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绝对的寂静。

安化侍纹丝不动,静静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从云戒里取出一片彼岸花叶,眼下根本不是吝啬的时候,他必须在最快时间内恢复受损伤势。

好在地狱吠陀帮他挡下了绝大多数伤害,自身提升到大宗师境巅峰的修为也帮衬不少,此刻在生死人肉白骨的彼岸花叶的药力催发下,浑身脏器和皮肉的出血现象快速闭合,消失许久的五感也缓缓恢复了知觉。

透过地狱吠陀棺盖上的两只魔眼,安化侍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异常浓郁,并非是那种黑夜笼盖下的乌漆嘛黑,而是被无尽泥土包裹下的纯粹黑暗,完全剥夺任何光源的极致黑暗。

安化侍小心翼翼地散出神识,一点点扩散出去查看四周情况。

他不敢将神识往上方扩散,生怕会招引来更多大人物的觊觎。

眼下不晓得潜入了地底多少深度,可安化侍此刻却稍稍有些心安。

他也不清楚为何左天衡的攻势会骤然消散,但相安无事已经是最难能可贵的结果,若是再待一段时辰还没有情况发生,那安化侍可能会选择就这般在此潜伏两日,一直等到仙路打通那一刻再回到地面上。

一个时辰。

三个时辰。

五个时辰。

外面应该已经天光大亮,安化侍身处黑暗却心向光明,此刻颇感蹊跷却又满溢侥幸。

他不明白为何这些发现他行踪的大人物不再掘地千尺追袭他,但最起码从目前来看,他这次潜入青莲澣世台的计划已经初步达成!

只不过,有些人却不像他想得这么乐观。

“胡闹!”

距离皇城东陲数十里外的山麓之中,顾苍生刚刚摔碎了一只常用的石碗。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修整,能看出他的气色越来越好,一身深不可测的恐怖修为亦越发凝实,只不过此时的顾苍生心情却异常糟糕。

他一直都在用神识暗中观察着安化侍的一举一动,之所以不帮他潜入青莲澣世台,就是不想让那四位大人物过早知晓他已脱困的事实,可眼下事情已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范畴,令他开始有些意乱心慌。

“想不到南靖竟然有如此年轻的箭道高手,左天衡这个不要脸的小辈下手也没轻没重,不过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果然,顾苍生也完全感知不到此时安化侍的任何气息。

“谛视出大事了!”

他也考虑到了谛视的因素,一时间面色肃穆阴沉如雪。

眼下他和安化侍是绑在一根藤上的蚂蚱,二者的一魂一魄互相纠缠勾结在一起,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也由不得顾苍生不紧张。

安化侍肉身被毁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是生是死对顾苍生来说也无所谓,顾苍生只在乎安化侍绑住自身的那一魂一魄。

除了鬼道修士外,魂魄虽说不具备任何攻杀属性,却是每一个修士最弥足珍贵的东西,远远比肉身和神念意海还要贵重千万倍。

究其原因,乃是魂魄牵连着成仙的根骨。

就算顾苍生修行到伪天境老祖大圆满境界,只要他三魂七魄有所残缺或是并不圆满,他便没办法凝聚完整的成仙根骨,更没有资格打通仙路飞升晋入真天境!

在顾苍生叱咤风云的年代,这世间的天地灵气还未趋向枯竭,世上还是会出现真天境的仙人的。

因此顾苍生从那时候便知晓,修士想要飞升成仙,魂魄齐备乃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三魂七魄就是“一”,没有三魂七魄,后续所有努力都将是飘渺无痕的虚妄!

此刻安化侍的气息彻底与尘世断开,顾苍生也判断出应该是谛视在作怪,一股经年未有的恐惧感在心底逐渐滋生,顾苍生开始品尝到了一丝绝望的滋味。

之前被龙涎藤樊笼囚禁五百年都眼皮不眨的顾苍生,此时此刻却深深感受到一股命运不受操控的无力感。

他知晓仅凭道门掌教的能耐奈他不得,就算再困他几百年也不会令他生无可恋,可眼下他的修行命运完全掌握在了安化侍手中,一旦安化侍形神俱灭,那迎接顾苍生的将是再难挽回的灭顶之灾!

安化侍乃是勾玉红魂八神禁的施术者,唯有他才能够解除二人的灵魂羁绊,因此安化侍的命不再像以往那样简单,此刻关乎着顾苍生能否飞升成仙的根骨根本!

“臭小子,你若是真有三长两短,老衲定然将整个南平京屠戮成游魂炼狱,以万民之血来祭奠老衲不可飞升之饮恨大辱!”

不论是顾苍生这边的恐惧绝望,还是皇城内四大高手的惴惴不安,此刻安化侍统统都不知晓。

安化侍眼下全部都蒙在鼓里,一脸茫然还有几分莫名侥幸。

他静静在地狱吠陀里打坐修行,眼下四下无声万籁俱静,棺材可随意化形大小有足够空间,让他在此地安安稳稳度过两日再好不过,可事情往往总是不能与祈愿相随。

大概一日之后的某时某刻,安化侍听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动!

眼下他处在无边黑暗之中,根本没有时辰与方向的概念,按道理如此深邃的地底也不该有莫名生灵,但感知到的那抹异动却接连与自己的神识碰撞交汇!

事出有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安化侍谨慎地将神识朝四方扩散。

他闭上眼静静感知,将一切细微感触尽收于心。

他能感知到初春时节万物萌生的新鲜气息,能感知到坚硬的冻土壤逐渐化开的蓬勃力道,能感知到复苏挪移的蚯蚓在重操旧业,能感知到地下的暗河在重新恢复活力与澎湃。

只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寻常事,真正让安化侍关心的异响,来自于某种类似滴露一般的源头,却一时间难以想象出究竟是何物在作祟。

安化侍又仔细感知了许久,对这种异响又有了某种更清晰的认知。

那股感觉就像一块烧融了的琥珀在不断滴淌,亦好似一块从烛台上方凹槽烛火中新鲜流下的一股蜡油,很细腻又很饱满,带着润泽无声的圆滑与柔顺,又好似包裹着乾坤无极与天地万物一般不可言说!

“这究竟是什么”

安化侍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思。

虽说他是个居安思危的谨慎家伙,同样也是一个富贵险中求的冒进之辈。

这里乃是皇道龙气聚集的南平京皇城所在,南平京乃是整个南靖王朝气运最鼎盛的城池,而皇城自然便是南平京选址最为考究的风水宝地,这种得天独厚的地方自然不同于凡俗,地底埋藏着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是情有可原的。

安化侍小心翼翼地收拢地狱吠陀,最后将身躯缓缓从中撤了出来。

地底的温度比想象中还要阴寒许多,不过对他的古仙宝体来说完全无甚大碍。

上方被玄羽箭轰出的窟窿已经彻底塌方,此刻若不是地狱吠陀以身躯硬生生撑开一片空间,安化侍眼下连落脚的地方也不会有。

随着地狱吠陀的收缩,被撑开的四周土壤也开始收拢砸落,安化侍毫不在乎一路穿金裂石,朝着感知到的异响处慢慢前进。

他尽可能走得轻手轻脚,连真气开路都比平时温婉柔和了许多,毕竟刚刚被太上长老追杀过一轮,不管他究竟因为什么而放过了自己,最起码眼下别再弄出什么大的响动,总归不是什么错误行径。

越往异响处前行,安化侍越感到其不凡之处。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整个人反倒心神异常宁静,好似从灵魂深处被洗涤殆尽一般神清气爽,连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势都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迹象!

难道有盖世灵宝?

安化侍心中微微窃喜,体感是绝对不会骗人的,这次他真的很可能捡到宝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安化侍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因为方才的舒适体感竟逐渐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冷幽寒。

这感觉令安化侍百感交集,好似当年没穿衣服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刚刚被温叔牙鞭笞完毕,狼狈不堪又苟延残喘!

他的情绪也在不经意间随之而黯淡消沉,原本坚韧昂扬的意志竟也逐渐被慵懒颓废所取代,好在是这种状态也并未持续太久,又走了一段路程后体感再次复苏生机,一股春暖花开的生命善意在心底再次萌芽绽放。

这次安化侍没有太过高兴,由于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他努力让自己时刻保持心境的平和无波,尽量做到处变不惊地面对未知的前路。

果然,接下来的路程中果然如预想那般,两种极端情绪状态不断反复出现。

时而生机勃勃,时而又死气沉沉。

时而满溢希望,时而又如丧考妣。

安化侍不禁又想到了道家的太极阵图,也想到了追求阴阳平衡的三清古经。

目前他好似在阴阳交际处不断翻腾的一只太极游鱼,时而抱阴时而守阳,却一直都找不到自己该归属的尽头与终点。

安化侍也不打算去顽抗,他能感受到这两种状态都没有杀意流露,即便是那股极度晦暗的情绪体感,也没有令他感到警惕的恶意浮现,索性便由着它们去肆意施为。

道家讲求顺其自然,安化侍眼下便在顺应此地的自然大道。

他在这种交替状态下行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辰,地下的土质并不算尖锐,用真气包裹手掌轻轻拨动便可划出道路。

地狱吠陀并未被他收起,而是缓缓坠在他身后隔空驾驭着,以防有任何突发状况时能够快速躲避。

“噗通——”

不晓得划破多少块黑土后,安化侍的手刀竟有了一种斩空感触。

前方不再是黑压压的土壤,他貌似走到了某处空间的边际,刚刚那一记手刀好像砍破了它的壁障边缘!

一处极度黯淡的青光缓缓从破壁处透射过来。

这光很暗,暗到近乎于黑。

可能由于安化侍在地下太久的缘故,此刻骤然见到光源的双眼有些不大适应,反倒觉得它璀璨无比,甚至有些许难以言喻的刺眼。

他揉了揉眼睛,随即看向那刺眼的光。

谁知这么一看,却感觉这光光怪陆离,好似又黝黑得极度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