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公爵张沥宗闻言面色不改,若是抛开眼前的对峙场景,抛开他身上披着的那身锦缎皮囊,倒还真像一位痴情不改的纯良之辈。

“婧司妹妹。”

“北公爵,注意你的言辞,我和你眼下毫无瓜葛。”

“好吧......长公主,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张沥宗依旧在好言相劝,只不过明眼人都能瞧看出来,他所剩不多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磨殆尽。

“长公主,单论修为我承认我并不及你,可列国交战不比修士博弈,眼下我兵强马壮源源不绝,你的十万大军已经所剩无几,就算你一意孤行誓死守城,也只不过是带着你的残兵多喘几天浊气罢了,又何必执迷不悟?”

“卫国身死,何谈执迷,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我不出手杀你,北公爵也请自重回返吧,只要我还在北江城一天,就绝对不准许任何人越过天地鸿灵壁!”

赵婧司言罢便消失在城头,只剩下一群剑拔弩张的守卫军士,此刻依旧拉满弓弦却瑟瑟发抖,只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有退避之念。

张沥宗就这般被下了逐客令,只不过他却没有丝毫不悦神色,很明显一身城府已经在北戎官场锤炼得精湛绝伦。

“南靖兵马驰骋天下五百年,果然都是铁骨铮铮的傻汉子,看来有时候我还是太过仁慈,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并不算太美好了。”

张沥宗朝城墙上留话后转身打马便走,明明是修为精湛的修仙者却不御剑飞行,行事作风果然处处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独到韵味。

这次简短的谈话已经昭示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城墙上缓缓收起弓箭的将士活动着酸疼的臂膀,每一颗心都比下垂的箭尖更加下坠沉重。

北江城里,赵婧司已经缓缓下了城头。

此刻城中已经人去楼空,到处都是一片荒凉破败。

早在五年前北戎联合东陈进攻开始,此城百姓便早已纷纷迁徙往其它内陆城池,一路颠沛流离也不晓得饿死了多少,但总归好过在这里被屠杀殆尽要强。

一位随军参谋正跟在赵婧司身旁说着一些数据,赵婧司一路静静听着,表情像化不开的油蜡一般凝固僵化。

“长公主,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存粮了,如果再没有新的军粮调派过来,估计现有的口粮最多支撑半月。”

“伤亡情况怎么样?”

“目前城中守备军仅仅只剩两千不到,修行者还剩下三十八位,其中我道宗人士十六位,剩下都是自愿参战的散修,不过最近气氛越来越差,离心涣散者也越来越多。”

“传我军令,所有散修全部遣散,一个不留。”

“这......长公主,若是他们走了......”

“按我说的做便好,军心涣散者可杀不可留。”

赵婧司此刻没有丝毫戏谑神色,行军参谋闻言也不敢耽搁,只得抖着手将军令牢牢记录下来。

行军参谋心中其实也能明白,他多年随军参战,自然能够懂得慈不掌兵的道理,眼下赵婧司的做法完全没错,只不过如此一来只会让形势变得更加糟烂,亦让北江城的未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个......若是如此的话,那就只剩下十六位道宗修行者,其中藏境以上大修行者只剩八位,这还要算上您还有闭关中那两位。”

“我知道了,这个无需再说,对面的探子有消息了吗?”

赵婧司冷眉紧锁,继续在破败荒凉的城中长街上踱步疾行。

“有了有了,北戎方面貌似在故意扬威,此刻根本没有封锁任何增兵讯息,目前算上东陈方面的军力,敌方已经增援到二十五万大军,修行者也足足有五十六位,这其中......”

行军参谋颤着嗓子,极度艰难且不情愿地说出一个个令人心悸的数字,赵婧司全都听完后还是神色镇定,她知道无论任何时候,自己这个主将都不可流露出半分真实的情绪,这是稳定军心最起码的个人修养。

“如此看来,这次的东北联军根本就没把北江城放在眼里,这股大军应该是要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完成和另外两道战线一同在南平京会师的野望!”

赵婧司一针见血看出个中端倪,行军参谋闻言立刻脸若苦瓜。

他用满是伤疤的老手翻看着厚厚的卷宗,一边看一边苦着脸跟赵婧司商议。

“长公主,眼下我们什么都缺,难道说朝廷真的不能继续派兵增援了?”

“会有的,别着急。”

赵婧司的语气还是那样镇定,说完后忽然感应到了某些东西,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少见的喜色。

“我还有事,时刻关注东北联军的动向,除了北江道这一条路要关照外,其余空域方向也加派人手不要松懈,发现御空修行者直接出手格杀,有情况随时跟我禀告。”

“属下......遵命!”

行军参谋朝赵婧司大礼参拜,他望着赵婧司缓缓离去的背影,一时间老泪纵横久久都难以自拔。

在这五年来,赵婧司率领着十万大军一直固守北江城,虽说伤亡惨重却从未让朝廷再增援一兵一卒,着实给另外两大战线缓解了海量的压力。

到了眼下,北江城的防御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不过只要赵婧司还在,剩下的将士们就全部都有主心骨。

说起五年前的国战,想当初赵婧司是主动请缨北上死守北江城的,直到现在她也一直都在完成自己当年的承诺,那就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一位敌将越过北江城哪怕一步!

当然世风日下今非昔比,面对三大王朝和鬼宗的联合攻袭,如今的南靖王朝已经处在风雨飘摇随时倾覆的风浪前夕。

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列国征伐更是不讲究什么人情世故,完全比拼的就是谁的拳头更硬,落后者自然就要被动挨打。

今天的太阳已经缓缓升起,并不毒辣反倒有几抹温润的光泽。

阳光透过晨雾驱散一切阴霾,却无法驱散行军参谋内心积淀的哀伤。

他望着逐渐明亮起来的街道和屋檐,望着依稀能够回忆起曾经繁华的巷陌招牌,望着弥留过欢声笑语的弄堂与酒肆,一时间哭得更狠咳嗽更重。

“长公主,已经许久许久都没笑过了......”

自言自语着说完此话,他缓缓转过身子落寞离开,在快要走到城墙前时,他擦掉眼泪效仿长公主的神色,再次恢复成沉着冷静的谋士风骨。

“众将士,听令!”

......

就像行军参谋所说那般,赵婧司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当然也不光是这些,她也整整五年没有吟诗作画弹琴弄曲了。

这五年来她和一众将士们混迹在一起,有时候战事紧张连洗澡都完全忘记,将士们的吃喝拉撒她都要照拂,她自己的生活却被她抛诸脑后一塌糊涂。

可她还是那么美丽,比以前还要美得摄人心魄,美得那么与众不同。

赵婧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公平,路全部都是她自己亲自选的,她也觉得没有任何错误,一切都是她应当去做且必须去做的。

说白了,就是安化侍最不欣赏的那种傻子。

只不过安化侍所担忧的人儿,此时此刻也全都是这种傻子。

赵婧司没有用任何身法,就这般一直走到一处破败的老祖庙前,旧水老祖庙在哪里都有,每个城池中都不难找,就是分布会稍显偏僻,但确实是适合闭关修行的好地方。

庙门口有一位小道童,见她来了立刻上前迎候,赵婧司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暂时离开回避。

道童应声而走,赵婧司孤伫在庙门前静静发呆。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脸上的诸般情绪也在四下寂静时缓缓爬上五官。

紧张,惶恐,不安,恐惧,绝望......

没有错,她很害怕。

她毕竟也是凡人,还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被修士箴言所限制的盖世大人物,她当然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只不过这些时候都不能被下属看到,也唯有在寂静寥寥时自我抒发,然后自我抚平伤口。

过了许久许久,赵婧司才将情绪彻底恢复,她望着庙门里端坐的两位道宗修士,眼角那抹笑意再次荡漾起来。

只不过这抹笑意有些意味深长,虽能看出喜悦之情,可更多的却是一股难以平复的惋惜与不舍。

庙里此刻正端坐着两人,一男一女,面朝庙门并排端坐。

他们全部都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已经瞧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不过此刻丝丝缕缕强大的道宗源流在朝庙中汇聚,他们的气场也在逐渐转变化为滚滚雷霆。

天劫!

端坐庙门的两人,正在准备进行渡劫突破!

赵婧司见状神色郑重,她静静为二人护法,确保这次双重雷劫能够圆满功成。

高天之上的玄青雷云异常浓郁纯粹,只不过虽声势浩大,距离安化侍的四色雷云还是相差许多许多。

当然这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毕竟这世上像安化侍这种万花筒大宗师着实稀少,怪胎奇葩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产出的。

最起码长公主对面前二人已经相当满意了,她提起声调高胜厉喝:

“陆潜,夭夭,抱元守一,迎候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