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龙蟠,石城虎踞。

钟山指的就是紫金山。

以钟山为界划开的,就是燕雀湖和玄武湖,它们都是应天有名的湖泊,沐英之所以带朱标去了燕雀湖,是因为燕雀湖水鸟多些,他觉得小孩子会更喜欢看。

马车从帅府驶出,在中午已到燕雀湖。

沐英先下了车,找好地方,安排人警戒,才把朱标从车里抱出来。

一出马车,入目所及只剩下满眼生机盎然的绿,山是浓绿的,草木是翠绿的,湖则是墨绿色,岸边生长着大片枫树与柳树,随风摇曳,长枝条纷纷垂入水中,轻拂湖面。

远处重峦叠嶂,雾气朦胧,不时吹来阵阵山风。风里带着的是水的气息。燕雀湖占地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视野的边际处也只是墨绿色的水罢了。

湖中有一处岛,似乎住着鸟雀,偶尔会飞出十几只在碧蓝空中盘旋一阵,朱标还瞧见一列鸭子排队游了出来。

突然有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传来,还有鸡鸭争鸣的声响,朱标扭头一看,见到沐英从车后走了过来,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擒住一只鸭。

再一看,他背后还挎着一个青布包裹,正是马秀英为他们俩准备的糕点和饼子,里面还装有两个茶杯供他们接水喝。

沐英道:“这只鸭烤了给你吃,另一只做叫花鸡。裹东西的布正好铺在地上用来坐着。”

朱标点头说好。

岸边积累了许多淤泥,石头上覆盖一层厚厚的苔藓,丛丛的青草和水草到处都有,远些的地方还有个亭子,连着亭子的是个长吊桥。

这里虽到处都是绿色,却并不显得阴暗,反而意外的给人以生机勃勃的感觉,阳光温柔,反映湖中,通透得像一面镜子。

沐英带朱标上了桥,两个人从桥缝里向下看深深沉沉的墨绿色的水。

朱标看了一会儿,问道:“哥,这里有没有鱼?你会钓鱼吗?”

沐英道:“鱼肯定是有的,这地方大得很,只是我没有带网,也没带钓鱼竿,怕是捉不什么。”

下了桥,几步之外就是凉亭,沐英挽起袖子,掏出一把刀来宰了鸡鸭,拔了毛,找了处流水去洗,接着又寻柴火。

朱标也挽了袖子,看着自己只有一点点大的手,不知道该帮什么忙,想了半天,翻开包裹,取出糕点和茶杯放在一边,铺起垫布来。

水声潺潺中,鸭子被架起来,在烈火下冒着热气,一滴一滴向下淌油。

那只鸡也被树叶包着,裹上黄泥,丢进了柴火里去烧,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朱标坐在地上,嘴里叼着糕点,伸直了腿看远处的风景。

万籁俱寂,长风吹过木叶。

黄褐色的鸭子排队从桥下游过,湖面泛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像被压皱的绿色丝绸。

一只鸟雀从天上落下,站在尖尖的亭角上,叽叽喳喳叫着,黑色的豆豆眼盯着火苗看。

沐英笑着翻动树枝,问朱标要不要去划船。

朱标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顶着停在瓦片上的麻雀看。

“这是谁家的孩子跑这里玩了?最近不是打仗么,他们怎么敢乱跑?”

鸟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朱标心里平静得如同坐禅几十年的和尚,片刻惊讶后心如止水,全然没有之前见到黄鼠狼开口时的崩溃——也许是他已经对这个不科学的世界绝望了。

另一只麻雀降落下来,跳了两下,开始啄自己的翅膀,淡淡道:“愚蠢,你这是老消息,集庆最近给一个姓朱的人类攻破了,他还把这里的名字改成应天,已经不打仗了。”

“哦。”

第一只麻雀蹦了两下,突然看到了什么,立刻低头喊道:“大哥好!”

朱标顺着它的目光看下去,在亭边的水里看见了好大一条鲤鱼。

“哥……”

“怎么了?”沐英问道,“是不是饿了?”

朱标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儿,知道自己不是迪士尼里能叫小动物洗盘子的公主,明白人妖之别,第一反应就是警惕。

所以他快速站起来,跑到沐英身边,提出要警戒。

沐英听完后,皱起眉毛,把手摸向怀里的短刀,没问朱标为什么能听懂鸟语,只是低声道:“标儿,我过去看看,要是出了事,你就赶紧跑,我们的人都在附近候着,不要怕。”

二号麻雀这时也喊了一句大哥,恭敬道:“大哥不在岛里呆着,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有事吩咐?”

鲤鱼呸出一口泡泡,回道:“我闻见香味,找过来的,这是什么人呐,大中午的在这里做饭?要不要鱼活了?”

说到这里,它直起身子,用鱼眼睛使劲向前看,尾巴在水里扑腾,用一个火箭起飞的姿势努力着,竟觉得这样就能瞧见了似的。

一号麻雀道:“是两个小孩儿,烤了两只鸡吃。”

二号麻雀举起一面翅膀,照着它的脑袋就猛扇一下,纠正道:“只有一只鸡,另一只是鸭!而且也不是两个人,对岸还来了好多士卒,他们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朱标屏住呼吸听着,觉得这只麻雀还挺聪明。

鲤鱼道:“这样啊,好香。”

大概只有这只麻雀聪明。

此时沐英已走到亭边,倚着柱子,飞快向水里看了一眼,看到足有一老朱同志高的鲤鱼沉在水中,忍不住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飞快退了回来,抱起朱标就要跑。

可是他的年纪到底还是太轻,听过的志怪故事太过可怕,害怕朱标受伤,行事稳重中透着不足,虽然果决,却不够仔细,光知道要走,没想到伪装一下。

二号麻雀看到他的反应,再看看水里显然超过普通人认知大小的鲤鱼,尖叫道:“大哥!他认出你是妖怪了!”

鲤鱼:“啊?他要走了,那他是不是不要那只鸭了?你能不能把那只鸭给我弄下来?”

这句话却是对一号麻雀说的。

一号麻雀高兴道:“大哥我这就给你搞!”

还没有等麻雀飞下来,剧烈的水声突响,一只磨盘大的乌龟腾空而起,从湖中跃出,落到桥中间,什么也没有做,沐英就咚的一声扑倒在地上。

和遇到黄鼠狼的李鲤一模一样。

这些妖怪好像都串通好了似的,全会使那么一两招“麻瓜”驱逐法。

他抱着的朱标也滚出去几圈,一直滚到了亭前的台阶边上。

幸运的是,他在翻出来之前已拿到了沐英的短刀,所以也不能算是毫无反抗能力。

铁青色的乌龟伸长脖子盯着朱标,眼睛里闪着冰冷而残酷的冷光,龟壳在日光下闪着幽绿幽绿的金属暗色,看样子坚硬如铁,简直是个小号的坦克。

现在的场面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儿拿着有自己手臂长的短刀,在吊桥尽头对峙着一只巨大的青色乌龟。在不远处,还躺着他晕过去的哥哥。

这简直太惨了,朱标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

就在这时,湖中又是哗啦一声,一只一米多长的泥鳅凌空钻上来,竟然盘在了乌龟背上。

“二哥。”

乌龟没回答它,反而对着湖里道:“大哥,你上来。”

他们竟然还有辈分,竟然还是家族企业。

鲤鱼应了一声,也从水里出来,落到乌龟身旁。

桥面顿时一沉,往下压了很多。

朱标看着面前拦着的三个“小动物”,想起前几天的黄鼠狼,觉得自己可能运气不好,忍不住咬牙问道:“你们想干什么?无论想要什么,等我出去以后都可以……”

乌龟动了动,扭着脖子向后看了一眼,对着泥鳅问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泥鳅道:“我用了点术法,不会有人起疑的。”

鲤鱼完全没听他们说话,直愣愣地盯着烤鸭看。

乌龟咳嗽几声,对着朱标沉声道,“在下乌品,这是我三弟宁万,大哥申海。”

乌龟叫乌品,泥鳅叫宁万,鲤鱼叫申海,名字都很不错,很有文化的样子。

“开门见山,我们本来想主动找你的,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朱标道:“找我?”

乌龟问道:“你前几天是不是见到一只黄鼠狼?”

“见过。”

“消息已经传遍了……”乌龟不提这是什么消息,转移话题道,“你是朱元璋的儿子,他现在是这里的大帅,占着整个应天的人气和人望,自己也有煞气,我们找你拜山头是没问题的。”

泥鳅附和道:“对,你别看我们这样,其实你们要想制住我们,也容易的,只要填湖就行了,再不行,还可以多叫点道士和尚什么的,带着渔民的网来这里,几百张网下去,就算是大哥,也容易翻车。”

“不错,渔网对我们水族天然有克制的作用。”

朱标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点告诉自己,就算为了安抚自己,也不至于说出这些,心里更加警惕。

乌龟见状继续道:“你不要多心,我们其实是在讨好你,你的兄长也没有问题,我帮你抹除了他的记忆,他醒过来的时候,会以为自己还在烤鱼。”

泥鳅提醒道:“是鸭。”

“哦,是鸭。”

朱标:“……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

“请问。”

“你认识那只黄鼠狼?它那天晚上是不是在讨封?为什么只对着我娘讨?”

泥鳅抢着道:“认识是认识,就是关系不太好,这个关系嘛,就是模模糊糊的关系,毕竟我们住在水里,它住在山上,不是同一家的……”

乌龟打断它的话,说道:“他是在讨封,盯上你娘的原因是因为她身上人气多,要是她亲口为它封命,好处也更多。”

“什么叫人气多?”

这名字的逼格实在有些低。

乌龟道:“世间万物都有气。气者——生之元也。你爹是元帅,起于微末,对抗元朝,众望所归,身上就有信服他的人的人气,你娘是他的正妻,当然也有。”

“可是你刚才说自己要拜山头,听语气讲是害怕我爹,那么黄鼠狼为什么不怕我娘?”

泥鳅道:“因为你娘到底还不如你爹,女子属阴,阳气不足,加之山中夜晚,那只黄鼠狼道行可深啦,最起码也活了快一千年,一直压着自己不向人讨封,直到听说你们路过,才出来的!”

“那它为什么要对我说报恩?我有什么恩给它?它是不是在骗人?”

乌龟竟然结结巴巴起来,一点没有刚才的冷静沉稳,回答道:“这个当然没有骗你,我敢保证。至于为什么,也许,也许是因为你主动给他封号吧,谁,谁知道呢,二弟,你说是吧!”

泥鳅也道:“对,对对,谁知道那头黄鼠狼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们住在水里的,怎么会懂。”

这摆明了是不想明说,朱标不好问下去,只能当作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乌龟看他不问了,才小心翼翼道:“你该找个师父教你,这种事情不能拿来问我们的。”

“师父?”朱标想起老朱同志的话,追问道,“你们认不认识什么高人?是否肯为我推荐一番?”

乌龟看看泥鳅,泥鳅看看天上飞的两只麻雀,麻雀们又看看鲤鱼,鲤鱼在看烤鸭。

真是见了鬼的烤鸭,见了鬼的香。

乌龟看不下去了,把背上的泥鳅往鲤鱼那里一甩,才把它砸明白了。

“二哥!疼!”泥鳅痛呼一声。

鲤鱼呆呆道:“怎么了?”

乌龟道:“大哥认不认识高人?”

鲤鱼用在高考阅读理解里叫做“鱼眼闪过诡异的光”的眼睛盯着天空,想了半天,才用鱼鳍一拍肚子,大声道:“有有有,殿下前几年告诉我,说青田的刘伯温不错。”

乌龟点点头,对着朱标复述一遍:“青田刘伯温。”

刘基刘伯温,朱标当然是知道的,但是这人一时半会请不过来,更不是他能主宰的,还要看老朱同志的努力。

所以他只能关注一下殿下,鲤鱼嘴里的殿下,……难道是龙三太子什么的?

这燕雀湖里不会还盘着一条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