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将墨石摊开:“喏, 就是这块。”

桌上的墨石隐约泛着蓝光,似有若无地透着阵阵清幽香气。

“爷, 要研墨吗?”

李兰恪指腹抵在坚硬的墨石上擦了擦, 抬手一看,指尖的粉末干燥,颜色比京城书肆买来的也要有质感。

“这蓝墨石不像是擒文斋的东西?”李兰恪摆手吩咐书童研墨。

书童端上砚台, 笑道:“爷平日用得墨石都是从擒文斋买来的, 小的瞧着盛姑爷这块比擒文斋的要好,想来是从别家书肆掏来的吧。”

李兰恪挽起手袖, 闻言皱起眉头:“京城那么多书肆, 属擒文斋的墨石最为上等, 这世上能比擒文斋还要好的墨石可不多见。”

擒文斋一块墨石要价七八两, 绘制丹青用的蓝墨石一块得要十来两, 盛言楚从哪找到比擒文斋还要好的墨石?看着砚台上清亮纯澈的蓝墨, 李兰恪不由绷紧了唇角。

-

庶吉士朝考结束后,盛言楚这些翰林官得以空闲有三天假,原本这三天他都计划着和庶吉士们交流感情, 可昨日寿满如在桌上对他释放的憎恨, 致使他彻底绝了和这些庶吉士打好关系的念头。

加之后面两天的宴席都是长孙谷做东, 他就更不想去了, 索性借口游湖着了风寒闭门在家休养, 倒省了和长孙谷一干人硬着头皮打交道。

“楚儿, ”

铺子人多, 程春娘忙得不可开交,连出去跑生意的月惊鸿都被程春娘按在家里帮忙,盛言楚也不例外, 才从后厨出来, 就听他娘喊:“玉沥酒没了,你赶紧去买一些回来——”

玉沥酒是古家的招牌酒水,一般人家很难买到,古氏招呼了古家人和程春娘的铺子签了契约,准许程春娘每月从古家酒坊买进十坛酒,十坛酒虽不多,但一个小铺子能匀到十坛玉沥酒已然了不得。

来春娘锅子铺的食客,有一半人是闻着玉沥酒的气味从大老远奔来的,剩下一半则是馋铺子里香辣可口的锅子。

总之,玉沥酒给春娘锅子铺增色不少。

“我马上就去。”盛言楚甩甩酸胀的手腕,自打铺子开张后,他既是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又是小二,手脚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望着铺子里或站或坐的一堆食客,盛言楚琢磨着还是聘一两个人到家里来才好,总不能他每日从翰林院累死累活的回来后还要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吧?

“走,小黑——”盛言楚解下树上的绳子,摸摸已经秃成肉球的盛小黑,笑道:“爷带你出去逛逛。”

盛小黑身上的毛发已经脱完了,上手一摸,肉质软乎乎的,远远望过去,就跟一头白猪立子那,不过盛小黑是真的壮,没了黑毛后,浑身肌肉清晰可见,随着四蹄往前走,肌肉一股一股地跳跃。

一上街,盛小黑立马招来老百姓的注目。

“好…好丑,哈哈哈……”

“娘,你看你看,大狗勾没毛。”

“这不是盛大人吗?你家这狗毛哪去了?”

“光秃秃的,哟,脑袋比和尚还要亮堂…”

有人好奇又好笑地伸手摸,盛小黑瞪着硕大的蓝褐色眸子,咬着牙喘着粗气,大有这些人敢摸他光溜溜的脑袋,它就让这些人的手臂血淋淋地掉下来。

巷子口几人脸色一变,讪讪收回手。

盛言楚龇着牙憨笑:“它就这幅德行,看着凶巴可怖,其实乖巧的很。”

老百姓可不信,纷纷往旁边站,盛小黑得意极了,昂着瓢瓜一样圆滚的大脑袋雄赳赳地往外走。

出了甜水巷,老百姓的谈笑声越发的大,盛小黑龇牙咧嘴的程度也变得凶猛起来,好在盛言楚手中使劲拽着狗绳,这才没酿成大祸。

古家酒坊设在城南,盛小黑许是烦躁老百姓的‘指指点点’,驮着盛言楚跑起来的速度比往日要快的多,以至于到了城南,盛言楚走在路上时只觉双脚软绵无力,像踩在棉花糖上似的。

不过,这傻狗带他兜风的感觉真不赖,一个字,爽!

进了酒坊,盛言楚要了五月份的十坛玉沥酒,因坛子重,酒坊的小厮热切地说他们会驾车送到甜水巷,刚准备搬酒坛上车,酒坊布帘从外被撩开。

“李兄?”盛言楚先喊得人,如今盛李两家亲事已定,盛言楚原想跟着华宓君喊李家舅舅,但想到最近李兰恪总是对他抱有敌意,思忖片刻,他还是没改口。

李兰恪将李家的酒水单子拿给古家人,见盛言楚要的酒竟是玉沥酒,李兰恪不由吊着眸子多看了盛言楚两眼:“十坛?古家什么时候这么大方的卖起玉沥酒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带刺说话,盛言楚便是有好脾气也耐不住李兰恪几次三番的针对。

指挥古家人将玉沥酒送给甜水巷子的盛家小院,盛言楚拦住欲回李家的李兰恪,直言道:“李兄若是对我这人不满,只管说,是我的问题,我改。但我与华小姐的亲事已成定局,李兄若还介怀老大人将华小姐许给我……呵,说句难听的话,此桩亲事是李老大人先张得口,不是我盛言楚厚着脸皮讨来的——”

“你!”李兰恪握拳就要打过来,盛言楚轻松地将李兰恪双手反锁高举墙上。

动弹不得,李兰恪只能拿眼睛瞪盛言楚,咬牙切齿的低吼:“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宓姐儿赖着你不成?她一个妙龄大小姐嫁给你,你还委屈上了?”

盛言楚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李兄这话好生冤枉,厌我娶华小姐的是你,如今我将这桩亲事掰开来说给你听,你又这般强词夺理。我倒是不知我哪得罪了李兄,竟惹得李兄对我成见这么深,想来我如今说句话都是罪过吧?”

李兰恪用力的推开盛言楚,当即反唇相讥:“爷爷器重你,宓姐儿如今一颗芳心也尽数落在你身上,我可不敢说你的不是,到底是商户出身的厉害人,才上京半年不到就攀上了这门好亲事。”

盛言楚攥紧五指,李兰恪犹自喋喋不休,冷笑地望着盛言楚:“的确是副好容貌,比那华正平还要好上三分…哼,外人都说我姐嫁给华正平是因为我姐觊觎他的书生美貌,可唯有我知道,是华正平先撩拨的我姐!”

说着,李兰恪猛地拽起盛言楚的衣领,恶狠狠地道:“盛言楚,你早就认识宓姐儿了,说!你是不是也和华正平一样,一样……逢场作戏?”

盛言楚心下微惊,京城人人都说少将军李念和爱慕华正平的好颜色,不顾李家劝阻一心要嫁进华府,没想到这段情竟然是华正平先出得手。

难怪李兰恪对他的态度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是觉得他瞒着外边人,没说他早在上京前就认识华宓君,以为他也会像华正平一样将华宓君娶回家后就糟蹋?

可华正平脑子蠢而贱,不代表他也是好伐?

但转念一想,李兰恪是少将军的亲弟弟,如今唯一的外甥女重走亲姐的姻缘路线,换做是他,他也会耿耿于怀,说不定他做得比李兰恪还要绝。

李兰恪到底是文人性子,若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半夜三更跳进他家将他扔进巷子一顿毒打,或是在翰林院给他下绊子,以李家的根基,这点子事应该不难做到。

“李兄,”盛言楚伸手将李兰恪勒紧他脖子的手拍散,叹气道:“李兄何必将我想得这般龌龊,我若是华正平那等弑妻恶人,只叫老天爷晴天降雷将我劈死算了!”

李兰恪冷不丁的撇嘴:“别,你死了宓姐儿岂不是要做寡妇?”

盛言楚一噎。

今日将两人之间的嫌隙话说开后,不知为何李兰恪心里舒服多了,李兰恪其实很清楚外甥女嫁给盛言楚是一门好亲事,可他就是不甘心,他怕,他好怕外甥女也会像姐姐一样,有朝一日大着肚子躺在血泊中…

“你最好不是第二个华正平。”

李兰恪面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依然很臭:“华正平和唐氏迟早有一天要死在我们李家人手中,你若是敢对宓姐儿半分不好……我、我绝不轻饶你!”

盛言楚唇角勾起,弯腰一本正经的作揖:“言楚但凡哪里对不住华小姐,全凭舅舅处置。”

“谁是你舅舅。”李兰恪傲娇的偏头。

盛言楚笑意加深,一把揽住李兰恪的肩膀往外走,狡黠道:“也对,哪有舅舅和外甥女婿同在翰林院卑微讨生活的,不如我委屈些,你管我喊外甥女婿,我照旧喊你李兄,如何?”

李兰恪俊脸骤然变红,胸膛起伏剧烈,忽沉下气发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倒还卖起乖?!不愧是商贾之流…”

噎了下,李兰恪心知此时说这话不应该,但覆水难收…

盛言楚绕着腰间印章长络子把玩,无所谓地弯唇:“李兄,行商之人些许有狡诈无赖者,但我今个敢把话撂在这,我盛言楚绝不会对华小姐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你若不信,只管睁大眼瞧着,盛家但凡有对不住华小姐的地方,你且去京兆府鸣冤,左右我不像华正平有唐氏这张附身符,届时你想怎么处置我都成。”

李兰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木已成舟,他且信一回盛言楚。

诚挚地弯下腰,李兰恪拱手道:“是我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我——”

“走,”盛言楚拉着盛小黑就往李家马车上踩,回眸笑看着底下呆愣的李兰恪,“我娘她在甜水巷开了锅子铺,那边的人吃了都说好,不若舅舅随我家去一趟?趁着家里还有玉沥酒,咱们哥俩尽兴喝两盅?”

又是舅舅又是哥俩,这辈分……

李兰恪无奈的跟上,没有踩小厮递过来的小杌子,就着盛言楚伸过来的手,李兰恪轻松跃上马车。

“去甜水巷子。”

好马跑得快,两人竟敢在古家送玉沥酒之前来到盛家。

程春娘听到巷子口有马车的动静,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左看右看没看到玉沥酒,程春娘抻着脖子往后望:“酒呢?”

“酒在后头呢,马上就送来。”

说着,盛言楚掀起车帘,朗声道:“娘,你看谁来了?”

“谁?”

李兰恪还是头一回踏足甜水巷子,嫌弃程春娘是和离娘的李家人正是李兰恪,所以当看到忸怩半天从马车里钻出来的人是李兰恪后,程春娘心头一震发虚。

“李家舅舅咋有空过来了?”

盛言楚笑:“在古家酒坊凑巧遇上了,左右他闲着无事,我便喊他来家里吃顿锅子。”

李兰恪尴尬地四处找地缝,被盛言楚暗搓搓的揪了把后腰,李兰恪疼得龇牙咧嘴,这才回过神跟程春娘打招呼:“程、程娘子好…”

身后小厮极有眼色的将才买来的酒水奉上,程春娘呆了呆,很快回神让盛允南接住。

“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什么,”说着就引李兰恪往小院子正门走,腆着脸笑道:“家里地方小,李家舅舅可别嫌弃。”

“不不不,不嫌弃。”李兰恪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院小地华是好事,早、早就想来拜访您了,只最近忙得很。”

程春娘很是理解地点头:“楚儿这些时日起早摸黑,舅老爷和楚儿同在翰林院做官 ,想来也没空走动。”

其实李兰恪有时间的,李兰恪如今的官职比盛言楚低一级,加之李兰恪是李家人,翰林院好些高官从前都是李老大人使唤过的人,故而在翰林院几乎没人敢指使李兰恪做事。

从程春娘嘴里听到这番善解人意的话,李兰恪羞得无地自容。

见程春娘撇下铺子里的事,给他添茶又送吃食,李兰恪当即不好意思地拦住程春娘:“程娘子,你、你去忙吧,这有楚哥儿陪我就成…”

程春娘这回倒没忌讳男女,只当李兰恪是华宓君的长辈,那盛家这边得她这个娘出面张罗才显得慎重。

“铺子有楚儿他舅看着就成,舅老爷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这个当娘又当爹的,可不得——”

“娘,”盛言楚笑着将他娘往外推,压低声音道:“娘可别再说了,再说李兄怕是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头去。”

可不吗?

李兰恪脸羞赧的快滴出血来,李兰恪今年二十五,比程春娘小不了几岁,从小恪守礼法,从未和陌生女子走这般近。

程春娘以为李兰恪性子使然,只好歇了作陪的念想,交代盛言楚好生款待后就合上门出去了。

玉沥酒倒了上来,酒香四溢,两人盘腿坐在炕上喝了一小盅,李兰恪笑了:“如今你我尽释前嫌,我也不怕你知晓我的心事,殿试之前,我曾有意撮合你跟宓姐儿。”

盛言楚半跪起身斟酒,闻言放下酒壶斯文地夹菜吃。

“那日贡生一道上金銮殿,我总觉得身后有人瞄我,如今折回来细想,莫不是舅舅?”

偷窥被正主发现,李兰恪难为情的直抽气,脖子一哽:“你可别再恶心我了可行?舅舅长舅舅短的,你且当着宓姐儿的面做秀给她吧,于官场,我还得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盛大人,于私,你我曾以兄弟相称,好端端的听你喊我舅舅,我瘆得慌…”

盛言楚轻轻吹着汤水,闻言明知故问:“你我总得有个正经称呼才行,总不能我还生份的喊你李兄吧?”

“随你怎么喊,”李兰恪不拘这些虚礼,举杯敬盛言楚,“我若有小字,你喊我的字就成,可瑶山寺的方丈说李家人身子羸弱不宜取字,说什么取了字便会分一半的魂魄出去,届时人就会半死不活。”

“这是什么歪道理?”

盛言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他还打算等他二十岁后取个应景的字呢,他这名字是他渣爹外室取的,他早就想藏名用字了。

啜了口玉沥酒,李兰恪身子往后边一靠,手中佩戴的玉色扳指光泽姣好,取下扳指,李兰恪放置到桌上:“这扳指是爷爷从瑶山寺求来的,说是能护人心脉保我平安一世,说来也是奇怪,我一日不戴这白玉扳指心里就慌得不成样,幼时贪玩爬树跌下来将这白玉扳指摔成了两半,你猜怎么着?”

盛言楚耳朵竖起来:“不会出事了吧?”

李兰恪白了他一眼:“我险些英年早逝!”

“这么狠?”盛言楚愕然,仰着头举起白玉扳指,嘟囔道:“你说白玉扳指碎了,可我瞧着上面没裂痕啊?”

“这就是此物的稀奇之处,”李兰恪头伸过来,神神秘秘道:“我可是亲眼见这白玉扳指碎了的,爷爷带着我去见了瑶山寺住持,嗬,我眼睁睁看着扳指严丝合缝的好了,你就奇不奇怪?”

盛言楚唔了声,瑶山寺的住持他见过一面,就上次爬上去求合欢铃的时候,他一进去还没开口,那住持就知道了他的来意,还说他不信他的批词,竟来瑶山寺取了两回姻缘签。

当时可把他吓到了,第二次的姻缘签他可没有找住持解签过,瑶山寺香火旺盛,想来小沙弥不可能在茫茫众生中记得他,那住持又为何知道他取了两回姻缘签?

“这可是你的命根子,还不快收好。”盛言楚一想到瑶山寺住持的灵验之处,当即不敢再碰白玉扳指这个烫手山芋。

李兰恪也不敢怠慢,就刚刚褪下扳指那一会会他就觉得胸口开始发闷。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戴好扳指,李兰恪胸口团起的难受劲一下散开,这类玄幻迷信的话不好拿到桌上大说特说,恐污了神明,遂两人止了话题。

程春娘做的锅子较为辛辣,念着李兰恪是京城人,这顿饭菜皆以甜食为主,盛言楚不怎么喜欢甜腻腻的菜酿,便吃得少喝得多,饭毕不久,玉沥酒的后劲开始上头,盛言楚甩甩头,强撑着精神带李兰恪去了书房。

读书人在一块做得最多的无非是吟诗作对这类的高雅事,一进书房,望着屋中立着的好几排书架,李兰恪惊喜连连,选了一本孜孜不倦地读起来。

见有书本打发李兰恪,盛言楚倒落了轻松,便拿起软被盖着小憩。

酒酣昏睡之际,眼前像是有一道人影在书桌前游荡,盛言楚挣扎着起身,是李兰恪。

“兰哥?”盛言楚吓了一大跳,“你这是——”

李兰恪也吓得不轻,二十来年都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唯独这次才起了宵小之辈的念头,竟然被主人家当场抓住。

讪讪地放下手中的蓝墨石,李兰恪忙解释:“楚哥儿,我就是拿起来看看……”是真的只是想拿起来看看,没想过占为己有。

李兰恪烫手般放下的正是他从小公寓里拿出来的蓝墨石,只不过蓝墨石上面的白雾早已消失,如今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蓝墨石。

“楚哥儿,”李兰恪尴尬的像个毛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急道:“你可得信我,这墨石你送了一块给我,我既有,又怎会贪你的?”

盛言楚起身将墨石放回原位,暗道:对啊,我已经送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给你,那你为何还要在我书房偷偷摸摸地看?

李兰恪自知理亏,喉腔发涩,半晌才将心中的疑虑娓娓道来。

“昨日在百花楼,听他们说金子桑前段时日花两万一千两银子在聚金楼买了块蓝墨石宝贝,恰好,也是当日,楚哥儿你带着一万两银票去了家里……”

盛言楚怔怔望着李兰恪,牵唇道:“兰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兰恪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抬眸凝视盛言楚,一字一句道:“聚金楼是商贾之地,听说卖客一出手就能拿到现银,而金家在城西设有钱庄,一口气提两万两的银票……”

顿了顿,李兰恪意有所指道:“楚哥儿,你可知你送去的银票是连号的?一万两的连号银票…满京城有几家能做到这地步?”

剩下的话李兰恪没说,因为能几万几万地往外拿连号银票的,除了金家这样财大气粗有自家钱庄的人家,再无旁人了。

“兰哥,”盛言楚没想到银票上有纰漏,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那蓝墨石的确是我出手的…”

李兰恪料到是这样,拉把椅子坐近,风度尽失:“你后来四万两又卖了一块?不论是你送我的,还是你书房这块,我都细细看了,它哪有什么安神益处,若说它的奇特,顶多比擒文斋的蓝墨石成色要好,不易褪色,研磨开时有一鼓香气…”

听李兰恪嘴里跑出一串夸奖的话,盛言楚扑哧一乐。

“还笑!”李兰恪拿起腰间插着的玉扇敲桌,“你以次充好,前前后后坑了金家好几万两,你就不担心金家回头找你算账?”

盛言楚见李兰恪这副忧愁的模样,心里流过丝丝暖意,他还以为李兰恪要逼问他蓝墨石的来路呢!

“卖给金家的那两块墨石和你我用的不一样。”

盛言楚眯了眯眼,信口胡诌道:“西北玉山深处长有一种能令人安神的药草,我侥幸得了两株,做蓝墨石时我想着咱们读书人日日夜夜要跟纸墨打交道,便将那两枚药草碾碎掺进了墨石中……”

“等等——”李兰恪的关注点很奇特,指着桌上的墨石,诧异地瞪大眼:“这蓝墨石是你做得?”

“嗯。”这没什么不好承认。

李兰恪哗啦一下站起身,手中的玉扇掉了都顾不上捡,双手撑在盛言楚清瘦的肩膀上,像是从来不认识盛言楚似的,瞳孔放光。

“你可知道你那块墨石比京城首屈一指的擒文斋里的墨石还要好?!”

这个问题盛言楚还真的没去想,不知道金子桑此刻可有体会?

金子桑体会个卵子,自从拿到带着白雾的蓝墨石后,金子桑的体力和精神渐渐回笼,抱着心肝宝贝蓝墨石准备出去潇洒时,一推门,好家伙,他爷拿着他这辈子都不想碰的纸笔进来了,还命人搬空了他屋里的瓷器木柜,说是防止他自裁。

金子桑仰天长吼,他惜命的很,怎会寻死?!

可当听到他爷让他呆在家写完一块墨石的字方可出门后,金子桑急得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屁,让本大爷写字?还写一块墨石的字?这跟要了本大爷的性命有什么区别?”

目前盛言楚听到的消息是金老爷子狠心将金子桑捆了起来,扬言金子桑什么时候答应写字就什么时候松绑。

所以,蓝墨石书写起来的好与坏,想来就李兰恪清楚,至于盛言楚,他对自己制作的东西自带滤镜,便是李兰恪不说,他也觉得自己产出的蓝墨石是天下第一好墨石。

当然了,他也就自个心里美一美,面对李兰恪的问话,盛言楚悠悠道:“也就一般般吧,哪有兰哥说得那般好…”

李兰恪:“……”

“擒文斋每年光卖墨石就能挣七八万两,京城官学、社学、私塾,几乎每个读书人房里都摆着擒文斋的墨石,这还不论京郊和地方的读书人闻讯进来买。”

李兰恪难捺激动:“楚哥儿,你这墨石方子若是问世,别说赚七八万两,一年进账一万两必然稳当当。”

说起赚钱,盛言楚终于来了劲,然而很快又萎靡缩了回去。

“不可不可,擒文斋在京城独揽墨石生意多年,我若冒冒失失去抢它的生意……我,我不敢。”

像擒文斋这样的墨石大佬行家身后肯定不是普通的商贾,就好比聚金楼的东家是五皇子,京城老字号若没有撑腰的人,怕是寸步难行,连巨头金家都知道背靠皇家大树好乘凉,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官岂敢跟擒文斋抢生意?

李兰恪大手按在桌子上,隐含威势,面露不屑道:“擒文斋有什么好怕的?早些年倒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这两年听说投了太子爷,太子爷手中全是武将,哼,拿着擒文斋的银子去喂养那帮蛮横蠢才,实属暴殄天物!”

“既有太子殿下护着,我——”

“太子这边我帮你挡着,你只管卖你的蓝墨石。”李兰恪将蓝墨石往正中一摆,“我姐李少和当年从军从得就是襄林侯帐下的虎贲营,可惜她为虎贲营卖命多年,那襄林侯竟然敢对……”

后边的话李兰恪及时刹住才没说出来,盛言楚余光扫过来,李兰恪眼神闪躲,拼命转移话题:“总之李家和襄林侯早已结怨,你若不敢在京城卖蓝墨石,可否将方子卖给我,我去跟擒文斋对打,届时断了擒文斋的财路,我也好出一口恶气。”

盛言楚不想打击李兰恪,但有些话他得实说:“擒文斋既然是太子的库房,你若将它断了,太子定会找你拼命,兰哥 ,太子手中有兵权,一点都不好惹。”

真要和襄林侯拼搏一番,得等骠骑将军詹全将襄林侯桎梏住才行。

没了兵权,襄林侯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而太子,不足为惧。

“兵权,兵权,又是兵权!”李兰恪目光冷彻似冰,“官家迟迟不退位,难道就不担心太子举兵篡位?”

“怎能不担心?”盛言楚从书桌一摞书中抽出一份刊印的小报,一份得四两五的银子,再贵他也没将京城时务小册子落下。

“你是文臣,些许没留心军营的事,”

盛言楚将小册子摊开,指着某处,“骠骑将军詹全受命掌权虎贲营,虽说虎贲营是襄林侯的旧部,但这些年过去,定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不满襄林侯,如今这些人悉数被詹将军收归,假以时日,虎贲营将不会再是襄林侯的大本营。”

“詹全?”李兰恪读完小册子,不疾不徐道:“好端端的从哪冒出的?这人什么来头?”

盛言楚简而言之:“他是今年的武状元,愣头青一个,妙在胆子大,有勇无畏。”

李兰恪缓下心头的火,昂头笑起来:“这倒是咱们官家的做派,襄林侯多贼的一人,他竟让一个傻不愣登的武状元闯贼窝?”

盛言楚双手交叠半躺在椅上,失笑道:“你不喜官家我能理解,但你不得不佩服宫里那位,至少他看人准,詹全就是例子!”

詹全虽说是他义父一手送上去的人,但老皇帝若不想用,詹全这样的武状元未必有出头之日。

“可他就不担心詹全死在虎贲营?”

李兰恪曲起手指叩桌子,鼓起一口气自问自答:“他怎么会担心呢?我姐被唐氏那个贱人欺压,他亦没有作为,我姐上过南域战场,替他卖过命,凭什么因为他而赦免唐氏?!”

“兰哥。”

盛言楚起身倒水给李兰恪顺气:“此事…已然这样了,你再怎么恼官家也无用,唯有等。”

等老皇帝死,老皇帝一死,到时候李兰恪想将唐氏活剐还是绞杀都行。

李兰恪垂下脑袋,双手捧着茶盏,斟酌片刻后,犹豫道:“楚哥儿,其实有一事我们李家一直瞒着你。”

盛言楚:“什么事?”

李兰恪有口难言,但他不说以后定有不相干的人跑来说给盛言楚听,还不如他说。

“宓姐儿五六岁时,她…她…”

李兰恪心里翻滚着恶心和酸涩,指甲掐进肉里:“她险些就被襄林侯那老货给糟蹋了!”

盛言楚霍然站起来:“兰哥,这种话焉能瞎说!”

“此事是华正平和唐氏亲手所为,若不是爷爷及时赶到虎贲营,宓姐儿她……”

李兰恪双手捂脸痛哭起来:“她才那么小…我姐当时怀二子,身子重,单以为华正平要带宓姐儿出去见客,可谁知华正平那个畜生竟将宓姐儿送进了虎贲营!”

盛言楚像是吃了一大口苍蝇一样恶心,嘴里反复念着:“华正平……”

“华正平罪该万死,那襄林侯也不是个东西,”

李兰恪捶打桌面,不甘心道:“此事做得隐秘,因宓姐儿要脸,爷爷便没将此事闹大,可你知道后来怎么着,襄林侯竟让太子纳宓姐儿为良娣,他这是做什么?难道忘了十年前他对宓姐儿伸出去的脏手?他没忘!他是不屑往心里去记,在他侯爷心里,端着的是大事,是金銮殿上的龙椅!”

盛言楚喝了玉沥酒还没缓过劲,此时头疼欲裂,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拧着眉心,这回他没胆小怕事,心一横,哑着嗓子道:“兰哥,我听你的,那蓝墨石的生意我做!”

-

李兰恪一回李家就狂奔内院,将盛言楚的蓝墨石生意一说,不成想竟遭了李老大人一顿谩骂:“你是猪油蒙了心吗?我的孙儿啊?那种事怎么能跟盛小友说——”

“爷爷,襄林侯又没得逞,何况你我不说,咱们能堵得住唐氏的嘴?”

李老大人红着眼:“唐氏想坏我宓姐儿的名声,随她闹去,只要宓姐儿咬牙不承认,她又能耐我何?!你如今和盛小友说了,那就是事实,再也藏不住!”

一句话震得李兰恪脑袋嗡嗡叫,噗通往地上一跪,李兰恪抹泪膝行至李老大人面前:“爷爷,我错了……”

边哭边扇自己:“我只是太想让襄林侯去死!擒文斋若因为襄林侯而倒,太子势必要跟襄林侯闹起来,这会子襄林侯和太子的心思都在虎贲营上,擒文斋此时无人,正是咱们下手的好机会…我…”

李兰恪脸肿得老高,手也疼得紧,见李老大人怒气未消,李兰恪磕磕巴巴道:“爷爷,楚哥儿手中的蓝墨石不比擒文斋的差,他既愿意做这门生意和擒文斋抗衡,可见他不介怀宓姐儿的事…”

李老大人对着孙儿发楞,好半天方道:“老夫知道你想替你姐姐报仇,但你不该跟盛小友说此事,盛小友他是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心里都会扎根刺…何况盛小友是那般骄傲的孩子…”

李兰恪身子颓然一松,他,他真的做错了吗?

-

从听到李兰恪说襄林侯曾对幼时的华宓君心有邪念后,盛言楚就变得不大清醒,也许是玉沥酒的酒意壮了胆,李兰恪前脚刚走,后脚盛言楚就牵着盛小黑奔走在夜色中。

瑟凉的晚风如细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浑身肌肉疼得抽搐,盛言楚狠狠地打了个冷颤,望着不远处碧瓦朱甍的侯府,盛言楚眸中不禁凝起一抹寒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