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大人躬着身子拄着拐杖, 圆瞪双目故作震惊:“难道老夫这曾外孙女婿听岔了话?他年纪和宓姐儿相差不大,遇事无主见时就跑老夫那里诉苦, 老夫一听心都揪了起来, 也没多问就拉着他来见你,瞧把这孩子急的…哭得跟泪人似的,眼都肿成了桃…”

老皇帝好似年轻时受李老大人训斥的孩子, 气鼓鼓地控诉:“老师越发的偏心, 从前我一哭,老师就板着脸说哭是弱者的行径。”

盛言楚吸吸鼻子, 暗道是他想哭吗?这不是不得已嘛。

李老大人干瘪的嘴咧开, 揶揄道:“庆之, 你是越活越回去, 盛小友他就是一孩子, 你吃他的干醋作甚?”

老皇帝像个顽童一样不依, 李老大人敛起笑容,眯着眼道:“庆之啊,你是帝王, 帝王怎能哭呢, 帝王哭了就是软肋。”

“老师。”老皇帝心头不禁爬上酸涩。

活了六十多年, 执政五十载, 老皇帝窥探人心把控朝堂, 从不再人前掉泪 , 望着昔年老师白发苍苍的坐在那说着旧时的话, 老皇帝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

李老大人招手,老皇帝伤怀蹲下抱着李老大人干瘦的腿大哭起来。

“我辜负了老师的厚望…”老皇帝哭得不能自抑, 发颤沙哑的声音低低诉说着这些年在皇位上的委屈和无奈。

“没有, 你做得很好。”李老大人仰着头不让泪掉下来,“庆之在位这些年,五谷丰登,国泰平安,是个好皇帝…”

这是不争的事实,李老大人不得不承认他教出的这个学生建了一个升平盛世,于皇帝一位上做得属实不错。

老皇帝摇头,将自己错杀唐史官,压着李家不准找唐氏报仇的事说了出来,李老大人悲从心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

盛言楚站在几步之遥没打扰二人,安安静静的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李老大人从御书房出来时,外头暮色渐起。

“回去说。”

盛言楚点点头,扶着李老大人走出宫门。

那一晚,李老大人和盛言楚促膝长谈至深夜,着人去盛家给程春娘报信后,盛言楚便歇在李家。

-

之后的几天,京城并没有闹出大动静,金家男丁也没有下狱,而是押在大理寺听审,家中女眷受詹全庇佑,夜里有贼人摸上门后都被詹全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梅老爷找了一回盛言楚,只说五皇子身子渐好,另感谢盛言楚在紧要关头将金家女眷圈着保护起来。

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京城瞧着比深林中的湖面还要安静,但盛言楚清楚这只是一种假象,定有人捡起石子打乱湖面泛起大片波纹。

这天盛言楚正在屋里批文书,夏修贤躲着雷阵雨从对面院子跑来。

盛言楚放下笔,见屋外电闪雷鸣,不由嗔骂:“这么大的雷你竟也敢在外边跑?”

夏修贤褪掉上半身湿透的衣襟,侧身对盛言楚道:“我这不是急着找你吗?你莫不是吃了神丹妙药?这般沉得住气?”

翰林院屋宅低,梁上亮瓦被混着树叶的雨水遮住后,屋子里陷入半漆黑状态。

盛言楚摸索出蜡烛点亮,闻言反口问:“听你这口气,外边有新乐子?”

夏修贤挤掉衣服上的雨水,嘿嘿八卦道:“这惊雷还没打下来的时候,骠骑将军詹全带着人在京郊深林围了一圈人,这些人全是太子豢养的私兵,足足万人呢!”

盛言楚咋舌,东宫储君地位较之其他皇子要高,但也只能拥有五百名侍卫,万人士兵藏匿在离皇宫不远的深山老林里,太子这是想干吗?

“等等…”盛言楚总觉得哪不对劲,“好端端的这私兵怎就被詹将军查了出来?”

偏还在现在这种敏感时期。

“你说怪不怪,詹将军带着人正在城郊巡逻呢,忽然一道闷雷往下一砸,詹将军恍惚间看到林中有影子一晃而过,以为是野兽便追了上去,没想到接下来一幕直叫詹将军目瞪口呆。”

“那深林里有一片峡谷,里头住满了男人,皆手持剑刃练武,詹将军吓得慌不择路险些被那些人发现,逃回城后,詹将军立马将此事告知给了皇上。这不雨还没下呢,皇上就将太子和四殿下召进了宫。”

外头的雷一声接着一声,天边银色闪电忽闪,夏修贤湿漉漉的脸庞在光下显出丝丝幸灾乐祸。

“四殿下一贯爱美人,哪里懂训兵之道,皇上三五句话一问,四殿下吓得连府上夜壶搁在哪都交代了,四殿下的嫌疑一排除,那就只剩下太子。”

盛言楚挑眉:“太子承认了?”

“哪能啊,这可是有篡位之嫌。”

夏修贤讥诮地撇下嘴角:“起初死活不承认,怒指詹将军诬陷他,不成想詹将军有证据,襄林侯一倒,深山老林那些人动摇了军心,不敢再效忠太子,便将太子出卖了,好几个原先是太子的心腹将领,却将太子平日私分朝廷军饷的书信找了出来,人证物证在,太子无话可说。”

听到这,盛言楚突然有些同情太子,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十年都相安无事,若论治兵谋策,太子不得不服他的外祖父。

就好比现在襄林侯倒了,已经由詹全全权接手的虎贲营依旧没有人站出来指摘襄林侯的不是,这就是襄林侯军威的表现,太子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

盛言楚哂笑:“当初皇上越过四殿下这个中宫之子立大皇子为太子,是迫于襄林侯的威望,如今襄林侯没了,太子也就无用了,成也襄林侯,败也襄林侯,太子这一辈子大抵都要活在外祖襄林侯的阴影之下。”

“可不嘛?”

夏修贤嗤笑,“暗中挪用军饷,豢养私兵万人,还是在皇城根下,皇上勃然大怒,声嘶力竭的叱喝太子是否想篡位…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快四十岁,在东宫一位上如此窝囊,他不篡位能怎办?熬到胡子白花花还只是个太子?”

盛言楚瞪了夏修贤一眼:“你这浑话可别到外边去胡说,不管太子年岁多大,为臣,为子,都不该犯豢养私兵这种大忌。”

夏修贤赌气辩驳:“我自是不敢在外头说这种掉脑袋的话,只跟你说说罢了,咱们皇上身子每况愈下,要说底下没成年皇子因而在皇位上多撑几年倒也无碍,可太子不小了,何况四殿下虎视眈眈在侧,储君一位不稳,国本动摇啊,皇上他——”

“皇上他肯定早有安排。”

盛言楚负手而立走到窗前,窗外夏雨滂沱,砸在窗格上噼啪做响,盛言楚声调却异常的平缓:“咱们皇上登基时孤苦无依,先帝是迫于无奈才立他为储,皇上当时年少气盛,一心想做出政绩给先帝看,征南域收西北,皇上太在乎高位的一切,之所以不愿放权给太子,是因为皇上清楚太子不堪大任…”

夏修贤霍地走过来,拔高声线:“可现在皇上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啊,适才皇上下令贬太子为安王,迁去皇陵无诏不得出来,储位一空,皇上难道是想让四殿下继位?四殿下就是个酒肉饭桶,他若上位,我料想宫里的太监都要少一大半,怕全都是貌美的宫娥和宫妃!”

雨声很大,彻彻底底地盖住了夏修贤愤慨的怒吼。

夏修贤当官三载有余,因夏父的原因,夏修贤在官场上如履薄冰,不敢做出丝毫岔子,可二十啷当岁的青年谁不想加官进爵?新君若是沉湎淫.逸的四皇子,夏修贤觉得日后他的官途必是黑暗一片。

“你急什么?”盛言楚将李老大人对他说得这句话送给夏修贤。

确实不用急。

雨停天晴后,京城笼罩的热气被洗刷一空,百姓喜得能有半天凉爽日子过,午时太阳爬上头顶后,炎热又将京城覆盖的严严实实。

朝堂上,老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诏废太子立为安王,即日出城守皇陵,四皇子一党有人不满,言及太子豢养私兵是谋逆大罪,该杀或一辈子囚禁在王府。

龙椅上的老皇帝沉着脸,见百官议论纷纷,忽高声质问太子豢养的万人私兵在哪。

“在城北后边深林峡谷处!”

老皇帝冷淡地问:“谁见着了?”

百官没明白老皇帝明知故问的原因,有耿直的文官道:“骠骑将军詹全。”

然而等詹全上殿后,詹全竟对此事一问三不知,而老皇帝废太子给出的理由是太子无法从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这桩事中走出来,遂自请废去东宫之位,披麻戴孝去皇陵替外祖襄林侯赎罪。

此话一出,百官心下顿时了然,皇上这是想保废太子安王的名声。

-

夜里,梅老爷请盛言楚过去。

五皇子的气色比前段日子是要好些,但远远没达到盛言楚预料的地步。

梅老爷道出实情:“皇上有意重新赐婚,这回选得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殿下为此心烦意乱,已经有两个晚上没好好合眼了。”

大佬吏部?

盛言楚只顾听前半句,美滋滋地眨眼,暗道皇上终于看到了五皇子的存在?

梅老爷起初和盛言楚一样喜不自胜,但现在这种喜悦荡然无存,因为…

“殿下竟然拒婚?!”盛言楚疾呼。

我的亲娘嘞,五皇子不会是因为金玉枝吧?

声音惊动帘后小憩的五皇子,盛言楚慌忙捂嘴进去。

五皇子倒也不遮掩,将自己拒婚的理由和盛言楚说了。

“…并非全因金玉枝,废太子迁出皇城后,父皇渐渐不再待见四哥,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不多,底下人蠢蠢欲动,打着为朝廷好的旗号劝父皇立我为太子,父皇生性多疑,以为那些人是我撺掇的,于是拿吏部尚书家千金来试探我…”

盛言楚噎了下,皇家父子相处都这么勾心斗角吗?

五皇子睨着盛言楚,酸涩苦笑道:“我生母位份低,怀上我皆因父皇醉酒忘了此事,我于父皇而言是耻辱…废太子安王母妃淑妃十分得父皇的宠爱,你瞧瞧,废太子犯下如此大罪父皇都没杀他…”

仰头望着床幔,五皇子吐了一口浊气。

“不过没关系,父皇能拿得出手的皇子不多,我能熬,也能学他当年的做派证明自己。”

盛言楚肃了神色,提醒道:“太子被废,四殿下贪酒恋色不足为惧,但殿下得留心皇孙们…”

这几日他细细盘问了夏修贤,除了废太子育有几个皇孙,后边的六皇子七皇子皆有儿子。

废太子的长子比五皇子小不了几岁,可惜早年遭人陷害成了傻子,剩下几个皇孙大的七八岁,襁褓中的忽略不计。

五皇子正色点头,唤盛言楚过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据眼线来报,废太子藏匿在深山峡谷的私兵并不足万人,满打满算也就两千。”

“只有两千?”盛言楚掩饰不住惊讶,啊了一声:“废太子近些年拉拢的全是武将,手中有两千兵马并不足为奇,那为何詹将军对外要说有万人?”

“你觉得呢?”五皇子目光炯炯,反问盛言楚。

盛言楚摩挲着腰间的小印章,定定看了会五皇子,正色道:“废太子不是傻子,这种紧要关头怎会将秘地暴露,臣以为,詹将军怕是早就探到了私兵口风…”

那片密林就设在城北他家后院附近,难怪那日詹全会受着伤大张旗鼓的去他家铺子吃锅子,詹全口中所谓的贼子应该就是太子的私兵。

他家铺子百姓聚集,詹全进到他家铺子就能甩开太子私兵的追击,毕竟那些私兵见不得光。

好家伙,他竟无形中成了詹全的挡箭牌。

只是詹全为什么要撒谎?明明只有两千却向老皇帝上报一万?这可是欺君大罪!

等等!刹那间他脑中一道明光闪过。

盛言楚深吸口气,脱口而出:“这不会是皇上的意思吧?”

五皇子微笑:“我猜也是父皇的意思。襄林侯手中的兵马并不止虎贲营这一支,父皇这是在逼废太子将襄林侯剩余兵马交出去,废太子自知登基无望,想来用襄林侯的人和父皇做了笔交易。”

盛言楚多日的困惑一下吹散,他总算明白了老皇帝为何要在大殿上否认废太子豢养万名私兵,原以为天家父子有情有义,老皇帝舍不得长子呢,没想到这里头竟有这些弯弯绕绕。

“詹全这人,”五皇子咳了下,续道:“忠君憨直,你日后和他打交道时千万别跟他说起我。”

盛言楚重重点头,詹全这样的臣子,说他好吧,他的确是个效忠皇帝的人,但这样的人最为固执,见不得皇帝在位时底下皇子们起异心。

总而言之,詹全和戚寻芳是一个调调的人,谁是皇上他们就追随谁,其他的甭哔哔。

-

赶在衙门热假来临之前,朝中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废太子已离京,而四皇子最近闹心的很,只因四皇子妃解下钗环身着素衣跑到宫里求皇后准许她和四皇子和离,皇后是四皇子生母,早就看不惯尤氏这个儿媳,既然尤氏先开口,皇后便允了尤氏所求。

尤氏欢喜地回皇子府收拾行李,可谁知一向风流成性的四皇子竟厚着脸皮不答应和离,尤氏硬起心肠连女儿都不顾了,连夜带着心腹丫鬟逃离京城。

京城百姓拿此事笑话四皇子,说四皇子玩女人玩这么久,到头来竟被自己的正妻给甩了。

尤氏离开京城后,四皇子摆着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态去求老皇帝收回和离的旨意,老皇帝一直都将四皇子当成制衡太子的工具,如今太子已废,老皇帝哪里还有闲心听四皇子废话,直接将四皇子赶到了皇后面前。

望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儿子,皇后傻眼了 。

“我儿不是厌弃那尤氏吗?何况她嫁进皇子府十年来都未曾替你诞下皇嗣,这可是七出无子大罪,若不是念及她母族没人孤苦,本宫合该让你休妻而不是和离!”

四皇子哭得一哽一哽的,连连说是他对不起尤氏,之所以不生儿子是防着有人害废太子长子那样害他的儿子,他原想着等废太子的风波过去后再跟尤氏解释这些,没想到尤氏早已处心积虑的要离开他,更没想到皇后问都不问他就同意尤氏和离。

“你们说四殿下这是何必呢?”

铺子里吃锅子的食客啄了口冰镇果酒,轻蔑道:“也就尤氏心肠软能忍他十年,我若是女子,嘁,那狗男人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得了吧,你也就嘴皮子嘚吧瞎说。”

铺子里的食客哄笑连连。

时至七月,因不是农忙日子,来锅子铺喝冰果酒吃锅子的人越发的多,盛言楚早起从城北跑到城东锻炼一番,冲个冷水澡后就一直呆在城东铺子里教盛允南盘账。

此时铺子里正说着四皇子和尤氏之间的趣事,有人说四皇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人说四皇子这些年的花花公子行径都是装出来的,实则心里最爱的只有前皇子妃尤氏。

“叔,你和四皇子打过交道,你说呢?”盛允南将柜台上的账归拢后,拉了条长板凳坐到盛言楚面前。

盛言楚正在写蓝墨石的调配比例,闻言头抬都没抬。

“说什么?”

见他叔搭理他,盛允南端着板凳往前挪了两步:“就四皇子和前四皇子妃啊?外头各种话本折子传唱,也不知哪个是真的…”

盛言楚笑得抬眸:“话本折子还说四皇子被府中狐狸精小妾迷了心智呢,你信吗?要我说,都别信。”

都在传四皇子有苦衷才不跟尤氏生儿子,但他还是觉得四皇子做得十分不妥当。

据说尤氏生二女儿之前曾怀过一胎,些许是男胎,府中妾氏合谋使计害掉了胎儿,如今翻出来细想,这男胎未必是妾氏害得,说不定是四皇子下得手。

古代女子生育极为危险,何况是堕胎。

尤氏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然不会这么决然的和四皇子和离。

“呸。”

程春娘见铺子里男人们聊得火热,忍不住吐了口唾沫:“混账羔子,好马才不吃回头草呢,蹉跎人家姑娘十年,好不容易脱离苦海,谁还乐意看他在那扮深情?”

铺子里的食客没想到老板娘这么火辣,连连笑说是,有几个常客左看看又看看,久而不见程春娘身边有男人,便转移话题问盛言楚他爹去哪了。

话一落,柜台后边的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

他娘这几日听了不少有关四皇子和尤氏之间的恩恩怨怨,对四皇子那叫一个深恶痛绝,还时不时拎着他跟然舅舅耳提面命不许学四皇子糟践女人。

程春娘匀平气息,睨了眼问话的食客,冷冰冰道:“死了。”

“死了?”食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没听您说过?我们还以为盛家老爹在外跑商呢!”

程春娘笑出声:“还真叫您猜中了,可不就是跑商嘛,命不好,死在外头了。”

食客们后背脊梁骨发寒,丈夫跑商死了老板娘咋还笑得出来?

程春娘才不管这些男人怎么想她呢,在她心里盛元德早就死在外边了,抛妻弃子宠妾灭妻,桩桩件件摆在那,她可没冤枉盛元德。

底下有几个垂涎程春娘相貌或是惦记盛家铺子钱财的男人们隐晦地低下头,美色钱财再好也比不过性命重要,他们哪能料到程春娘这么一个柔弱女子对男人那么狠?

盛言楚怎么也没想到,就因为他娘寥寥几语,那些暗中对他娘有想法的男人竟吓破胆不敢再靠近半分。

程春娘敏感,见那些臭男人不再上铺子来,得意一笑,将早晨驿站送来的书信交给盛言楚。

“是不是你大舅和贵哥儿的信?”程春娘问。

驿站送来的是一个箱笼,可见不止一封信,拆开一看,里头躺着两封。

“娘,是舅舅和义父的!”盛言楚赶忙拆信,程有福的信和三个月前没多大区别,问候程春娘和盛言楚等人的平安,再有便是程家的事。

程以贵听闻临朔郡武状元詹全如今成了御前红人,便来信咨询盛言楚的意见。

“贵哥儿要考武秀才?”程春娘皱眉。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那天来咱们铺子吃锅子的将士,他们脸上手上都有伤疤…贵哥儿他考了武秀才日后不会也要参军上战场吧?”

程有福担心的正是这点,但程以贵两次院试不过,如若来年院试再不过,程家担心崔家对两家的亲事会有意见,思来想去后,程以贵决定铤而走险试一试武秀才。

临朔郡行武的书院只有邹安书院,程以贵想走武科举之路,那就必须离家去邹安书院求学。

盛言楚去年和邹安书院的人交过手,怎么说呢,文人交锋尚且是上下嘴皮子嘚吧,武人不同,邹安书院好多人抱团取暖,十分排外,程以贵过去了怕是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程春娘和程有福担忧的前程问题…

盛言楚轻叠信纸,对他娘科普:“倒也不是所有的武科书生都要上战场作战,也有武进士留在京城各部做守卫的,若能进宫做御前侍卫,前程不可估量。”

“再有,上阵杀敌对那些将士们而言是荣耀,有些武人想去还不定能去呢,朝廷对士兵掌控很严,就贵表哥那三脚猫的功夫,想冲锋陷阵挣军功够呛。”

程春娘担心侄子上战场丢小命,可听了儿子的话后,又开始忧愁侄子考不中武秀才。

“贵哥儿考了两回院试,若再不中他都没脸去娶崔家女儿,楚儿,你得帮他想想法子,管他文秀才武秀才,总得考中一个哇。”

盛言楚颠了颠手中的信,笑道:“贵表哥大老远寄信问我,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盘算,既文秀才的路难走,那就试试武科院试。”

“武秀才好考吗?”盛允南插嘴。

盛言楚实话实说:“比文秀才要容易,不过考出来的水分很大,只要学问过关,身材健硕有力一般都能成为武秀才,这也只限于院试,想再往上考武举人就必须废一番心血才行。”

去年邹安书院就是例子,他常年在小公寓练习射箭,投壶扔石子很准,那次在树林偶遇邹安书院的人在后背说他闲话,他不过扔几块石子砸伤了邹安书院几人的嘴巴罢了,那几人竟吓得逃之夭夭,空有一身蛮肉,想考中武举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鹿鸣宴上他没见到那几人的身影。

程春娘微不可查地叹气:“你回个信吧,就说让他试试,实在不行咱们过两年再继续考文秀才。”

盛言楚点头,边拆另一封信边道:“回头我去骠骑将军府拜访一下詹将军,他是过来人,跟他取取经总没错的。”

程春娘眨巴着眼,望着满满的黑字问:“卫大人许多不来信,这一来就写这么多,都写了啥?”

“义父说他刚跟朝廷交接完春税事宜…”

盛言楚一目十行,边看边说,眼中的笑意加深:“义父回了淮安府…又带义母去凤阳玩了几天…还去了考城,义母说考城是大平原,一眼望不到边…”

程春娘嘴里跟着儿子念叨地名,心中羡慕不已,杜氏虽没亲生儿子傍身,但卫大人对杜氏敬爱有加,多年如一日的宠着,不论上任到何处都将杜氏带在身侧。

“娘!”盛言楚忽而咧嘴笑,“你看你看,义父说虞城过几日有灯节,问咱们去不去看呢!”

程春娘怔松:“虞城在哪?太远了去不了啊,你的热假只有半个月。”

“虞城就在京城附近,坐船顺风半天就能到,是个小地方,不过那边盛产灯笼油伞之类的小物件,老百姓们安居乐业热情待人,听说是个桃源之地。”

盛言楚抻了个懒腰,跟程春娘撒娇:“娘,咱们去玩玩呗,左右京城热的厉害,出来吃锅子的客人也少了几成,咱们不若将铺子关几天?”

程春娘迟疑:“铺子关几天倒不防事,我早就想让雅姑和花嫂子好生歇歇了,只那虞城是个陌生地儿…卫大人说有灯节对吧?”

“对,虞城每年中秋节前都会举行一场又场灯笼比赛,好不热闹呢!”

“灯会上歹人不少,娘担心你——”

“娘。”盛言楚拉伸音调喊,“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姐,人贩子要偷也只会偷小毛孩。”月惊鸿帮腔笑道,“楚哥儿是朝廷命官,歹人是活腻歪了才敢对楚哥儿下手。”

程春娘皱眉:“我也是怕了在外行走,前些年楚儿考中秀才去县学,我眼睁睁看到路边客栈一家四口被一个满嘴胡须的汉子给杀了,后来我陪楚儿上京,又遇到马戏团闹事,我私心想着咱们呆在京城哪都别去,如此一来就不会担惊受怕。”

“娘,”盛言楚觉得他娘想太多,笑着劝道:“娘又不是深宅后院被锁住的人,作甚要将自己拘在这四角天空下?何况咱们这一趟有义父陪着呢,虞城是义父节制的地方,量他们鬼祟歹人也不敢在漕运官面前瞎晃。”

程春娘心思稍有松动,挣扎道:“那、那就去吧。”

又道:“雅姑、花嫂子还有阿虎也跟着去,人多我放心些。”

“行!”盛言楚满口答应。

铺子里忙活的雅姑和花嫂子等人听闻主家要带她们去虞城玩,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程春娘些许不清楚虞城,雅姑知道。

“外头的百姓只知蜀绣、苏绣,殊不知虞城的湘绣工艺更为精湛,程娘子是绣中高手,更该去虞城会不会,能得虞城绣娘的指点那可是百年修来的福气。”

“真哒?”程春娘眼睛放光。

三个年岁相仿的女人凑在一块欢快的讨论起绣活,盛言楚见有人陪他娘,便和盛允南交代去虞城前的打点事宜。

虞城是一座建在水中的小城,地面上一年到头都湿淋淋的,去之前他们得多备几双鞋袜,虞城的肉价十三四个铜板就能饱餐一顿,但一双布袜却要二十好几个铜板。

交代完这些,盛言楚往骠骑将军府走了一遭。

炎炎烈日下,盛言楚跟着小兵拐了好几道抄手游廊才见到詹全的身影,将军府草木稀少,放眼望去除了练舞用的桩子,就只剩下一排排冷兵器。

得知盛言楚亲表哥要弃文从武,詹全兴奋的连翻好几个跟头,一跃蹿到半空,晒至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有何难?盛大人且让他安心考,只要过了院试,我詹全把话撂这了,一定让他进我的虎贲营。”

“啊?”盛言楚呆了呆,忙摆手:“不是不是,詹将军——”

没等盛言楚说完,詹全龇着大白牙嘿嘿乐:“早就想拐盛大人来我虎贲营了,可惜盛大人志在文人朝堂,啧啧啧,表哥也成,表亲兄弟嘛,想来性情相差不大…”

盛言楚听得呵呵干笑:“詹将军,你怕是误会了,我和我表哥其实不太像…”

贵表哥比他壮实比他高大,一眼瞧上去的确是个行军的好苗子,但 …

“什么?!”詹全表情夸张,皱着粗眉:“胆子竟比盛大人小?”

盛言楚忙补充:“有时候挺大的……”

他表哥不怕吃人的豺狼也不怕排在他心目中恐怖指数榜第一的蛇,但就是怕黑,原先在县学的时候,每每一到夜里表哥就软了身子,走夜路必须有人陪着,不然双腿就打颤。

詹全哭笑不得:“怕黑不是大问题,日后来我虎贲营,我专门训他,保管不出三天就将他那怪毛病治好。”

盛言楚:“……”

表哥,得罪了。

-

过了大概二十来天,驿站的人往静绥县码头春娘锅子铺塞了一封信。

“肯定是楚哥儿寄来的!”

程以贵火急火燎地去拆,信纸一摊开,待看到盛言楚支持程以贵考武秀才时,程以贵心花怒放:“爹,你快看,楚哥儿都说让我试试武秀才——”

程有福百感交集,但远在京城做官的外甥都赞成,他这个老父亲自然得同意。

“楚哥儿还说了啥?他和春娘还有然哥儿身子可好?”

“好着呢!”程以贵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楚哥儿说他明年要娶媳妇,还让爹和娘过去观礼呢!”

程有福掏掏耳朵,不敢置信道:“你刚说什么?谁娶媳妇?”

乌氏大着嗓门撩开铺子布帘,冲程有福笑:“楚哥儿呗,我站外边都听到了。”

程春娘一干人走后,乌氏和程有福夫妻俩将铺子打理的红红火火,现如今春娘锅子铺在静绥码头成了来往船客必吃的美食,有人每隔几天就会特意坐船从对面过来,只为吃一口喷香的卤肉。

一听铺子东家的儿子要在京城娶大官家的女儿,铺子里的食客激动不已。

“楚哥儿?莫非是状元郎盛言楚?”

“是他,原先春娘锅子铺刚开张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没想过眨眼几年过去,盛家小秀才就要娶妻了!”

“哟,该改口了,没听程童生说嘛,你口中的小秀才现在是京官,比咱们静绥的县令还要大!”

“咦,士别三日…啧啧啧,程娘子以后有的是福享咯~”

……

食客们语笑喧阗,后院程以贵看完信后有些发懵,又喜又悲。

“贵哥儿,你咋了?”程有福手往儿子眼前招了招。

“爹,”程以贵欲哭无泪,“楚哥儿说他要帮我引荐骠骑将军…”

“这是好事哇我的儿!”

程以贵呜咽无语,能受敬仰的对象指点程以贵当然开心,但他不是一般的怕黑,詹将军行事雷厉风行,不会将他扔进黑洞呆三天吧?

程以贵后来写了无数封信给盛言楚,只为探知詹全训人的手段,当然了,这是后话。

-

嘉和朝讲究‘三六九往外走’,盛家一行人安置好铺子后,于七月初三登上去虞城的船。

顺风,小船飘得快,两个半时辰不到,小船着陆到达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