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皇宫。

不知不觉之间,安化侍竟走到了宫廷之外。

眼前乃是一户红漆门楣,上面写着“淑刑院”三个烫金大字,看起来应该是某处宫女宦官的劳役之所,稍显冷清并未有禁兵把守。

视线朝左侧轻移,乃是一条狭长的宫道,隔墙里便是南靖宫殿群落所在。

抬头看看天色,时已临近黄昏。

他背着重刀走在宽阔的宫道上,两面是遮天蔽日的漆红宫墙。

墙外面只能看到高天,火红一片赤霞如奔腾不息的銮驾,亦如佛陀巨大的手掌,掌心轻轻一托,便在宫道中央孕出一轮灼阳。

宫道狭长不见尽头,夕阳洒落寸寸如虹,佛手下溢出薄暮云霞,滚滚如烟火鼎盛,好似袅袅蒸腾的天地熔炉,又似野火燎原般的千里狼烟。

红色的云彩落在地上,洒在墙上,淋在黑衣少年的身上,忽然令他感到莫名孤寂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眼前的日落大道上开满了火色莲花,那是夕阳余晖在释放最后的光热。

然而孤芳自赏,晚霞火莲虽色泽浓艳,却越看越显得哀伤。

自从经历过几次生死离别,每每只剩下一个人时,安化侍都会偶尔感到心中凄苦,但好在也仅仅只是一瞬。

而眼下,便是这一瞬。

他感觉自己像只未烤熟的红薯,外表红润温热,内里却早已刺骨寒凉。

又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安化侍停下脚步,缓缓转回身子朝后勾勾手指。

“出来吧,我感觉到你了。”

之前在太玄御街上,安化侍施展须佐悬式隐匿修为时,曾将整条街全部施术覆盖。

按道理说宗师境下的修士百姓都会被蛊惑中术,但偏偏有一个家伙规避了自己的须佐悬式。往日里莫说超越凡人四境的大能,即便隐境大宗师在南平京都难觅其踪。此刻硬生生被安化侍遇到了一个,真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

不管来者是谁,安化侍都不太希望和他产生牵连。毕竟自己的祭师功法乃是身家底蕴,随意暴露很可能会给自己埋下隐患种子。

他静静运转周身澎湃的隐境真气,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巅峰。

眼前宫道尽头,淑刑院对面的巷子里缓缓出现一点嫣红。

那是一把红漆油纸伞。

执伞的手臂纤细修长,五指很好看根根脂玉,仿若和田籽料铸成的完美雕塑。

来客走路寂静无声音,好似脚下柔弱无骨一般游荡如魂,时左时右状若鬼魅。

三次呼吸时辰,人已至安化侍五步开外。

他身材修长得体,甚至比安化侍还要高出半头,不太像混迹中原的南靖人士,却穿着一套素白崭新的收领褂子,一直铺到脚面露出一双登云长靴,看起来斯斯文文宛若一位教书先生,只不过没有丝毫祝南师的酸臭矫情,腰间也未配任何点缀书卷。

“竟能够察觉到我,虽说后知后觉,但已然是后生可畏。”

油脂伞下传出一声赞许,听腔调年岁应该不大,但一板一眼却显得老气横秋。

安化侍绝不会认为他在故作老派,自他出现安化侍便探查三旬,以他目前暂居隐境的高深修为,竟完全无法看破来者的境界深浅,这不得不让他更谨慎几分。

伞面微微上抬,一道尖细下颚缓缓映入眼帘。

安化侍能看到他无血的唇色,勾起的两侧嘴角各有一汪浅浅梨涡,看起来人畜无害没有丝毫恶意。

伞面继续往上,一张毫无血色的白皙面庞跃然而出。

丹凤眼皮斜飞入鬓,鼻梁高挺鼻翼比常人略窄。整副五官面相都和翘起的轻薄嘴角一般微微上挑,看起来媚而不妖别有一番风味。

“阁下可有事?”

安化侍试探着开口,随时警惕其暴起发难。

“不用担心,我不是来杀你的,我若想杀你你也无处可逃,即便旧水老祖的本命法器傍身也救不了你。”

这话说得不怒自威,一语便揭露了安化侍最大底牌!

他到底是谁?

安化侍后心瞬间出汗,他很确定在南平京中并未显露鬼彻,即便面对谛视黑莲之际,全城人也都被石化静止,按道理根本没露出任何马脚。

等等,谛视黑莲......

安化侍隐隐间想到了什么。

“阁下可找我有事?”

“我想看看你的刀!”

来客依旧语调儒雅,不过这要求毫不遮掩,令安化侍不得不谨慎提防。

“这恐怕不行,能看出阁下应是岿巍多年的前辈高人,不过不管是江湖还是修行界,刀客不可手中无刀,刀在人在亦不可轻易示人......”

一番客套话还未说完,安化侍便言语迟滞地愣在了原地。

背后的沉重刀匣变轻,面前执伞人依旧温文尔雅,只不过私塾先生一般的白色褂子此刻剧烈起伏,而他手上已捧着鬼彻开始静静把玩。

好恐怖的速度!

安化侍向来自诩速度超群,可眼下即便将修为提升到宗师之境,竟也无法捕捉到对方点滴分毫!

若不是鬼彻早已被他摩挲在手,若不是他衣袂带风暴露了行动轨迹,安化侍根本不会怀疑他曾移动过,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缴械了。

安化侍不再沉凝戒备,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若是对方真想对自己下手,方才那一瞬间便可割断自家喉咙!

“唔......不错不错,不愧为伪天境老祖精血祭炼的本命法器,之前我也在其它地方看过几把,但你这一件算是成色最好的了!”

来客继续语出惊人,令安化侍瞬间便想到了季常侍。

“前辈指的可是镰鼬?”

“嗯?你竟然知道的还不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执伞人又开始耍起老派腔调儿,说完后又摇了摇头,将伞柄慵懒地靠搭在左侧肩头,浑圆的红漆伞面将他映衬得更加雪亮纯白。

“不仅仅是镰鼬,不过镰鼬也还算不错,最起码比北戎东陈那两把强很多。”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再次蕴透出许多惊世隐秘。

安化侍隐隐间已经有所了解,看来除了自己和季常侍之外,在北戎与东陈王朝中应该还有两把旧水老祖本命法器,还有两个跟自己拥有类似宿命际遇的少年郎!

来客倒也信守承诺,当即又看了两眼便不再多瞧。

安化侍面前微风吹过,背后刀匣再次发沉下坠,而面前人还是仿若纹丝未动,但手里已经不见了丑陋的鬼彻刀!

安化侍对这诡谲的身法完全叹为观止,当下更加慎重斟酌自己的说话用词。

“那个......前辈,敢问你还有事吗?”

“有的。”

“何事?”

“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我就想再瞧瞧你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