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说出这两个字,安化侍浑身都泄了气。

黑袍女子此刻也有些发愣,她伸出双手做出捧状,下意识地接着安化侍心口流出的血液,没过多久已经接了满满一捧。

“我已经好久不用这个名字了。”

血水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哩哩啦啦洒到地上碎成一片,安化侍因失血而面色苍白,他缓缓抬手想要摸摸眼前人的头发,眼前人却一个闪瞬疾退三丈之外,只留下一坨短暂滞空又快速分泵离散的血水。

血水殷红,滴滴由心而发。

安化侍绝对不会看错,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即便他记忆里忘不掉那碗花粥,即便他已经见过了世间最好看的杏眼,可破裂的金色面具中的那双水眸,依旧是他魂牵梦绕都无法忘却的炽热念想。

她是澹台夭夭。

他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

安化侍也曾想象过,若有一日他们再次相逢,互相都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修行者,那时候再见到她,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场景,他们两个究竟还会说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现在她就站在他三丈之外,可安化侍的大脑却变得一片空白,并非是他无话可说,而恰恰是他心里清楚,那些一出口就伤人的话,和那些一触碰就会剧痛的过往一样,在此时此刻都成了二人不敢轻易揭开的疤。

北绝之渊下风起云涌,阴气嘶吼鬼魅横行,这并不是安化侍想象中的重逢气氛,可却十分映照此刻他纷繁复杂的内心。

鬼彻刀很懂事的自行回旋,在二人周身不断纵横切割,将所有不长眼的滋扰阴灵屠戮殆尽,而他们却都没有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对视,唯有安化侍胸膛的伤口还在不断滴淌。

那把魔宗匕首并未拔出,滚滚精纯魔气在不断侵蚀安化侍的皮肉,即便安化侍的太古神体自愈力强悍,可在不运转太古熔炉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撑太长时辰,毕竟他还不是真天境的仙。

“夭夭,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为何会与魔宗有染?”

又过了许久,安化侍打破了沉寂。

见被识破身份,澹台夭夭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缓缓取下被打碎的面具,露出那张安化侍再熟悉不过的陌生脸孔。

五官容颜依旧未改,可安化侍却有些不认得她了。

澹台夭夭的确还是澹台夭夭,只不过印象里的澹台夭夭古灵精怪,和长鱼宁一样俏皮又张弛有度,想当初在龙虎山之弈,安化侍准备上山偷袭之前,那个紧紧抱着他的女孩,和眼前的女子相似又好似全无瓜葛。

现如今的澹台夭夭,貌似一点都不会笑了。

她的脸冷若冰霜,那对好看的梨涡也消失不见,安化侍能看出她目光迟疑,可那股欲将他杀之而后快的决绝却不曾退却半分。

有情也有恨,二者相悖却不冲突。

“你若是真的想还债,就这样静静流血而亡吧,看在你我往日的交情上,我可以在此地给你立一座坟。”

澹台夭夭总算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变得不再清脆,不晓得经过多少次撕心裂肺的嘶吼,此刻变得干涩冷冽,又隐隐让安化侍感到莫名心疼。

“坟墓就用不着了,我随手便可起千百座大墓,这方面我向来都很在行,刚刚......我的确有那么一刻想就这么死了,说起来我自己都不信,我这么怕死的家伙,竟觉得被你稀里糊涂的宰了是件幸事,可我又想了想,我又不能这么随便死翘翘,毕竟这世上还有我没做完的事,也有我需要守护的人。”

“怕死就是怕死,说那么多废话做这些假惺惺的排场干什么!”

听安化侍这么说,澹台夭夭立刻满脸怨毒,可安化侍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再一次不知所措。

噗呲!

匕首刺扎胸膛的声音清晰饱满,安化侍心口的皮肉贪婪吞噬着刀柄,就这般一寸又一寸,最终将整个匕首全部扎入了左侧心脏之中!

由于匕首并不算长,安化侍又生得虎背熊腰肩宽背阔,因此匕首刺入后没有任何留存,它静静贯穿安化侍的太古熔炉和心脏,安化侍也因为魔刃破心而蒙受钻心剧痛,浑身颤栗痉挛着半跪在地,痉挛了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

太古熔炉运转的声响再次袭来,熊熊燃烧的熔炉金焰开始调动神能,强大的修复力量几乎将安化侍瞬间治愈,只不过安化侍的脸色却还是异常苍白。

安化侍指了指恢复原状的心口。

“夭夭,不管是这把刀还是你,眼下都根本奈何不了我,我知道我当初杀了你爷爷,却留下了我亲爹叶崇山的命,这点不光你无法接受,就连我自己都几乎沉沦至死。可话又说回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又能真得看清楚朝堂上的波云诡谲?当时的你我根本都没资格看清,我除了力所能及的挥刀之外,我不晓得该如何能让我更心安理得。”

“因此,我欠你的一条命,现在就拿这把刀先还着,我现在虽看似无碍,可我已能感知到此刀的种种不凡,它在一刻不停的腐蚀我的熔炉血肉,我的心脏也在一举一动中不断被它刺破割裂,甚至我的太古熔炉运转都不再完整,我的修为也会因此大打折扣,但这些我都无所谓,我甘愿承受这魔刃凌迟之苦,等你什么时候真的愿意原谅我,什么时候你再来找我,这把刀由你亲自取出。”

言罢,安化侍缓缓抬脚往前走,澹台夭夭见状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被安化侍完全定住了身。

祭师秘法源流注入其神念意海,此刻的澹台夭夭根本无法妄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走到面前,看着他缓缓抬起手掌,像当年那样轻柔地抚摸自己的脸颊。

或者说,是比当年还要粗糙的一双手,却有着比当年还要珍惜的温柔触感。

“你再对我轻薄,我便自爆源炉!”

“别如此性情刚烈,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这么做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好好再看看你。”

安化侍的确在看她。

他看得很认真很认真,认真到浑然忘我,认真到眼神重新清澈,认真到澹台夭夭也陷入迷惘恍惚,一时间好似又见到了血狼谷中初出茅庐的少年。

“我们好久没这么安静相处了,我......”

安化侍欲言又止,有些话他很想说,却又清楚说出来毫无意义,于是他轻叹口气,随后说了句别的。

“夭夭,不管你有多恨我,现在这地方都不是玩闹之处,我也不管你为何加入古魔宗,我只想让你安然无恙,现在我送你离开此地,你和我之间的恩恩怨怨,等到今后再说,如何?”

“你若是敢拦我,我也会死给你看,把我放开!”

即便安化侍温声细语,澹台夭夭依旧不为所动,安化侍能感觉到她心智蒙尘,很显然有魔宗大人物对其施加了蛊惑秘术,当然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澹台洪烨,都来自于他们那些既定的世家身份,都来自于那些越说越乱又不得不提的阴郁过往。

两个心累的人是无法在一起的,毕竟强加一处,只会让心口的伤垒加重叠。

北绝之渊只能待三个时辰,安化侍也清楚不能再继续耗下去,当即解除了澹台夭夭的定身,澹台夭夭立刻飞身而起冲入阴气雾霭,安化侍知晓她去意已决,当即也默不作声,只是重重叹了口大气,随后意念驱使鬼彻为她打开道路,帮她顺畅的送行一程。

原地只剩下安化侍一人。

原地又剩下安化侍一人。

安化侍此刻不想说话。

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有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有很多人他想见又不敢再见,有很多人他想见又不能见,有很多话他想说又不知对谁说。

心口内的刀不断传来刺痛,安化侍被它弄得心神烦躁。

他望着澹台夭夭离去的方向,那抹红衣和天机拂尘蒐都不见了,想当初那位愿意为他赴死的姑娘也不见了,太玄山和内门世界都不见了,大道登仙阁也不见了,一切都随着红衫化作黑袍,彻彻底底消失在一百多年前的云里雾里。

“人生真他娘的无趣。”

安化侍骂咧一嘴,下一刻鬼彻飞回到他手中。

安化侍擎刀冷眼旁观,四下白色鬼魅再次招摇围拢,可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根本就不懂眼前这位白发蛇眸的邪魅男子,此刻究竟有多么绝伦可怕!

大刀起惊风,刀气三千丈。

鬼彻撼天地,一怒灭长渊。

轰——

钟鼓楼瞬间碎成齑粉。

方圆百丈划出一道滔天长龙。

成百上千具白色尸身瞬间五马分尸。

安化侍一人一刀怒不可遏,他要抒发,他要将所有说不出的都斩出来,他要将心脏感受到的每一次痛苦都斩出来,他要将所有关于这方尘世的愤恨与不满都斩出来!

于是乎,北绝之渊下惊雷滚滚,大地震颤,好似内有伏龙。

安化侍一路高歌猛进,直到他一记重刀斩碎一片宫闱,整个人也一头扎进一片硕大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