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寻芳和田大人等京官还没有离开, 得知衙门闹出这等事后,几人立马赶了过去。

西山书院涉案的是乡试, 戚寻芳等人作为乡试官, 不能不过问。

田大人小家子气,劝道:“卫大人,此事牵连的人颇多, 从前那些西山书院的举子大多已经做官安稳, 您这时候上奏朝廷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吧?”

戚寻芳笑眯眯地看过来:“田大人这话寻芳不敢苟同,堂下妇人哭得肝肠寸断, 卫大人若冷面断案不理不睬, 那才叫不近人情。”

田大人被堵的没话说, 索性拢起袖子在一旁做起闲人。

堂下近些年受难的秀才皆到, 经过一上午的哭诉, 衙门书吏将写好得陈词拿给卫敬看。

卫敬看过后勃然大怒, 命衙役将涉足其中的数十位西山书院的举人押到堂前。

人堆里看热闹的盛言楚啧了一声,这十几个举人没有考中贡士,这几年蜗居在西山县逍遥自在, 难怪杜开等人模仿他们的手段残害和他们住在一块的秀才。

“京城会试也考九天, 分三场, 你说西山书院那些考中的人是否也用此等卑鄙手段坑害同条巷道的举人们?”

“不好说……”

老百姓们这是不敢说, 盛言楚和赵蜀对视一眼, 心下了然。

所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话不愧是真理, 也许那些已经做官的人还真的用手段提前将一条巷道的举人给‘团灭’了。

会试是科举路的最后一关,因为殿试不出意外不会刷人,西山书院上来就干掉了一条巷子……恐怖如斯, 太狠了!

赵蜀握紧拳头, 忿忿道:“西山书院总以自己背靠江南府而得意洋洋,我前些年读书的时候,还曾将西山书院奉为楷模,不成想他们是如此卑劣……”

盛言楚闻言喃喃感慨:“可惜了那些被西山书院迫害的人,他们死得委屈无处申冤,而西山书院那些狼子野心之辈却昧着良心居府做官悠然自在,简直天理难容!”

正说着,堂上惊堂木重重闷响,卫敬脸上半点笑容都无,惊堂木拍得啪啪震人心。

“传令下去,西山县西山书院近九年三场乡试高中的举人皆革除功名,若有不满只管上衙门找本宫重新乡试正名即可!倘若过不了本官这一关,格杀勿论!”

卫敬的话一落,堂下一片哗然。

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的,也有伏地叩拜连连大喊冤枉之类的……总之闹作一团。

田大人翘着腿看戏:“卫大人,您是临朔郡郡守,这底下的举子如何处置自然您说了算,不过嘛,朝廷中不乏有西山书院的同僚……唔,本官记得兵部左侍郎的嫡女当年嫁得就是西山县一进士……”

卫敬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便是迎娶了皇家公主,祖籍依然是临朔郡西山县人士,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何况他区区一个进士。”

说着,卫敬支起身,厉声吩咐:“来人,即刻替本官递折子去京城,将今日西山书院之事细说给皇上听,尤其是那兵部左侍郎的贤婿!”

田大人哐当站起来,瞪大眼急呼:“卫大人!”

卫敬悠悠得看过来:“田大人这是有话要说?”

田大人喉咙滚动,支吾道:“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可是四皇子的人,大人动他,难道就不怕四皇子怪罪于你?”

卫敬讥讽一笑,反问道:“本官为什么要担心四皇子?本官身为一郡之守,尽心尽责替皇上分忧乃忠臣所为,倒是田大人有趣,四皇子如今还未进朝堂担职,为何田大人要说那兵部左侍郎之女婿是四皇子的人?”

“这……”田大人顿时语塞。

戚寻芳放下茶盏站起来背着手,笑道:“自古言‘贤婿’,兵部左侍郎待女婿周松宛若亲儿子,周松既然追随四皇子,那兵部左侍郎岂不是也?”

“慎言!”田大人惶恐地打断戚寻芳,大声道:“我可没说这话,戚大人休要乱说。”

戚寻芳嘴角笑容满满,对卫敬拱拱手:“卫大人无需让身边人多跑一趟,那折子就让下官替您送过去吧,左右下官都要回京,正好借着回禀临朔郡乡试将周松的情况一并和皇上说了。”

卫敬感激点头,田大人脸色就不好看了,直接气呼呼地甩袖离开。

盛言楚没有在衙门待很久,赵蜀跟着一道从衙门出来,犹豫道:“盛小弟,你要不劝劝卫大人?”

盛言楚短笑两声:“赵兄是被田大人的话吓到了?”

“是也不是。”赵蜀轻晒:“那四皇子是中宫之子,得罪了四皇子怕是……”

盛言楚顿住脚,温言道:“赵兄,中宫之子有何惧?”

赵蜀一噎,结结巴巴地说:“到底是皇子,又是皇后所出,也许…也许有朝一日……”

后头的话大逆不道,赵蜀不敢在大街上说。

盛言楚抬腿继续往客栈走,闻言平静道:“赵兄所虑不是没道理,但那周松上位明显是踩着咱们临朔郡好些读书人的白骨才一步步成为兵部左侍郎女婿,这种罪孽深重之人焉能轻饶了他?”

赵蜀点头:“这种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只是,只是卫大人明年就要擢升离开临朔郡,这时候惹恼四皇子和兵部左侍郎,会不会耽误卫大人?”

盛言楚别有深意的看了眼赵蜀,失笑:“《史记·项羽本纪》有一句话说的好,‘破而后立,不生则死’。义父如今快五十岁了,距致仕剩不了多少年,前些年辗转在各地做官,官位再高也不过是个郡守,若想往上爬,得需干一番大事才好,这西山书院捅的篓子正好是个契机。”

赵属讶然咋舌,惭愧拱手:“是我胡思乱想了,原来卫大人早就有了思量。”

其实这些全是盛言楚的猜想,不过卫敬一向做事稳妥,想来不会行岔。

-

两人回到客栈时,客栈热闹非凡,住在客栈的几座书院的人都还没有走,此刻正围坐一团开起诗社茶话。

有人眼尖,远远地看到盛言楚,顿时大喜,跑过来拽着盛言楚的衣袖往内走:“盛解元,就等你了——”

盛言楚笑容可掬,赶忙上前拱手慰问在场的读书人:“有事耽搁来晚了些,不若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进了客栈后,盛言楚才想起来昨天在鹿鸣宴上他答应过出席今天的诗社,还好还好,赶上了。

大方桌边坐下的几个人旋即起身回礼:“无妨无妨,盛解元事务繁忙一时迟些没事,来来来,这第一首诗还得盛解元下笔才行。”

有人递来纸笔,虔诚笑开:“昨天鹿鸣宴上我等离盛解元太远,因而只草草的看了眼盛解元的墨宝,今天有幸,还望盛解元多多写点才好。”

“好说好说。”盛言楚撩起宽容袍执笔,略沉思片刻,在一众书生企盼的目光之下,盛言楚一口气连写了三篇诗。

笔墨还未晾干,书生们就拿起纸张高声吟咏起来,盛言楚拢着袖子站在一旁,见几个读书人面红耳赤的在那争抢诗文,盛言楚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赵蜀不知从哪掏出一柄扇子敲了敲盛言楚的头,啧啧笑道:“盛小弟可不再是从前的盛小弟了……”

盛言楚假模假样的鞠一躬,瞥了眼桌子旁已经快打起来的读书人,凉凉道:“文人墨客看似清流,其实各个骨子里都嫌贫爱富的很,若我今日不是解元而是一落魄书生,我写得诗文他们未必瞧得上。”

赵蜀哗啦展开扇子,忍俊不禁道:“可你不是落魄书生,还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如今高中解元,锦上添花,他们自然要高捧你。”

桌子前几人的争吵终于落幕,三首诗被三个手脚快的人抢到后塞进了胸袋,几人回头一看,见盛言楚笑吟吟地站在那看他们,顿时脸通红。

“让盛解元看笑话了……”其中一个收藏盛言楚诗文的读书人还没来得及将纸塞进胸袋,边塞边道:“我钱某读了十几年的书,却远不及盛解元……”

“不愧是解元,行文徜徉恣肆,用词精简干练,我等望洋兴叹呐!”又一人赞道。

盛言楚厚着脸皮走近,浅笑道:“过奖过奖,盛某尚且年幼,不比诸位有见识,义父也说盛某的诗欠些火候,各位还是莫要高捧我了。”

几人哈哈大笑,言及盛言楚太过谦虚,落座后,几个年长的举人也做了几首诗,对比盛言楚的诗,的确韵味不同。

如果说这些举人的诗老练稳妥,那盛言楚的就显得更为稚嫩,然而细品起来,稚嫩中不缺才思,总之雅俗共赏,端看赏诗之人的心境了。

“西山书院今年算是栽了大跟头。”

品完诗,大家闲闲地找了位置坐下,端着清茶,有人忍不住道:“咱们客栈除了盛解元还有谁跟西山书院的人分到同一条巷道了,快些说说那条巷道有没有生事?”

裘和景本打算说,一想他跟盛言楚同在玄武北街,杜开闹出得动静早在乡试还没结束时就已经在贡院传来,故而没什么好讲。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举人站起身。

读书人好奇的看过来,只听中年举人道:“我在朱雀南街,那边我记得有四五个西山书院的秀才,第一场考完后,巷子倒相安无事,不过休息时有人跑去和西山书院那几个秀才说了会话,谁料第二场刚开始就有好几个秀才哀嚎肚子疼……”

“我的天老爷,莫不是西山书院的人对他们下了毒?”有人惊恐的捂住嘴,“这毒下在哪的?”

中年举人摇头:“官爷以为他们吃了生水才闹肚子,便没搭理那几个哀嚎的人,不成想到了半夜,那几人竟痛得在地上打滚!”

“后来呢?”有人听故事听得极为认真,焦急地问:“那些人可有碍?”

裘和景耐不住话痨插嘴:“自然没有,今年乡试一条人命都没闹出来,要我说多亏了盛解元,若不是盛解元将杜开扭送至衙门震慑住西山书院那帮宵小之辈,他们未必会收手,说不定今年乡试还会像往年一样发生惨事!”

众书生唏嘘不已,中年举人接着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在理,那几个半夜嗷嗷喊疼的秀才只考了一场,第二场疼到笔都抓不住,后来乡试结束我好奇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嗬,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

中年举人咽下口水,怕怕道:“那几人拉到虚脱,直接走不动道了,还是官爷将人抬了出来,一碰到太阳几人立马晕了过去,脸色那叫一个惨白,跟死人没两样。”

“有人往那几个秀才的考棚看了看,当场就吐了出来,我没胆过去瞧,听说里边的小阴沟里除了…嗐,除了不堆屎尿,还有好几条巴掌大的长蛇。”

“长蛇?”喝茶的书生不敢置信,追问道:“真是蛇?”

中年举人老实的摇头:“那些蛇不是咱们平常看到的蛇,而是一尾一尾的似泥鳅……”

“咦,太恶心。”

“那长蛇不会是秀才们拉…拉出来的吧?”

“据说是的。”

“我的天呐,西山书院的人到底给他们投了什么毒,竟拉出长蛇了?”

盛言楚眨眨眼,暗道那几个秀才肚子里不会生了蛔虫吧?

有人气不过西山书院如此跋扈,扬声骂道:“严查!一定要严查!断不能让这等恶毒书院好过!”

“对对对!”中年男人附和,“如今郡守大人已经让戚大人帮着递折子到皇上跟前,想来再过不了多久,那些踩着无辜秀才的肩膀踏上仕途路的人皆要被一网打尽!”

“西山书院近九年的举人都被革除功名,要我说他们活该!”

“好好的一个读书人非要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作甚!简直有辱咱们读书人的风骨!”

……

你一言我一语,桌上的谩骂声不断,盛言楚端着茶盏但笑不语,市井之中虽是说快活话的地方,但人多眼杂,他还是少掺和才好。

有眼色的举人见盛言楚不怎么参与西山书院的话题,当即阻拦道:“西山书院的事如此晦气,咱们还是别再提了,小心脏了自己的嘴。”

众人心领神会赶紧歇了话茬,他们都是今年的新举人,虽说西山书院罄竹难书,但人后嚼舌根子非君子所为,何况是在人来人往的客栈。

裘和景擅谈,跳出来转移话题。

“眼下已经九月,虽然白天还有些热意,但穿过葳蕤山,听说北边开始发冷了,今年冷得这么早,会不会北边又要闹雪灾啊?”

“雪灾?”这两个字就跟魔咒一样,一下让在场的举人脸白了三分。

盛言楚也不由坐直了身子。

之前说西山书院的中年举人忙合掌拜天,嘴里嘟囔不休:“可千万别闹雪灾啊……”

“今年北边要是闹雪灾,那咱们会试怎么办?”

“能怎么办?左右冻死都有可能!”有人丧丧开口。

“咱们得早做准备!”

中年举人叹了口气,道:“我有一同窗年轻时上京赶考,那一年出临朔郡的时候相安无事,然而刚进到北边的郡城就病倒了,大夫说他水土不服……一路熬到京城后,还没去考会试,整个人就瘦脱了相,加之那年京城冷得厉害,他说他进了贡院后连墨水都结了层冰……”

“啊,墨汁结冰怎么写字?”

中年举人哀叹:“可不是嘛?那年他本该高中的,谁能想到京城冷成那样,别说蘸墨水写字,手都不敢伸出来……”

“我的亲娘,那我怎么办?”人群中一人颤抖着嗓子亮出自己的手,盛言楚好奇睨过去看了眼,嗬,好家伙,一双手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呜——”那人直接蹲下身哭起来,“我这手冬天容易生冻疮,平常在家的时候尚且用热水捂着没事,这要是去了京城,我这手岂不是要废了?”

“倒也不至于现在就沮丧。”盛言楚呷了口茶,建议道:“你赶紧去城中找个好郎中仔细看看手,现在才九月,要去京城最迟也可以挨到明年正月,还有半年功夫让你治手呢!”

那人一听,忙擦干眼泪,对着盛言楚鞠一躬:“盛解元说得对,我这就去医馆!”

说完一溜烟跑出了客栈。

大伙哈哈大笑,然而笑过后连连叹气。

“也不知京城那边现下如何了?听说京城到了十月天上就飘雪花?”

“十月不还是秋天吗?”裘和景咂舌。

盛言楚嗤笑:“京城哪里有秋天,若是十月就开始下雪,接下来几个月京城就算是进了天寒地冻的日子,可别说秋天,京城连春天都极为短暂,前些年新科进士游街赏杏花,据说那年杏花都没开成,啧啧啧,四月天了杏花还没开……”

盛言楚口中的新科进士游街没看成杏花正是俞庚高中状元那一年,那时盛言楚还在康家私塾读书,俞庚是康夫子的得意门生,康夫人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将俞庚的一些事说给盛言楚他们听,当时令盛言楚最为惊讶的就是俞庚的状元游街出了事。

那一年京城格外的冷,到了四月天上还洋洋洒洒地飘着雪花,俞庚一行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时,一不小心马蹄踩上了滑溜的冰块没刹住脚,导致马儿受惊当场撞向了老百姓堆里,才被册封为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为此脸上划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

总之,那个探花郎的容貌毁掉了。

“盛解元说得差不厘。”中年举人附和,“据我那些同窗所言,每隔一两年京城就会闹一场冰封,说来也是巧了,回回都撞上了会试年。”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都是南方举子,哪里经受地住那等寒冷?”

有人瞟了眼盛言楚,笑道:“与其在这杞人忧天,咱们还不如多囤一些盛解元他娘程娘子教给郡城绣娘的毛衣,待来日去了京城,我穿它个十件八件!”

此话一出,众人笑了。

“对对对,除了毛衣,还有鸭绒棉袄,再不济花点银子买件狐裘,买双鹿皮靴……”

有了御寒的法子,一干举人们顿时松了口气。

散席后,盛允南数了数程春娘给他使得银子:“叔,咱们要不也买双鹿皮靴?”

盛允南在盛言楚的衣柜里见过好几件狐裘,火狐,玄狐都有,全是杜氏命人送去盛家的,至于鹿皮靴…大概杜氏觉得南边天再冷也用不着穿鹿皮靴,所以这些年都没备下。

“一双鹿皮靴可贵了!”盛允南抱着所剩无几的银子凑过来道,“我适才跟着那帮举人去铺子打听,嘿,鹿皮靴子一双要五十多两!”

鹿皮昂贵,制鹿皮靴用得牛筋更昂贵,为了不积货,想要买鹿皮靴必须上门订货,且要交一半的定金才行。

盛允南担心买不到好的鹿皮靴,所以屁颠屁颠的来跟盛言楚讨银子:“叔,奶给我的银子还剩十两,你再给我十五两,我去帮你定一双鹿皮靴,省得明年会试冷得跺脚。”

盛言楚正坐在屋里誊写乡试题,闻言顿了顿,好半天才道:“银子不够我给你,你记得挑两块好的皮子买下来,用不着让铺子帮忙做好,拿回皮子回头让我娘来操持就成。”

鹿皮靴做工要耗十两多,若是只要皮子,自然便宜一些。

这趟他来郡城下场乡试,前前后后算起来花了不下快三十两,虽说家中铺子这两年进账颇多,但去了京城开销极大,所以家里的银子他得精打细算才好。

“要买两块鹿皮?”盛允南楞了下,旋即道:“对对对,得给奶买一双。”

盛言楚笑了笑没指出盛允南话中的错误,其实两块皮子有一块是给盛允南的,另一块他娘穿,至于他自己……

小公寓有好几双巴柳子寄给他皮子,届时他抽空拆了线让他娘帮着重新做一双大点的鞋就行。

只是那皮子是巴柳子送得,他该怎么跟他娘开口?

一想起巴柳子,盛言楚当下没了继续写字的欲望,趁着盛允南去铺子买鹿皮时,盛言楚溜进小公寓里翻找出巴柳子丢在他家门口的那个包裹。

那年巴柳子和他娘闹翻后,这包袱应该是巴柳子趁着盛家人不注意扔在院子门口的,当时为了不让他娘触景生情,他便将包袱一股脑塞进了小公寓。

那段时间他烦心的很,加上后来岁考以及吴记在静绥县作威作福,他一心忙着岁考便将包袱的事忘了跟他娘说,后来再记起来时,见他娘似乎走出了那段感情,他索性不再去提包袱。

包袱里的东西除了弓.弩,其余东西他都没怎么碰,好在小公寓有保鲜功能,塞在楼梯储藏柜下的包袱竟一点灰尘都没沾,一打开,里面的鹿皮靴子跟新的一样。

盛言楚坐下来比对了一下自己的脚,小了很多。

找来剪刀,他将鹿皮靴上的牛筋从底部剪出一个小口,然后顺着缝制的路线用力一拉,整根牛皮筋轻轻松松的从鹿皮上完好脱落,而鹿皮上只留下一行行细密的针脚。

庄户人家为了节置办衣鞋的钱,会特意用这种走线去缝制,待来年衣裳小了拆了线重新拼一块做成大的就行。

不论家里穷的叮当响,或是像现在这样衣食无忧,他娘依旧保持着这种走针。

包袱里一共有两双鹿皮靴,拆好后,盛言楚将鹿皮归置好,出了小公寓没多久,盛允南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块皮子。

“叔,我一说不用铺子里的绣娘给你做,那掌柜的二话不说拿了几块好皮子让我选。”

边说,盛允南边将鹿皮展开:“掌柜的说这两块是西北才运来的新皮子,皮厚实耐用。”

桌上的皮子有点湿,盛言楚摸了摸厚度,暗道这皮子没有巴柳子给他的好,不过看皮毛,应该是西北那边产的。

“买得不错。”盛言楚笑道,“这年头卖假货的多得是。”

“可不是吗!”盛允南接茬,“如今郡城的举人老爷还没家去,那些小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拉了一车一车的货往城里来了,我去瞧了瞧,嘿,好些都是山猫野袍子皮,愣是拿来充鹿皮,不过倒也有几车是西北货,赶车的人大多胡子拉碴,长得也比较凶……”

“长得凶?”盛言楚皱眉,大概是鹿皮靴子勾起了回忆,盛言楚一下联想到那日吴记被抹脖子的场景。

盛允南叭叭不停:“跟着马车后来的几个汉子尤为的阴森,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汉子还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的亲娘,我当即跑得比兔子还快……”

盛言楚猛地从桌上起身,抓着盛允南的手追问:“你可瞧真切了那汉子的长相?他们留宿在哪家客栈?”

盛允南手被拽着生疼,忍住痛意道:“叔,你别急,你让我好好想想……”

盛言楚见状松开手,歉意道:“那人些许是我认识的人,我一时着急才对你下手重了些……”

“叔,我没事。”盛允南揉揉发疼的手腕,沉思后道:“许是西北那边风雪大,那汉子进城时脸上围了黑纱,只露出一双凶巴巴的眼睛在外,所以我…我还真的不知道他长啥样。”

盛言楚垂着眸子失落的坐回去,西北的人很多都是大胡子,也许那汉子不是巴柳子吧?

盛允南见盛言楚脸色怅然,心知那故人十分重要,挠挠头嗫嚅:“叔,要不我陪你去客栈找找那人,说不定真是故人呢?”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盛言楚心下一亮。

盛允南点头:“西北的人吃不惯咱们南边的饭菜,他们白天卖了货后,夜里都会回胡人开得酒馆,胡人酒馆离咱们住得客栈并不远,绕几条巷子就能到。”

“知道地方就好办。”盛言楚心底的郁气顷刻一扫而空,急忙套上一件秋衣,“走走走,咱们去胡人酒馆!”

“哎!”

盛允南的记忆好,左拐右拐带着盛言楚穿梭在小巷中,很快两人停在一栋高楼外。

“就是这。”盛允南指着高楼,声音明显没有在之前客栈的大:“叔,你待会可别乱跑,我听说胡人客栈乱得很,话不投机他们就会抄家伙打起来……”

盛言楚仰着脖子望着碧瓦朱甍的华屋,含糊的问:“南哥儿,你说一个卖货的西北汉子住得起这样的酒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言楚突然觉得巴柳子似乎比他想象中要有钱,那一车车的牦牛肉,还有鹿皮往他家拉……

盛允南跟着抬头看向胡人酒馆,酒馆一共有四层,每层外围抄手游廊上都站着好几个搔首弄姿的胡人姑娘,带着面纱裸着白嫩的大腿,一颦一笑尤为的勾魂。

“叔,这你就不懂了吧?”盛允南嘿嘿笑,“从西北赶车过来,至少要走十天半月,赶车的都是一些食荤的汉子,这陡然来了南边,自然要去胡人酒馆小意温存一番……做快活事谁会计较银子?”

盛允南比盛言楚大三岁,若不是为了给盛言楚做书童,怕是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两年跟在盛言楚身边被赵蜀引诱着看了不少避火图,正巧又是年少方刚的岁数,所以少不得偶尔跟盛言楚开开黄腔。

“……”盛言楚一头黑线,手指握成团狠狠的敲在盛允南的头上。

盛允南幼年吃得苦多,因而个子并不高,盛言楚打过来时盛允南躲闪不及,当即痛得抱头蹲下:“叔……”

盛言楚拿眼睛瞪人,警告道:“我教你识字可不是让你看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后少跟赵蜀翻那种书!”

盛允南哭丧着脸点头,这时,胡人酒馆的小二从里边走了出来。

“客官要住店还是打尖?”

胡人酒馆里的姑娘火辣,城中风流男子看惯了温婉如水的南方姑娘,有时候会跑来胡人酒馆玩一玩,这几日乡试榜才下来,如今在酒馆里戏玩的书生不少。

小二在里边观察过盛言楚,面色白皙,五指修长,身后跟着一个书童,想来是城中的读书人,站在门口久久没进来,大抵是害羞皮子薄,故而小二跑出来迎接。

“烫壶羊羔酒来——”盛言楚缓步进去,边走边打听:“听说你们酒馆常年接待西北那边的商人?”

小二收了银子,当即脸笑开花:“却是如此,客官可是要来买货?”

经常有寻不到西北货的人跑到胡人酒馆这边,这两天西北皮子卖得紧俏,在小二眼里,盛言楚进胡人酒馆应该是为了这事。

盛言楚择窗而坐,环视一圈没见到巴柳子的身边,便道:“原是打算买点好的皮子进京赶考用,可我左瞧右桥没见到西北商队啊?”

“哟。”小二笑容放大,“敢情您是举人老爷?”

拱拱手,小二态度谦卑了许多,指了指楼上的厢房:“商队待会就要走了,举人老爷想买什么只管跟小人说,小人上去帮您问。”

盛言楚眯着眼顺着小二的手指往二楼西边厢房看,这时珠帘晃了晃,只见里头走出好几个留着一嘴大胡子的汉子。

小二忙道:“他们才吃了酒,待会趁着城门钥匙没落便要出城回西北,举人老爷,你且说你要什么货,我好去跟他们买。”

盛言楚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珠帘后边走出的青壮汉子们看,待看到一个腰间配着短刀的人,他猛地站起来。

那人极为敏感,几乎是盛言楚站起来的瞬间也看了过来。

时隔两年之久,盛言楚再次和巴柳子相遇。

巴柳子瞳孔倏而放大,触及盛言楚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腰刀上,巴柳子心底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盛言楚摇摇举起桌上的羊羔酒,忍着心底翻滚的情绪,喊道:“巴叔。”

一旁的小二傻了眼:“举人老爷认识商队的人?”

盛允南将小二往一边拉,排出两串铜板:“再来一壶羊羔酒。”

“得嘞!”小二拿着铜板颠了颠,很快一壶辛辣的羊羔酒上了桌。

跟着一道过来的还有巴柳子。

巴柳子蓄了胡子,和多年前在康家看到的样子大有变化,目光锐利,行走间脚步极为有力,下盘很稳。

“楚哥儿。”巴柳子音色比从前要醇厚低沉,笑了笑道:“没想到咱们会在这碰上。”

似乎分离两年再次相见一点都不惊讶。

盛言楚倒了盏羊羔酒给巴柳子,唇角牵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时隔两年,不知巴叔的长子可降生了?”

提及这事,巴柳子心底五味杂陈。

一口饮空入口棉甘的羊羔酒,巴柳子僵着脸,叹道:“你娘…还在气我吧?庶子的事我……”

“巴叔。”盛言楚打断巴柳子的解释,直言道:“此番我来胡人酒馆就是特意寻你的,没旁的意思,我就是好奇那庶子罢了,若没有那劳什子庶子,这会子咱们犯不着在胡人酒馆喝酒,我娘怕是早就在家做好了热饭热菜……”

当年眼瞅着他娘和巴柳子的事要成,谁料巴柳子突然说要生个庶子,问理由是什么,巴柳子坚持说要留后……这不是甩他娘玩吗?

“是我辜负了你娘。”巴柳子坐在那不知所措地搓手,语气苦涩:“自那以后,我想了很多,我——”

“巴叔,我今天之所以来这,其实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巴柳子隐隐觉得不妙,但还是顺着盛言楚的话道:“你问。”

盛言楚靠着椅背,只淡淡一句:“巴叔,你为什么出尔反尔非要留后?”

“这…”巴柳子瞬间拧起了浓眉,幽深的眸子静静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道:“楚哥儿,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方便说?”

“嗯。”

“一定要有子?”

“……嗯。”

盛言楚哼了声,歪头笑道:“有了吗?”

“没……”

盛言楚垂下眼睑,默了片刻站起身,巴柳子紧跟着起身,一双眼盯着盛言楚不放。

“南哥儿,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去吧。”

上胡人酒桌需要脱鞋,盛言楚下了软塌穿鞋时,巴柳子速度更快,见盛言楚往门外后,巴柳子忙追了上去。

“楚哥儿——”

巴柳子步子挎得大,三两步就追了上来,然后将腰间的弯刀取下来往盛言楚手中塞,盛言楚倔强挣扎不要,巴柳子直接用蛮力将弯刀插到盛言楚的腰带上。

摸着冰凉刺骨的刀鞘,盛言楚欲言又止。

巴柳子堆起笑脸:“那天乡试放榜我去看了,楚哥儿不愧是春娘一手带大的孩子,就是比旁人争气,等回了静绥,你娘定高兴的很。”

“这弯刀我不能要。”

盛言楚低着头去拔弯刀,巴柳子却按住盛言楚的手,苦笑道:“你就收下吧,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个爹照料,你娘只会缝缝补补给你做吃食,男儿一贯向往的刀啊箭啊她想不到……至于你那郡守义父,是个文人,怕是只会看着让你读书。”

“这弯刀是我常年带着防身的,你年底就要上京,山高水长的,身上总得藏个利器才好,外头看似太平,实则盗贼草莽到处都有……”

巴柳子还想唠叨,这时酒馆外的商队领头说了句胡人语,巴柳子扬声应了句,拍拍盛言楚的肩膀,叹息道:“楚哥儿,代我跟你娘…算了,你回去时注意些,我得先走了。”

盛言楚站在酒馆门口没动,直至商队马车渐入夜色后他才往客栈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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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客栈住着的书院陆续回家,送走赵蜀等人后,盛言楚回了趟郡守府。

杜氏围着盛言楚喜笑颜开,一会夸长高了一会又数落盛言楚太瘦,陪着杜氏好好吃了顿饭后,盛言楚去书房找了卫敬。

卫敬被巴柳子一猜一个准,先是对盛言楚这次乡试大赞特赞,紧跟着便拿出几本书交代盛言楚会试前认真看完,望着怀里沉甸甸的‘关爱’,盛言楚感动不已。

在郡守府玩了两天,盛言楚提出回静绥,临走前,卫敬将西山书院的一些事和盛言楚说了。

“此案涉及到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我既敢让戚大人递折子上京,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将周松拉下来,楚哥儿,你我父子二人早已打开天窗说话,我此番这般做,你该懂得是为了什么吧。”

盛言楚点点头。

那日和赵蜀聊起卫敬严惩西山书院,其实他还有话藏着没说。

卫敬破而后立除了替自己的仕途着想,还为了替五皇子斩断兵部左侍郎和四皇子的这条线。

见盛言楚明白自己的话,卫敬走过来双手搭在义子略显单薄的双肩上拍了拍:“难为你了,我这一招棋虽毁了兵部和四皇子的联系,只怕那兵部左侍郎会将怨气撒你身上,届时你上京可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昂首挺立,一字一句道:“义父常说进了京城就相当于半只脚陷进了京城旋涡,我既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一路难免会招人恨,多他一个兵部左侍郎并无妨。”

卫敬朗声而笑,眼角褶子都跑了出来,又交代了一些上京事宜后才命人驾车送盛言楚出城回静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