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极有眼色, 察觉到盛言楚的同窗好友没有如期赴约后,便拉着马车往客栈走。

“小公子那好友可是近两年才做官的?”

盛言楚闷闷点头:“前二甲传胪, 后来朝考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等等!”

双手敲头, 盛言楚直骂自己一声蠢货:“是了!修贤兄明年开春就要从翰林院散馆,如今又是年底紧要关头,可不得忙得晕头转向!”

“散馆?”程春娘听不懂。

车夫懂, 一听盛言楚好友在翰林院当职, 当即拱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翰林院多清贵的一地啊,您好友既在那, 这两天没空出来接你情有可原。”

说着指了指皇宫之地, 嘿嘿道:“近期吏部和翰林院相通的那条主街频繁有官差走动, 说是翰林院开了春就要换一批大人, 如今正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

盛言楚这批新举人过完年就要下场会试, 会试后过了殿试再经过翰林院的朝考就进翰林院做庶吉士, 而夏修贤这一批老庶吉士自然要‘退位’下来。

而三年期满,老庶吉士们要迎来他们官途中至关重要的一回考核——散馆。

成绩出挑的庶吉士可以继续留在翰林院做翰林官,一般会接手编修或检讨的职位, 其实从这一步就能看出殿试三甲之间的差距。

要知道一甲三人早在三年前初进翰林时担任的就是编修和检讨之位, 像夏修贤这类二甲三甲的进士只有通过朝考进到翰林院学习三年后才能拿到编修检讨的职位, 且还要成绩出色才行。

殿试分高低, 在殿试上跌出一甲后, 二甲的进士需要花三年才能堪堪追上一甲三人的脚步, 而同进士出身的三甲若没有好的机遇, 一般情况下这辈子怕是都要对进士及第的一甲三人望其项背。

进了客栈,果然有早到京城的举人们围坐在那畅谈翰林院开春散馆一事。

“……那帮庶吉士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能留在翰林院, 这些时日他们见天的往吏部尚书还有翰林院大学士府上跑……”

跑去干吗?还用问吗?

不过有迂腐的读书人坚决不信这谣言, 摆手大声道:“……翰林院是朝廷三清衙门,‘点翰林’是何等荣耀之事,大学士岂会被那些黄白之物蒙了眼?”

此人的话一落地,不仅围在那的举人们抚肚而笑,立在门口的盛言楚嘴角也不由一弯。

翰林院是清贵的好地儿,但翰林院的人是吗?连老百姓都知道做翰林官的官员是朝廷中最穷的人,不然哪来三清中的‘清贫’?

人挪窝活,既要得贤名又要捞点好处,翰林院那些主事的官爷只能从下属身上拿油水,而三年一次的散正是绝佳机会。

盛言楚将手中的包袱交给盛允南,喊小二给他倒了盏菊花茶泻火,京城外边的气温比静绥冷得多,但客栈内烧了地龙,暖得很,长时间呆在客栈里边很容易上火。

手捧着菊花茶,盛言楚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举人们闲谈。

刚才那位头脑单纯的举人逗着大家哈哈一阵大笑后,那举人犹自辩驳:“我说得难道还有假?!”

盛言楚吹了吹茶盏上边飘着的菊花,轻呷一口,只听一人接话:“翰林院当值的庶吉士身上虽有官职,但三年的俸禄并不高,都到了这等地步依然有一堆的进士趋之若鹜想往里边冲,可见翰林院有多诱人。”

另一人挥袖道:“翰林院乃养才储相之所,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年不就是为了进翰林院为国效力吗?消尖了脑袋也要进得地儿,仁兄以为那些庶吉士甘心这般轻松的卸任走人吗?”

被喊‘仁兄’的正头脑单纯的举人,此人叫应玉衡,出生在尚且温饱的寒门之家,从小跟着夫子读书,因是家中唯一的读书人,遂家人平时对应玉衡照料有加,故而应玉衡肚子里只有墨水,对人情世故大概是一窍不通。

几人都点拨到这个程度了,应玉衡还在坚持:“散馆是朝廷的规矩,若那些庶吉士没本事自然该离开翰林院去地方做官,赖在翰林院难道今后的前程就能一世无忧了?我看未必,诸位也不瞧瞧,翰林院中有多少老翰林,如今他们满头白纷纷,也没见他们入阁拜相!”

应玉衡这番话深得盛言楚认同,庶吉士散馆后便是能留在翰林院,若无才能一样不得志,还不如散馆后去六部做主事,或是外放做州县小官。

“这……”

应玉衡的话压得众举人无话可说,尴尬一笑后,几人话锋一转,道:“眼下还未到十一月,京城的雪就接连下了好几场了,你们来得时候瞧见城外的积雪没?嗬,累得有我膝盖这么深了。”

“何止深……马车一进京城地界,我瞧着新奇便下车去玩雪,嘿,那雪比我娘腌菜用得石头还要硬,还好我使得力度不大,不然我这腿怕是要废了……”

说这话的男人站到空地上凭空踢了一脚,试图将当时的情景复原给大伙看,滑稽的模样逗着众人哈哈大笑。

应玉衡见大家有意无意的忽视他,也没恼,叹口气后端起茶水百无聊赖的来到窗前看外边银装素裹的天地。

盛言楚睨了眼欢闹的人群,旋即起身行至应玉衡身边。

“《晋书》中谢太傅问谢家子女雪像什么,有说像撒盐,有说像飘若的柳絮。”【注1】

盛言楚笑着将茶盏放置一旁桌上,背着手望着外边的鹅毛大雪,续道:“一小小雪花就有多种说辞,何况是翰林院?”

“你是?”应玉衡赶忙拱手问礼,“贤弟说得对,倒是愚兄钻了胡同巷子,翰林院有清贵,亦有奢靡,端看外人怎么看了,就好比这雪花。”

盛言楚挑眉,暗道这应玉衡聪明的很,就目前看来也没有迂腐到哪里去嘛,迂腐至极的读书人盛言楚见过不少,那些读死书的书生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应玉衡明显不是。

“让贤弟看笑话了。”应玉衡惭愧的拱拱手,斜睨了眼身后那帮已经转战诗社的举人们,道:“贤弟也是上京赶考的举人吗?”

盛言楚笑着点头:“在下是临朔静绥人士盛言楚,还未请教兄长的名讳。”

应玉衡二十五六,比盛言楚足足大了十来岁,家中早已娶妻生子,为了明年的会试,应玉衡咬牙将待产的妻子留在老家,独自背着包裹上京,只为在会试前能多听一听朝廷的动向,好在会试中调整自己的答题手法。

得知盛言楚带着亲娘上京,应玉衡佩服的竖起大拇指:“我未成亲前家中也只有一寡母,好在族人甚为照料我们,我才不至于学得辛苦。”

盛言楚感慨一声,直呼应氏族人大气,两人出身相差不大,故而择了桌子坐下。

交谈一番后,应启衡看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火热:“我适才还在想,‘盛言楚’这名字好生耳熟,可一时半伙又想不起来,你一提临朔郡,我一下就激灵了!”

应玉衡笑眯眯的看过来:“盛贤弟,你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位向临朔郡献上御寒宝物的盛言楚?”

“御寒之物并非我所想,”盛言楚笑得和煦,“若多给绣娘们一些时间去钻研,那毛衣绒毛夹袄并不是什么难以缝制的衣裳。”

“哎——”应玉衡拉长声调,笑道:“盛贤弟何须谦虚?我懂我懂…你既入了皇上的眼若不想招人眼红,功成不居的举措最为保命。”

盛言楚颇有深意的笑了笑,他觉得他和后边那帮举人都只看到了玉衡的表面,应玉衡这人看似懵懂无状,实则心较比干多一窍,聪明的很。

果不其然,问了应玉衡的乡试成绩后,盛言楚直呼一声大佬。

应玉衡和盛言楚同为乡试解元,可应玉衡户籍地了得,乃钟灵毓秀的江南府是也!

从一堆才华出众的书生中脱颖而出,可见应玉衡的学问有多高。

“江南府人杰地灵水秀山青,应兄在诸多学子中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小弟钦佩!”

这话盛言楚一点水都没掺。

应玉衡面皮薄,脸红得跟女子染了胭脂一样,迭声道:“盛贤弟才十五就高中举人,遥想我十五岁那年还是个小小的秀才……你我相差十来岁,这十年里,盛贤弟势必会赶超我,说起来,我倒羡慕盛贤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高就……”

两人你来我往的奉承彼此,说到口干舌燥之处,两人忽然相视一笑,随之端起盏以茶代酒。

“畅快!”应玉衡身子往椅背上靠,朗声笑道:“盛贤弟,你比江南府那些书生有趣多了,和他们说话我总要在肚子里打好几次腹稿,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合而遭他们的白眼。”

盛言楚亦觉得应玉衡和旁人不同。

夏修贤是个标准的浪荡公子哥,有目标有野心,赵蜀则是有贼心没贼胆,若非有妻室在一旁敦促,赵蜀这辈子大抵只会抱着秀才功名过活,表哥程以贵虽粗中有细,但每回运气好像都不太好,至于梁杭云,梁杭云学问不错,但因家境的缘故导致性子过于敏感卑微……

借用应玉衡的话,有时候他跟几位同窗聊天,他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刻,也许才接触的缘故吧,跟应玉衡说话他可以做到毫无顾忌。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后,越发感慨相见恨晚。

应玉衡博览群书满腹珠玑,三言两语就能将底蕴富饶的江南府风情端到盛言楚面前,如果说钟谚青的石上作画是旅行中的打卡机,那应玉衡就是实况播报器。

盛言楚对水乡江南十分向往,在应玉衡的话语下,盛言楚暗暗握拳,只道来日得空一定要去江南府走一遭。

应玉衡对盛言楚也极为的满意,江南府不乏有盛言楚这样年少成名的书生,但这些人大多眼神呆愣,除了看科举圣贤书外,旁的书他们分毫不沾,所以当盛言楚说出一堆奇书上才有的妙文后,应玉衡不由鼓掌赞许。

“人外有人这话在盛贤弟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应玉衡毫不夸张的说,“江南府的读书人虽说才学出众,但他们远不及盛贤弟,他们张口闭口之乎者也,问他们何为小葱何为大蒜,他们绝对分辨不出来,更别提让他们侃侃而谈天下奇闻怪事。”

小葱?大蒜?

盛言楚忍俊不禁的笑开,这两玩意不光嘉和朝的书生不认识,怕是上辈子好多在校学生都不一定能分辨的出来。

-

“钦天监昨日观察天象,言及年底大雪应该断不干净……”

盛言楚和应玉衡说得正起劲,忽听到这句话,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茶盏走向人群。

“……二月底就要会试,这雪无论怎么下,到了二月也该停了……”

“二月停雪才是最遭罪的!”

应玉衡叹了口气,道:“贡院的屋舍常年不修,若是化雪,那房梁上的冰水透过瓦片往下滴,届时湿了考卷可怎了得?”

盛言楚肃了神色,道:“化雪天会比现在还要冷,贡院既不起地龙也不烧火炉,咱们这些应试者到时候冻得手都伸不直,如此怎么下笔写?”

应玉衡也在苦恼这:“听人说,朝廷之所以让我等在严寒之地进行会试,主要是为了磨炼我等心智,正所谓‘天将降大任’……”

顿了顿,应天衡捂住嘴,小声道:“说话句大不逆的话,我倒觉得朝廷在科举上如此苛刻十分没必要,乡试酷暑,会试寒冬……这般艰苦环境下,不知有多少书生折在半道上,朝廷相应也丢了不少人才……”

盛言楚对此不敢苟同,直言道:“应兄此话欠妥,若科举一行没有拦路虎顺顺遂遂,那我等功名之人的身家就会大打折扣,应兄,物以稀为贵啊……”

考进士一旦变得太轻松,那科举取士这条路就相当于废掉了,何况连会试这碟小菜都咽不下去,那将来在官场上又该如何立足?

要知道官场上的诸多诡计人心比冷冰冰的贡院不知恶心可怖多少倍!

“是我想岔了。”

听完盛言楚的分析后,应玉衡心有戚戚然,笑着看向盛言楚:“你我二人都是打南边来的,最是怕冷,既然贡院艰苦条件不可逆,那咱们可得事先好好准备才是。”

盛言楚莞尔一笑:“这是自然,光棉衣我就备了不下八.九件,回头挑进贡院,若是冰雪打湿了衣裳,那我就一天换一件!”

“盛贤弟好手笔!”应玉衡一点都不觉得盛言楚在糟蹋衣裳,会试是独木桥,只要有益于会试,管他什么手段呢!

前面那帮举人还在议论纷纷。

“嗐,我光顾着来京城打听会试的消息,竟没好好准备衣物和鞋袜,如今京城一双鹿皮靴竟要价一百多两!”

“我的天老爷,一百两呐……”

一人解开外袍拉了拉里面的毛衣,嗤笑道:“这毛衣是从南边临朔郡运来的,我去年有幸在南边买了两件,一共才花了半两不到,如今到了京城,光一件就要半两……”

“这衣裳暖吗?”有人好奇的问。

“暖!就是洗几次后扯一扯领口很容易变大。”

“变大倒无所谓,我烦得是这个。”

另一人将衣摆撩起,只见里边穿着的毛衣上挂满了一颗颗小小的毛球,那人扯下毛球,苦着脸抱怨,“还好我外边套了件袍子,不然这、这、这般潦草的毛衣让我怎么穿出去见人?”

“我的毛衣上也起了疙瘩!”又一人扯出毛衣。

“我的也有……”

“我也……”

吐槽毛衣的抱怨声在客栈里此起彼伏,盛言楚险些将口里的茶水喷出来。

大家不是在说会试吗?好端端的扯毛衣作甚?

“我记得这毛衣是临朔郡一秀才献给当地郡守的,有人知道那秀才姓甚名谁吗?若下回遇见了,我得好好地问问他怎么打理这些毛球。”

盛言楚捧着茶盏浅浅呷了口菊花茶,心道:得了吧,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解决不了毛衣起球的问题。

“那人如今可不是秀才了。”

这时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举人,语气中略带自豪:“此人名为盛言楚,是鄙人老家临朔郡郡守卫大人的义子,今年八月我有幸在乡试后见了他一面,此子相貌堂堂不可小觑,堪堪十五之龄就高中临朔郡乡试解元,这会子应该在来京的路上了。”

“十五岁的解元?”

众举子不再纠结毛衣起球,而开始耿耿于怀盛言楚年纪轻轻就摘走解元这件事。

“别是徇私舞弊吧?”有人酸得牙齿疼。

“毕竟郡守大人是他的义父,若是盛氏子提前知晓乡试题——”

中年举人立马反驳:“可别瞎说!盛解元的才学我等有目共睹,他还没成为郡守大人义子时,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秀才公,且他那秀才考得也是出人意料,试问这世上有几个能在县试四回发案上回回拿第一的?”

县试和其他科举考试有很大不同,朝廷之所以在县试中用圆形发案的形式贴榜,目的就是为了将县试中四次发案第一的书生拎出来特殊培养。

只不过这样的人才举国上下都不多见,朝廷只好放弃在县试环节取才,谁知朝廷正准备撤回这条号令时,地方陆陆续续的开始往上报名字,只可惜人数太少。

为此,朝廷该了号令,将县试四次发案第一的人直接取为秀才,像盛言楚这类没考过府试、院试的人,亦可唤一声‘小三元’。

中年举人的话一落,举人堆里一片哗然。

“此子当真了不得,他现如今是解元举人,若一举拿下会试殿试,那、那他岂不是六首?”

此话惹得举人们倒吸一口气,应玉衡胳膊肘顶了顶盛言楚,戏谑一笑:“待来年殿试一过,想来我得改口唤你盛状元了。”

“别别别,该换我喊应兄才对……”

旁人夸他恭维他喊他‘盛状元’,他势必要偷着乐一回,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应玉衡,大佬面前盛言楚可不敢撒泼。

应玉衡忍俊不禁,这两人偷偷的恭维彼此时,举人们也开始将状元帽子来回地踢。

“再厉害他也不可能越过江南府的应玉衡!江南府何等金贵的地方,从那里出来的举人好些都是朝廷的一甲之才……”

“怎么越不过?”

中年举人咋呼:“江南府是灵秀之地不假,难道我临朔郡就差了吗?!我临朔又不是没出过状元!如今翰林院侍讲俞庚俞大人就是我临朔郡的人!”

“嘿——”江南府的举人耐不住了,撸起袖子大声道:“临朔郡不就出了个俞状元吗?你有什么好意气扬扬的?想我江南府的状元,怕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中年男人大喘气,数量上比不过,就比年龄。

“应玉衡得三十了吧?而立之年才高中解元,看来你们江南府的书生也不怎么样嘛?年纪小的不出挑可见后继无人,年纪大的怕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哼,如此才让应玉衡这个不上不下的人捡了个大便宜!”

“你胡说八道!”

一记高吼声在盛言楚身后炸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盛言楚和应玉衡齐齐回头望向来人,本以为这人会喊盛言楚或者应玉衡,谁料这人伸出手将盛言楚和应玉衡往一边推,径直走向中年举人面前。

盛言楚和应玉衡面面相觑。

只听这人趾高气扬的骂中年举人:“江南府鸾翔凤集人才济济,临朔郡算什么东西?给我们江南府提鞋都不配!”

“就是,临朔西山书院处处学我们江南府,哼,可惜是东施效颦,如今西山书院的学正、训导、教谕皆已下狱,这样不堪的书院想当初在你们临朔郡还是个宝物呢!”

中年男人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这些人,好在人群中有在雪灾中得了临朔郡恩惠的咸庆郡学子。

“咱们论得是状元,扯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盛言楚九岁当秀才,十五中解元,那应玉衡再如何也赶不上盛言楚少年成名!”

说这话的人往皇宫方向拱拱手,言辞犀利:“乡试的时务题难道你们江南府没考?当今圣上近些年点的一甲几乎都是年轻的后生小子,盛言楚早在临朔郡雪灾之中就入了皇上的眼,如今年岁上比应玉衡足足小了十岁,如若两相抉择,你们说谁更适合做状元?”

中年举人挺直胸膛‘小人得势’,复述这人的话:“对呀,你们说——”

对面江南府几人窘迫的低下头,一时间客栈气氛陷入诡异之中。

盛言楚跑到眉飞色舞的中年举人身边的桌子上抓了把葵瓜子,还特意看了中年举人一眼,中年举人以为盛言楚是客栈贪玩的少年,遂客气的往盛言楚手中塞了两块糕糖。

盛言楚:“……”

所有中年举人早已忘了自己口中盛言楚的长相了吗?

脸盲·中年举人美滋滋的翘着腿磕着瓜子看着对面江南府的人吃瘪。

“要吃栗子吗?”

应玉衡刚从江南府举子那边过来,捧了一大把焦香的栗子。

盛言楚钳了几颗往嘴里咬,不忘将口袋里的糕糖塞一个给应玉衡。

两人将目光从对面收回来,对视一眼后耸耸肩膀。

看来不仅仅中年举人没认出盛言楚,江南府那边也没认出应玉衡。

-

中午,程春娘将从静绥带过来的鸳鸯锅摆上,找客栈厨娘借口灶台炖了只老母鸡,厨娘是个擅聊的人,得知程春娘陪着儿子大老远从南边坐船过来科考,厨娘惊讶不已。

“读书人最是辛苦,喝鸡汤补一补也好。”

话音刚落,程春娘拿起勺子从带来的罐子里舀起一大勺冻成块的红油汤,望着火辣辣汤块将鸡汤染红,厨娘张大嘴:“哎哟,好好的一灌鸡汤放什么辣子……唉,还别说,这辣子挺香……”

程春娘笑笑:“我那儿子嘴刁的很,来京城的路上说喝多了汤水嘴里寡淡,适才跟我说要吃点辣食,还好我从老家带了一罐子红油汤底,不然我去哪给他做锅子吃?”

眼下是寒冬时节,辣椒很难得的,厨娘不禁口馋:“能给我一碗么?瞧着好吃的紧。

程厨娘毫不吝啬的舀了一碗锅子汤给厨娘,厨娘喝下后嘴麻乎乎的,一个劲的夸美味。

吃锅子需要人多才有趣味,所以盛言楚将应玉衡喊了来,一见到咕噜咕噜香辣扑鼻的麻辣锅子,应玉衡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唰了块羊肉卷,应玉衡吸溜一口进嘴,边嚼边煞是兴奋道:“这锅子又麻又辣,汤水诱人的很,我才吃一口就觉得胃口大开。”

盛言楚盘腿坐到对面,笑道:“应兄既喜欢就多吃一些,这羊肉卷切得极薄,一片一片的吃忒没劲,不若这样——”

说着,盛言楚夹起一筷子羊肉卷放进锅里煮,拿起来后往香油碟里蘸了蘸,然后一股脑全塞进嘴里。

应玉衡傻了眼,羊肉挺贵的,这么猛吃会不会太……

“别拘着呀,”程春娘瞥了眼目瞪口呆的应玉衡,笑道:“吃锅子就该大口大口的吃,这样才有劲道!”

应玉衡看了看羊肉,犹犹豫豫道:“程娘子,这羊肉不便宜,我怎好……”

应玉衡比程春娘只小几岁,故而唤程娘子。

程春娘避嫌,没有跟儿子坐一桌,见应玉衡不好意思下筷,程春娘也不多说,进到内间将行李打开,出来时一手端着一盘累得高高的羊肉卷。

“应举人只管敞开了吃就是,没肉就喊我。”

望着两大盘羊肉,应玉衡愣了愣,举起筷子学着盛言楚的样子大口吃起肉来。

盛言楚吃得脑门冒细汗,应玉衡应该没吃过锅子,嘴辣红了一圈,纵是这样,应玉衡扔不愿放下筷子。

屋里的地龙暖得熏人眼,火锅的热气腾升在屋里辣得燥人,盛言楚遂起身将窗户推了个小缝透气,见下边举人们还在那争论,盛言楚玩味一笑喊来盛允南。

“盛一碗烫过的肉卷送下去。”

“叔,给谁?”

盛言楚站在窗前,指着底下中年举人:“就说是我送给他吃的,因为我而跟江南府的举子对骂了半个时辰,着实辛苦了……”

盛允南嘿嘿笑,捞了结结实实一大碗的麻辣羊肉送了下去。

中年举人一愣:“你刚说谁送来的?”

“我叔。”

麻辣羊肉香气勾人,落到中年举人手里后,举人们纷纷围过来,边吞唾沫边问:“你叔是谁啊,好端端的送羊肉过来干嘛?”

“对啊?”中年举人复读机模式开启,“我不认识你叔,送我羊肉干嘛?”

“该说不说,这羊肉沾了辣子闻着贼香……”

盛允南翻白眼:“你不认识我叔?那你在这跟他们说盛言楚干什么?”

懒得理中年举人,盛允南蹬蹬瞪的爬上楼继续吃起锅子,忽想起盛言楚的交代,盛允南端着小木碗哒哒哒的又跑了下来。

嚯,碗里还有浇了芝麻酱的鸡肉,又香又醇……

盛允南戒备的伸手将碗盖住,对还陷在震惊中的中年举人道:“我叔让我传话,说你搁这跟他们废了一个时辰的口舌,定是饿了,这碗羊肉是我叔感谢你特意请你吃的。”

“盛解元就在客栈?”中年举人捧着碗惊喜的拉住盛允南,“在哪在哪?我怎么没见到他?”

盛允南嗦了口鸡骨架上的肉,哼道:“半个时辰前你还塞了两颗糕糖给我叔,你忘了?”

中年举人一脸茫然,在咸庆郡举人的提醒下,中年举人终于想起来一个少年刚才当着众人的面跑到他跟前晃了晃,临走他还塞糕糖给那少年。

难道那少年…就是盛言楚?

中年举人欲哭无泪,也就是说,他当着正主的面说了盛言楚一堆的话,到头来连正主儿到了跟前都没认出来?

丢脸,丢脸至极!

中年举人呜咽出声,含泪将一大碗羊肉吃进肚子。

对面江南府的人看着直流口水,暗骂中年举人瞎了眼后,拉过小二:“这锅子给我们也上一桌!”

小二挠挠头:“对不住,这锅子是楼上客人自带的锅子,咱家客栈还真没有。”

江南府:“?”所以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临朔郡的人吃?

-

楼上。

应玉衡睨了眼气呼呼的江南府学子们,笑着对盛言楚开口:“盛贤弟可准我犒劳一下他们?”

盛言楚挑眉:“应兄自便。”

很快,盛允南又哒哒哒的端了一碗香辣羊肉卷给江南府的举子。

江南府举子搓搓手接过后欲言又止,盛允南木木道:“别问。问就是你们口中的应玉衡应举人送给你们的。”

江南府举子:“……”原来瞎子是我自己。

吃完锅子,盛言楚和应玉衡收拾了一番,两人决定去楼下结识一下众举人。

待看到两人并肩走下楼,中年举人哭笑不得的走过来拱手问礼,而江南举子们一见到应玉衡,恨不得直接打开窗户跳出来,他们死活也没想到应玉衡就是他们眼里那个迂腐书生。

在盛言楚和应玉衡的劝说下,临朔郡和江南府两方人马终于放下成见,握手言和。

-

客栈只是暂时的落脚地,盛言楚一行人在京城至少要呆半年,当然了,盛言楚来京城后就没打算回静绥,哪怕会试没中。

和客栈举人们交流了两日后,盛言楚开始带着盛允南出去找中人看房,临出门前,程春娘将盛言楚拉到一旁。

“楚儿,你有空去城中寻寻你然舅舅……”

程春娘一副愁眉苦脸,叹气道:“这两年他也不回家,除了过年来封信报个平安……虽说娘对他感情不深,但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他过得不好,我这心揪着也放不下,何况你大舅一直愧心于你然舅舅,来时一个劲的嘱咐我,说让你回信的时候多写写你然舅舅的事……”

盛言楚轻轻嗯了声。

自从两年前月惊鸿偷偷从临朔郡跑去京城后,盛言楚就跟月惊鸿断了联系,月惊鸿和程家的联系也不深,若不是程春娘提起月惊鸿,盛言楚都快忘了他还有这么一个舅舅。

出了客栈,盛言楚找到当地的中人。

中人一听要买宅院,再看看盛言楚周身的书生气,当即乐了:“京城地界的宅院虽不便宜,但各处有各处的讲究,好比大前门的宅院要比内城便宜的多…城南住得都是一些达官贵人,城东因有国子监官学,那一带宅院大多是书香世家,至于城西,商户繁多,城北呢,都是一些民宅…不知小公子想买哪处?”

盛言楚一时没想好,便道:“你可带了地基图,若有,给我些,我回去好好看看。”

“有有有,”中人很是热情,从怀里掏出一叠纸,“但小公子得给我个准数,是要一进院子呢,还是二进三进?我手中的宅院多得是,您说了我好帮您挑一挑。”

“敢问这一进的院子要多少银子?”盛言楚问。

中人抽出几张纸:“喏,这些都是一进,城中各处都有,您且搂一眼……至于这价钱嘛,嘿嘿,好商量。”

说着伸出手指比了比:“这个数。”

“什么?!”盛允南不敢置信的瞪大眼,“一进的院子就要两千五百两?你咋不去抢呢?搁静绥,我叔都能买二十四五栋了。”

盛言楚虽说早已有准备,可听到‘两千五百两’后,仍旧倒吸一口凉气,舌尖抵了抵牙齿,盛言楚啧了声:“……贵了。”

中人没想到盛言楚这么直接,揣着手笑眯眯地道:“贵自然有贵的道理,小公子也不去打听打听京城的地价,就我这两千五百两已经算是诚心价了。”

盛言楚扭头就走。

忽悠谁呢?

两千五百两就买一个小院?他才不做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