任何可能。

只要她在一天,美第奇的生意都会不断扩张发展,更多的药物也将荫庇他们的子女。

可是洛伦佐身边——还有一个克希马!

是谁知道她的婚期和位置,谁可以帮忙安排帮手和厨子?!

她无条件地信任着美第奇家族给予的助力,可如果这个人从中作梗,他可以遥遥隔着千里之外去影响整件事情的走向!

当初放手卢卡城的时候,美第奇家族那边就支援了许多厨师与仆从,她虽然把那些雇佣军遣回了原处,却留下了那些来自旧宫的侍者——

雇佣军团的极速扩张让各种繁琐事务负担不断加重,哪怕是清理马厩的人手都完全不够。

后来从卢卡城一度北上打到热那亚城的时候,美第奇的援助与问候也如影随形。

海蒂忽然感觉冷汗将她的背部浸透,连喉头都好像被扼住了一般,现在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克希马可以接触印章还有书房,而且全程都与德乔有各种往来。

他们早已信任了洛伦佐的这个下属,很多事上根本不会有怀疑。

而那一次,他们即将出城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也是他佯装催促的跑过来,再用一大段话拖延时间,好让凯撒·波吉亚过来堵路。

他——难道和波吉亚家族早就是一伙的?!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海蒂不断地深呼吸着,连眼神都有些失焦。

最危险的是,洛伦佐还在他的身边。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这个副官真的被无孔不入的西班牙金币贿赂个彻底,洛伦佐也可能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况里!

她现在没有任何方法传递消息——更没办法逃出这里。

从六楼往下跳,哪怕没有巡逻者也会摔个粉身碎骨!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女孩阴沉了脸色道:“他们说你是我哥哥的新娘,是这样吗?”

“不是。”海蒂否定道:“我已经有要盟誓的人了。”

如果不是你哥哥被你父亲当做棋子和挡箭牌,我现在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真的?”那女孩皱眉看着她道:“可她们在布置婚礼的现场,而且还在讨论给你打扮成什么样才好。”

“孩子……”

“不要叫我孩子。”卢克雷齐娅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哥哥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不配碰他。”

海蒂忍住对这个小女孩翻白眼的冲动,起身想要去找别的线索。

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声音颇为熟悉:“卢克雷齐娅。”

十三岁的凯撒站在门口,笑着向她张开了怀抱:“到哥哥这里来。”

“哥哥!”小女孩瞬间变了脸色,转身时已经又回到那一副天真浪漫的状态,奔跑着就扑到了他的怀中:“哥哥——我好想你——这几天我根本睡不着觉。”

海蒂对这儿童剧一般的情节完全不感兴趣,她转身再次去看楼下巡逻兵徘徊的路径,试图从周边的房舍里找到一条逃跑的路线。

……希望她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实在不行让法比奥给她安个假肢。

那对兄妹黏糊够了之后,小姑娘才依依不舍的被侍女们接走,带去了别的地方。

而海蒂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大脑还在飞速的运转。

她完全不能相信克希马是反叛者,也许这些事情都是她猜错了,也许还有其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海德维希小姐。”凯撒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笑容有些嘲讽:“今天打算念情诗还是送玫瑰,嗯?”

“看来你并不喜欢我的那副样子。”凯撒坐了下来,神情颇为玩世不恭:“说吧,婚礼想穿金色还是红色?”

“和你?”海蒂笑了起来:“罗马教廷已经孤注一掷到这种地步了吗?”

“确实如此。”凯撒扬起了眉毛:“你知道洛伦佐先生是怎么说的吗?”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绷紧了几秒钟。

她不希望听见他的死讯,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死。

“当时,我们要求热内亚和佛罗伦萨提供足够的庇护,以及出动军队惩戒叛逆的那不勒斯。”凯撒双手交叉,从神情到姿态都完全如同一个成年人:“而且我们告诉他,你就在罗马。”

这个威胁足够直接,也足够无法忽视。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等着他宣判结果。

“这位领主的原话是,‘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他嘲弄道:“我当初还以为他很喜欢你。”

海蒂在这一刻,心里的石头完全落下地来。

这是足够稳妥的状态。

如果他表现出对筹码的漠不关心,她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而如果他表现出半分的在意,罗马人都会趁火打劫,提出越来越多得寸进尺的要求。

“这位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您的处境,哪怕你被送去做军妓也没有什么。”凯撒把玩着自己的匕首,抬眸笑着看她:“我可舍不得。”

他坐直了身体,又扮演出那深情款款的少年情态:“我找了你这么久,怎么会再放开你呢。”

海蒂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道:“这是你唯一能够得到父亲重视的机会,对吗。”

凯撒怔了一下,掌心握紧了匕首。

“得不到父亲的重视,你就没办法保护卢克雷齐娅。”

“再过几年,她就会被当做政治婚姻的交易品,如同你无数个姐姐那样嫁到各个公国里去,对吗?”

“你最好学会沉默。”他冷声道:“这些都与你无关。”

“那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反问道。

凯撒铁青着脸色站了起来,先前那副虚情假意的模样也崩了个彻底。

“你根本不懂我们一家人的处境。”

那个所谓的教皇,站在权力最顶峰的男人,他有十几院的情妇,几十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而他和他的妹妹,根本没有半分选择的余地。

当年想要讨一口饭吃,想要被佣人们善待一天,每次都可能要付出颇为耻辱的代价。

他牺牲掉自己的婚姻,甚至不惜向这个比他大十四岁的女人求爱,被那称之为‘父亲’的人当做棋子一般驱使——

“凯撒·波吉亚。”海蒂坐在窗旁,淡淡开口道:“你的这些小心思,你父亲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许多。

“你觉得,这一场又一场闹剧,到底是你在算计他,还是他在算计你?”

“不——”

“出让你这一个儿子,他可以继续向罗马和热那亚变着法子勒索讨要,这完全是毫无成本的好处。”

“而你,”她扬起了嘲讽的笑容,语气冷淡而平静:“想要从他那里讨得半分好处,完全是痴心妄想。”

凯撒露出被激怒的表情,猛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都扬高了不少:“你有什么资格来讨论这些话?!”

“年轻人。”海蒂直视着他高高举起的匕首,没有半分的畏惧:“你现在对我动手,只会损失更多。”

凯撒咬紧了牙关,握着匕首迟迟没有落下。

“我无心关注你和你妹妹之间的事情,但记住最基本的一点。”她露出怜悯的表情:“在权力面前,人们毫无感情可言。”

不管他是不是教皇的亲生儿子,不管他和他妹妹将来的身世和身份会如何——只要亚历山大六世足够贪婪,他们就都注定成为牺牲品。

“哐当。”

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闷钝的响声。

少年后退了几步,露出绝望的笑容:“你想对我说什么?让我去一刀杀了我的父亲?然后把你放走?”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在这件事上给予父亲足够多的配合,他就会慢慢的重用自己,然后自己就有机会去保护卢克雷齐娅。

联合内线掳走她也好,逼迫佛罗伦萨给予军力援助也好,这一切都是为了显示他对罗马教廷足够的忠心。

可是这个美第奇……她居然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父亲一个人做的局。

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是。

“我告诉你这些本质,是为了让你能够清醒过来。”海蒂扫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紧不慢道:“——而且这场婚礼,是可以被阻止的。”

“阻止了又怎样?”凯撒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怒意:“你依旧是俘虏,我依旧是可笑的私生子,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不,你又错了。”

她轻声开口道。

“你可以逃离这些。”

“逃离?逃离我的父亲?还是波吉亚的这个姓氏?”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逃离你的命运。”淡蓝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泛着明光,洞察平静亦如往昔:“你可以带着你的妹妹,脱离这整个家庭。”

-3-

海蒂没有再多解释一句话。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再多煽动一句,都可能让这个摇摆不定的年轻人陷入更加混乱的状态。

凯撒直接骂了句脏话摔门而去,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在刚才的对话里,海蒂一直都在保留自己的观念,在不着痕迹地对他进行引导和控制。

——这是现代社会最常见的话术之一,至少米高梅公司的某些人很擅长这种事情。

警告,动摇,质问,挑拨。

影视公司也好,记者审问也好。

过去的职业经历,已经教会了她足够的技巧——

不要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要把他带进自己架设的语境里,用自己的语境来影响他的预期认知。

海蒂根本不知道亚历山大六世到底清醒还是糊涂,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打算怎么培养这个小男孩。

可是此时此刻,她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见到列奥纳多,能够活着把所有消息传出去,就必须做这样危险又有力的动作——

直接动摇他内心中最笃信的事情,让他对一切都产生恐惧和怀疑。

记者确实是很讨厌的东西。

他们精于构造一个又一个言语陷阱,只要踩空就可以再被炮制出新的丑闻。

海蒂知道自己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再见到他恐怕就直接是婚礼的时候,刚才索性动用所有的话术技巧,在他的潜意识里种下最深刻的信息——

你的父亲是不可信任的。

你和你的妹妹都在被利用。

你只有拖延婚礼时间才能尽快逃离这个困境。

历史中传言他和卢克雷齐娅有一段旷世惊人的不伦之恋,后者更是在父亲的指示下嫁了两三次,沦为权力和政治交易的牺牲品。

而海蒂对这段传闻的真伪完全不感兴趣。

在一个群.交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的混乱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们,耳濡目染和经历的事情,不比一个政客见证过的黑暗要少多少。

她现在更关心的事情,是如何更加不着痕迹地撬动这年轻人的脑子,在确认足够多的必要信息以后想法子离开这里。

现在唯一能知道的信息,就是还有四天就要举行婚礼,而且教皇也已经返回罗马了。

——她完全不想见到那老色鬼,哪怕一次。

哪怕她刚才足够巧舌如簧,那凯撒都保持着警惕,没有暴露太多的消息给她。

热那亚现在到底怎么样,陷入混乱状态了吗?

罗马和周边三国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洛伦佐还活着吗?他发现内鬼了没有?

窗外日升又渐渐日落,摆在餐桌上的精美食物她完全没有动过。

一连两天,海蒂始终坐在窗旁,没有半点食欲。

凯撒曾经来过,在她背后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宫廷里渐渐传来消息,说是新郎生病发烧不止,婚期需要往后推延些日子。

在夜幕来临的时候,又一位女佣走到了她的身边。

“请用些东西吧。”那人粗鲁道。

“不。”她冷淡道。

下一秒,一件女仆的制服就被扔到了她的怀里。

“最好快一点。”列奥纳多挤了挤眼睛,用宽大的裙摆挡住了她的身影:“等会不要说话,跟着我低头往这边走。”

海蒂猛地抬起头来,攥紧了那件衣服简直说不出话来。

列奥——纳多?!!

他把所有的胡茬都剃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微卷的长发也如罗马人一般披落在两侧,脸上似乎还沾了些妆容。

“换衣服。”他嘱咐道。

海蒂迅速的往后看了一眼,发觉连门都已经被关上了。

现在正是换岗的黄昏时刻,而他借口要帮她洗澡更衣,把另一个女仆也支去打热水了。

她不多犹豫,背对着他脱掉了繁复的长裙。

蝶翼一般的背伴随着衣物的脱落裸露出来,姣好的腰线与起伏的曲线都完美的如同被天神祝福过一般。

列奥纳多原本强行别过头保持绅士,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浅浅的腰窝让人想要亲吻抚摸,修长的双腿带着亵渎般的美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帮她把脱下来的衣服藏到床底。

当初到底是哪个蠢货说自己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的?!

“我们怎么离开这里?”海蒂压低声音转过身来,伸手指了指窗外:“这里可有六楼。”

“从这里。”达芬奇指了指他推进来的、用盛放食物和换洗衣物的双排置物车:“记得把自己抱紧一点。”

……得亏她节食了这么多天。

海蒂抱着膝盖缩了进去,躺在原本应该放置衣物的狭小空间里。

她简直要被压成一个罐头了。

干净的亚麻长布落了两层下来,把她的轮廓完全遮挡。

达芬奇扶了一下裙摆,又把车子推了出去。

他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忽然被守卫叫住了。

“嘿——”那男人低笑着凑了过来:“拉瓦尔那个扫兴的老娘们终于走了,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姑娘?”

真正的漂亮姑娘把自己抱成了一只螃蟹,在桌子底下一声不吭。

灯光下,这褐发褐眸的美人看着皮肤白皙又眸带薄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成熟的气息。

高挑又瘦削,一看就是个好上手的货。

守卫见他不答,只当他是害羞了,上前捏了捏他的屁股。

“午夜记得去谷仓等我,小美人。”

旁边的守卫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等这车一路推到了安全位置,列奥纳多才把她拉了出来。

他们在夜色中不需要任何交流与沟通,都如同训练有素的女仆般匆匆低头行路。

这些天海蒂都被关在房间里哪都不去,连守卫都不曾注意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一路上偶尔有其他守卫路过,甚至还会与列奥纳多打个招呼。

——而他居然记得他们的名字,表现的自然而又友好。

海蒂也会跟着停下来微笑点头,让自己的面庞隐藏在阴影里。

……这恐怕被捏过不止一次屁股。

直到他们从庭院的角门里出去,又避开街道两侧的巡逻兵和查夜官,才终于拐过街角跳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海蒂紧张的全程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握紧他的手甚至想屏住所有的气息。

马车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穿插而过,停在了古城墙的狗洞旁。

泥土有被新挖掘的湿润气息,还夹杂着好些青草的味道。

海蒂不顾浑身都沾上泥泞,用最快的速度从蛛网和尘泥中爬了出去,而列奥纳多也很快的跟了出来。

他们在黑夜的森林中狂奔,很快又跳上了另一辆马车,开始一路向北驶去。

直到确认后方没有任何追兵了,海蒂才终于开口说话。

“这两个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列奥纳多握紧了她的手,侧身给了她一个足够绵长和温暖的吻:“我来接你回家。”

话音未落,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响声。

这响声一下连着又一下,连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就如同沉闷的春雷突然降临了一般。

似乎有人在尖叫呼嚎,地面也有微微的震动,可由于距离不断拉长的缘故,连声音都并不算清晰。

还有沉闷的重物在轰然倒地,砖石如骤雨一般砸落到地面上。

海蒂猛地回头,发觉罗马城陷在了火光之中。

她惊愕的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这遥远的一切。

爆炸还在不断发生——天空中犹如有巨龙在翻滚着挣扎一般,不断地有火焰在窜动跳跃。

“列奥,你……”

男人没有回头,只再次淡淡开口。

“我炸掉了罗马教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