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靠江河, 船来船往。

虞城建在水中,百姓院落江头都停靠着几叶扁舟, 盛言楚所搭乘的小船似飘叶荡在水中。

各家各户门前会留出一条宽路供船儿上岸, 因而虞城没有码头,但处处又都是码头。

入夏后虞城遍地盛开着或红或紫的牵牛花,虞城人赐给此花一种雅致的名称, 唤为朝颜, 花的寓意好,故而虞城姑娘中十个就有五个叫朝颜。

盛言楚立在小船头, 红云映天, 烈日似乎都比较关照虞城, 到了这热度骤然往下降, 微风拂面, 就着朝颜花的香味, 船夫划桨将一行人送上岸。

杜氏早已接到消息,带着丫鬟小厮在岸边等待,随行的丫鬟熟悉盛言楚, 远远瞧见盛言楚, 忙惊呼:“夫人, 盛公子来了——”

程春娘眼睛尖, 拉着盛言楚来到杜氏身边。

“春娘妹子, 咱们有大半年没见着了吧?”

杜氏和程春娘手挽手, 眼睛却不住往盛言楚身上瞟:“哎哟哟, 果真是当了官就长大了,去年分离的时候楚哥儿稍显稚嫩,如今人拔高了, 气质也变得稳重多了。”

盛言楚莞尔喊义母, 杜氏高兴的合不拢嘴,头上插着的朝颜花跟着一颤一颤。

虞城码头人山人海,马车和轿撵都走不动道,故而几人跟着杜氏步行。

一路上,杜氏满脸堆笑:“你义父才到虞城就被人喊走了,虞城晚上有灯会,但时候我陪你们娘俩去。他这个漕运大人忙得很,不过我已经说他了,再怎么忙也会空出几日陪陪楚哥儿。”

盛言楚忙说不碍事,有杜氏作陪游虞城挺好。

杜氏冲程春娘挤眉弄眼:“春娘,楚哥儿不愧是要成亲的人啊,瞧瞧,嘴儿这么甜,平日里没少和小姑娘说吧?”

盛言楚羞赧别开脸,圆日余光洒在脸上笑出团团红云,杜氏没孩子揶揄打趣,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不得使劲的说道说道。

跟随过来的雅姑等人瞠目结舌,她们原以为主家带她们来虞城会的客也是商人,可听了几耳朵后,雅姑觉得不对劲了,尤其是虞城百姓见到杜氏还问安行礼…

阿虎和盛言楚相处的时间长,知道的也多。

“前头那位是漕运总督的夫人卫杜氏,前些年和爷接了亲,爷日后嫡子给的就是这家。”

雅姑惊呆,暗道面前这笑得一团和气的年轻妇人就是传说中那位漕运官妇人?京城的贵妇人雅姑在街上见过不少,谁不打扮着花团锦簇丫鬟小厮团团围着,再瞧杜氏,斜鬓上只插了两朵并蒂朝颜,随风俗穿着虞城的短褂长裤,这哪像漕运官的夫人。

虞城的衙门比静绥的还要小,但妙在宅院清幽,因建在水上,为了防潮工匠便用木材搭了高高的木板架,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

透过木缝,盛言楚依稀能看到各色鱼儿在木板下边游荡,杜氏领着几人往院内走,行至一处原木搭成的小拱楼下停了下来。

盛言楚和月惊鸿歇在这,程春娘则跟着杜氏睡一间屋。

程春娘不太好意思,连连说她跟盛言楚住一个院子就成,杜氏猜出程春娘的顾忌,忙解释卫敬不歇在她屋里,忙着事呢!

程春娘这才安心跟着杜氏去另一套院子,杜氏等人一走,盛允南和月惊鸿就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跳跃地游走在小院中。

“叔,这边水里还种花——”

“楚哥儿,是鱼,啧啧啧,这鱼真肥!”

两人左顾右盼,像蜜蜂一样嗅嗅这儿闻闻那儿,新奇的宛若没见过世面似的。

月惊鸿这大半年跟在盛言楚后边嘴养刁了,口味也出奇的一致,盛言楚三天不吃鱼浑身不得劲,月惊鸿也是,如今到了虞城这鱼水之乡,他们说什么也得好好的品味品味鲜香的鱼味。

杜氏早已命丫鬟将虞城最有名的做鱼厨娘喊到了衙门,盛言楚等人洗漱歇息片刻便有人过来喊他们去前院吃全鱼宴。

虞城水多,花也多。

进到夏季,各式各色的花儿将这座小城紧紧包住,甫一进到前院,鼻息间就充斥着一股好闻的花香,可待走近桌边,入眼的却又是一碟碟鱼肉。

杜氏热情的介绍:“虞城原叫渔城,四处都是水,再喊渔城水就溢出来了,嫌晦气,索性就改成虞美人花的虞。这边花也多,百姓们喂鱼都用花粉,诺——”

夹了一块鲜美嫩滑的鱼肉给盛言楚,杜氏又夹了一块给程春娘,道:“不见花却有花香,这鱼肉我头一回吃真吓到了,你俩尝尝。”

盛言楚嗜鱼,对鱼宴的要求很低,只要不腥臭,不是那等吃人肉的食人鱼他都能下筷子,这会子能品到用花喂养的野鱼,盛言楚当即大吃特吃起来。

“唇齿留香——”

盛言楚竖起大拇指,呵气如兰。

程春娘吃得矜持,嘴唇微抿便能将鱼骨剔除,留下的鱼肉又软又嫩,席上鱼或蒸或煮或煎,品种多,每一道吃起来都有一股香气,若说吃鱼,还不如说吃花。

饭饱酒足后,杜氏带着程春娘去虞城绣坊玩,盛言楚则自行去逛,杜氏担心盛言楚闷得慌,临去绣坊前差使小厮去外头将卫敬找回来,可惜小厮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大人被人请去青萝坞了,一时半伙回不来,只说今晚定能赶到衙门陪公子。”

杜氏嗔怒:“见天的忙,都说了楚哥儿今天要来虞城,他还往外野!”

小厮替卫敬叫屈:“大人这不是迫不得已嘛,青萝坞的管事大人说有急事和大人禀报,说是——”

小厮不好在外跟杜氏说政务,话锋一转:“大人让小的传话,说让盛公子和程娘子体谅,大人忙完了那边事务立马就过来。”

小厮一走,杜氏郁闷的和盛言楚吐槽:“说是和你义父议事,哼,打量我不知道青萝坞管事的司马昭之心么?才来虞城不下三天,那青萝坞的管事就往虞城衙门送了两波女人…”

盛言楚哑然,难怪杜氏今日这么烦躁,前些年杜氏从不对卫敬官场上的事插嘴,这回……

“楚哥儿...”杜氏喊。

盛言楚啊了一声,杜氏神色复杂,半晌忽噗嗤一笑:“好孩子,你这回来的正正好,尤其是那封信,救了我的急。”

盛言楚:“?”

杜氏也不明说,亲密地挽着程春娘欢快地往绣坊走。

盛允南凑过来小声哔哔:“叔,杜夫人和卫大人不会是闹别扭了吧?”

“我瞧着不太像。”月惊鸿在男女之事上观察的尤为仔细,“杜夫人说起卫大人时眼中笑意浓郁,想来烦得是旁的事。”

盛言楚觉得月惊鸿说得对,这对夫妻若感情若出现了问题,以杜氏的性子定然没心思陪他们吃鱼宴瞎逛。

“青萝坞在虞城哪儿?”盛言楚念叨着杜氏说过的地名,道:“左右虞城咱们不熟,义父既在青萝坞,不若咱们也去那?”

月惊鸿来虞城前做了攻略,一听盛言楚要去青萝坞,月惊鸿脸色变了又变。

“咋了?”盛言楚懵然地问,“那地我不能去?”

自从盛言楚做官后,程春娘就给盛言楚下了一道死命令:饮酒可以,但不可以去花楼楚馆寻乐子。

除了那地儿,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

月惊鸿眨眨眼:“青萝坞纯的很,不是那种腌臜之地。”

盛言楚松了口气:“那还等什么?走,随我去青萝坞找义父去。”

义父上半年要忙得漕粮和春税都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半个月和他一样放热假,既是休沐,想来他偷偷去青萝坞不会打搅到义父谈政务。

说去就去,盛言楚让阿虎替他去外头买虞城百姓的服饰,既要偷偷去,当然要装扮一下。

眼瞅着盛言楚蹬上草鞋要往外跑,月惊鸿伸手将其拦住:“楚哥儿,要不咱们换一个地逛吧?”

盛言楚狐疑地睨着月惊鸿:“所以青萝坞真是花楼?”

不可能,真要是胭脂地,义母会准义父去?

月惊鸿古怪一笑:“青萝坞遍地都有青萝,青萝藤蔓蔓延数十里……”

“然舅舅真啰嗦。”盛言楚吐舌玩闹,拉着盛允南和阿虎就往外跑。

随便找人一打听,几人便坐上小船往青萝坞奔去。

盛言楚觑了眼坐在对面用布带绑紧裤腿的月惊鸿:“然舅舅,你穿这么多不嫌热?”

盛言楚套了件圆领无袖单衣,赤着胳膊,下半身就一条单薄的裤子,裤角卷到小腿,踏着一双草鞋,清凉惬意。

反观月惊鸿,长袖长裤便罢了,月惊鸿竟还找来布带子将裤腿和手袖勒得严实不透风。

“热,怎么不热?”月惊鸿揩了把汗,意有所指道:“楚哥儿,你还是学我换一身衣裳吧——”

盛允南跪在船板上玩水,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月惊鸿:“舅老爷说笑呢!外头热得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做甚?”

盛允南还想说,只听船夫一声吆喝说青萝坞到了。

盛言楚忙起身往岸上跳,脚还没沾到地,盛言楚忽然猛的扯开嗓子嘶吼:“蛇!蛇!蛇!”

脚底软绵绵的触感惊得盛言楚头皮发麻,慌不择路之下盛言楚只能往水里跳。

青萝坞附近的水路上浮满了青萝叶,盛言楚噗通一下跳下水还没游两步身上就粘满了散发奇异香味的青萝叶。

“呸呸呸…”吐掉嘴里的青萝叶,盛言楚趴在船鞘上后怕地喘气。

太他么恶心了!还是绿色的蛇…

几下落水声,盛允南和阿虎往盛言楚这边游,盛允南嗓子都喊破音了。

“叔!叔!有蛇咬我!呜呜。”

盛言楚闻声扭头去看,这一看直接将他半边魂吓跑。

只见盛允南屁股蛋上拖着一条老长的青蛇,蛇嘴死死咬着盛允南不放。

盛允南往屁股上瞥了一眼,眼泪哗啦直流:“叔,我要死了…”

盛言楚一只手怕怕地抱住船鞘板,一只手探进水里准备从小公寓拿匕首砍蛇。

手摸了摸,软软的,低头一看,盛言楚瞳孔遽然放大成灯笼,下一息翻了个白眼快速地将抓到的小蛇往后一扔。

屁股上的蛇刚被阿虎用蛮力扯开的盛允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迎面就甩来一条绿油油的小蛇,小蛇湿答答的身子哐的吧唧一下砸到脸上。

盛允南啊的一声尖叫,手脚都吓僵了,倒是那小蛇灵活,蠕动几下后小蛇大摇大摆的从盛允南脸上游到了水里。

“爷!南哥!”阿虎不惧怕蛇,但瞅着身边两个人皆晕厥过去,阿虎慌了,一口气将盛言楚扛到肩上,又将盛允南夹到胳肢窝,然后快步往岸上游去。

青萝坞码头同样是木板搭建而成,木板缝隙处不时有青绿蛇呲溜从旁边游过,阿虎大脚险些踩死一条,颠着脚,阿虎背着两人来到月惊鸿身边。

月惊鸿找青萝坞当地人买了几捧驱蛇的花粉,往两人身上撒了一圈后,盛言楚这才悠悠醒来。

“还去吗?”月惊鸿双手抱胸,揶揄道:“现在回去还来得急,别一会进去了又滋哇乱叫。”

盛言楚心一哽,咬牙:“去!”

男子汉大丈夫焉能怕蛇?

月惊鸿惊讶挑眉:“适才你没听我将话说完,青萝坞里到处都是蛇,咱们在虞城衙门吃了用花喂养的鱼,楚哥儿,你可知青萝坞有什么美味?”

盛言楚咽咽口水:“什么?”

月惊鸿:“青萝蛇。”

盛言楚:“……”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月惊鸿却不给盛言楚反悔的机会,揽着盛言楚的肩就往里边走。

青萝坞民宅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萝藤蔓,红色枝条上隐隐约约有蛇游来游去,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搓了搓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盛允南凑上来,颤着嗓音喊叔。

盛言楚叹了口气,盛允南是他拉来的,他现在只能在心底对这孩子说声对不住了。

-

月惊鸿的旅游攻略做得相当好,寻人问漕运官在哪,打听到地址后,月惊鸿就着脑子里的地图左拐右拐带着几人来到一处竹楼外。

竹楼热闹喧嚣,盛言楚一行人过去后,楼里立马有小二出来相迎。

盛言楚将卫敬的名字报上,小二一愣,旋即圆滑道:“客官你得稍等片刻,容小的进去问一问。”

盛言楚没难为人,不一会儿竹楼上边的一间窗格被人推开,盛言楚抬眸望去,喜着招手:“义父——”

卫敬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使劲地揉,定睛再看,嗬,下边那个浑身插满驱蛇花的人还真的是他义子。

不苟言笑的卫敬噗嗤一乐,早前就听说义子怕蛇,可没想到竟怕成这样。

坐在卫敬对面的男人鹰隼般的眸子凝视着底下的盛言楚,见盛言楚要上来,男人忽起身冲卫敬拱手告辞,卫敬一心挂念着义子,倒没注意到男人的不对劲。

上楼时,盛言楚和男人擦肩而过,三步并两步跑到楼上,男人行至楼梯口时顿住脚,低垂的眸子抬起冲楼上瞥了一眼。

拽着战战兢兢的盛允南往里走的月惊鸿和男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月惊鸿忙道歉。

触及月惊鸿的容貌后,男人连连后退,不等月惊鸿去扶男人,男人便从地上一跃而起跑走了。

月惊鸿站在竹阶上睨着男人的背影,想半天也没能忆起男人是谁,摇摇头,月惊鸿索性不去想了转身就往楼上走。

卫敬此番来青萝坞是为了洽谈虞城生意的,虞城虽有小江南的称号,但城中很多物资得不到善用,几乎都是当地老百姓自产自销,虽生活的比附近的百姓要富裕安康,但卫敬觉得虞城还能更上一层楼。

这些天卫敬一直在帮虞城百姓牵线搭桥,试图能在短时间内将虞城的特产畅销到外边。

这些事卫敬没瞒着盛言楚,盛言楚是商户出身,于做生意之上会比卫敬这个门外汉要精通,得知卫敬让虞城百姓将彩色丝线往外输送,盛言楚沉思片刻道:“虞城养蚕蓄丝的人并不多,与其卖浸染过颜色的丝线,还不如省点力直接卖染料。”

虞城各色花多,洗料用的水取之不尽,做颜料加工厂不比卖丝线更划算?

卫敬迟疑了下:“理是这个理,但虞城湘绣之所以闻名天下,除了超高复杂的绣技外,占大功劳的是祖传纺织的丝线。”

盛言楚浅笑:“义父也说了这是祖传的手艺,虞城的百姓肯将老手艺教授给旁人?”

“祖宗的吃饭法子怎能跟旁人说?”

“对啊,”盛言楚接话,“既是秘密,那就意味着丝线生意只能由那几个人做,义父,虞城丝线不愁没人买,但会制湘绣丝线的人不多,倘若您将这条买卖路打通,到头来供不应求怎么办?”

卫敬还真的没想这么远,盛言楚续道:“前朝宫里娘娘偶然在民间偿了一口蜜饯桃干,腌制桃干手艺亦是祖产,宫里娘娘说蜜饯桃干味道不错,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惹得民间百姓纷纷跑去买。”

“一时间蜜饯桃干一枚就要好几两,粥少僧多,老百姓买不到蜜饯桃干,便去寻摸替代品,很快市面上就出现了很多仿制蜜饯,味道形色都比不上祖传的那家,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家祖传蜜饯桃干竟被外边的生意给挤掉了,后来名声渐淡,如今外头再也吃不到正宗的糖渍桃干。”

这些生意场上的事卫敬没怎么关注,听盛言楚说完,卫敬陷入了沉思,暗道义子出现的时机真的太及时了,就在刚才他险些就答应了和那男子售卖虞城湘绣丝线的事。

说了一段话,盛言楚只觉口干舌燥的厉害,便顺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咕噜一口,嗯,还挺甘甜,垂眸一看,绿色……

“义父,”盛言楚声音有点抖,苦着脸问:“我喝得是?”

卫敬不明所以的端起另一杯浅啜一口:“青萝茶啊…”

“呕。”盛言楚弯腰干怄起来,一想到刚喝下去的茶叶被漫天的蛇爬过,盛言楚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从青萝坞出来后,盛言楚瑟缩在船舱中,盛允南不敢再像来时那样趴在船鞘上玩水,唯恐和水里的绿色豆豆眼对上焦。

“青萝坞是蛇窝,”月惊鸿幸灾乐祸的讲解,“但一般蛇都无毒,不过楚哥儿千万别小瞧这些青萝蛇,年岁越老,它们就越值钱,据说青萝蛇胆能明目呢!”

盛言楚不搭理月惊鸿,窝在那酸水都吐尽了,暗暗发誓再也不踏足青萝坞半步。

-

回到衙门后,卫敬听从盛言楚的建议将虞城湘绣丝线售卖的生意给拒了,男人得知消息后猛地捶打桌子。

“只差这临门一脚!”男人气得瞪圆眼睛。

“持安,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西北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冬,难道今年咱们还要大肆虐杀牛羊剥皮取暖?咱们该跟中州朝廷学学才行,若我们有了丝线布帛,何愁子民不能平安熬过寒冬?”

柳持安蠕动了下嘴角,似是没听到男人这番话,深深无力道:“你刚说你在青萝坞撞见谁了?”

男人楞了下,旋即冷笑:“柳持安,你还惦记那小子的寡娘?”

不等柳持安说话,男人硬起心肠讽刺:“她是中州人!当年你说要娶她,好,让她坐主母都成,但你我有言在先,你的孩子必须从咱们西北族人肚子里面出来,她一个中州女绝不能诞下你的子嗣!”

柳持安脸色灰败:“春娘不能生养,你们用不着防她…”

男人短促的嗤笑两声:“她不能生养怪谁?既自己不能生养,那就别耽误你传宗接代!”

柳持安皱眉:“这事你怪不了她,是我先答应她不要子嗣的。”

男人气得两只鼻孔喷火,语带讽刺:“柳持安呐柳持安,你是忘了当初中州人是如何残杀我西北子民的吗?!要不是我寻去静绥,你怕是至今还躲在静绥做缩头乌龟!”

柳持安脸色讪讪低头而坐,男人冷着面孔幽幽道:“倒不见你对中州朝廷的三公主热情,那三公主比和离妇不知要貌美多少,你若是对三公主也是这般热切,三公主何至于背叛西北…”

“有三公主在,咱们说不定早就攻占了中州,哼,偏偏你冷人家三公主,若你礼待她,和她恩恩爱爱,她势必会站在咱们西北这边,如此咱们西北也就不会遭大劫向中州朝廷俯首称臣—— ”

柳持安怒掷杯盏:“够了!”

男人脸皮抽搐几下,最终没再继续往下说。

-

虞城衙门。

夜里城中四处都点了灯笼,盛言楚敢说他这一趟来算是开了眼界。

百家姓灯、八仙灯、松鹤、财神、花鸟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虞城湘绣功底属实好,盛言楚挑选的这盏百家姓之‘盛’灯,灯笼面竟不是纸糊而成,而是绣娘用虞城的湘绣丝线一针一针勾出来的,纱布极其薄,却又坚韧,微风卷着火舌肆意着舔着灯笼罩面,盛言楚遥望四周,周边没有一盏灯笼失火。

摸了摸光滑的湘绣丝帛,盛言楚不得不佩服虞城湘绣的厉害之处。

灯会上,杜氏选了一盏粉嫩的藕花灯给程春娘。

程春娘不好意思拿这样娇嫩的颜色,推手不要,跟摊上的小贩说要个深一点颜色的,杜氏硬将藕花灯往程春娘手里塞。

两人漫步走在街上,杜氏把玩着手中的灯笼,不假思索道:“早些年我就劝你再找一个男人,你说你有让我别操心,可现在呢?楚哥儿都长大成人了你还寡着,莫非你还想替楚哥儿他爹守身?”

盛元德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七年,程春娘就傻乎乎地等了盛元德七年,实际上像盛元德这种多年不归家的情况,程春娘大可以去衙门自请和离另嫁,但程春娘没有。

杜氏后来探知了这些事后,被程春娘当初的隐忍气得够呛。

“杜姐姐这话呕得妹子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程春娘提着藕花灯笼顺着人潮往小岛上走,老实坦白:“楚哥儿他爹移情别恋喜欢外头的野花,替那人赎身再纳回来,其实我未必会不同意,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让楚儿去喊那风尘女子为娘,他这是在我心口狠狠划刀,我焉能善罢甘休?”

杜氏最近被卫氏族人闹得心烦,听到程春娘这些话,杜氏嘴角一撇:“有些人只顾自己,旁人的好与坏他们都不会在心里想半分…”

这话不知是说盛元德和那小妾还是指卫氏族人。

盛言楚和卫敬腿长力气足,先一步登上水中小岛,杜氏见程春娘好久没出来散散心,特意走慢些和程春娘欣赏路上的灯会美景。

卫、盛两家的义亲在卫家族谱上过了明面,这些年杜氏和卫敬对儿子仁至义尽,程春娘也乐意将杜氏当亲姐妹看待,见杜氏过问她的感情史,程春娘没掖着藏着,将她和巴柳子之间的事悉数和杜氏说了。

“他怎能这样待你?”

杜氏素来温柔的脸上不由现出几分抱怨,“你没答应嫁给他时,他哄着你说不要子嗣,等你一应,他又说要纳妾生子让你养?这…这不是往你嘴里塞臭烘烘的屎吗?”

真叫人恶心。

杜氏啐了声,指着四周男人,轻笑揶揄:“你和那种男人断了是好事,今夜你睁大眼睛好好观摩观摩,诺,待会上了山顶,你多留心灯笼上系了丝巾的男人,这些人都单着呢,见到合心眼的,只管和姐姐我说,我去帮你做媒!”

“使不得使不得。”程春娘生生一噎,暗道杜氏胆子忒大了些,嫁人要先合八字,怎么能这么随意?

杜氏不过是想逗逗程春娘罢了,黯淡烛光下,见程春娘脸颊生出两团红云,杜氏乐了,秀气眉头高挑,叫嚣着今夜偏要给程春娘摘一枝桃花。

盛言楚爬上的小岛在虞城正中央,说是小岛,其实就是一块四周有水的小山坡,因山上栽满木樨花,虞城的百姓便将小岛唤为木樨山。

木樨花是北方人对桂花的雅称,虞城的花不下千种,但都比不过木樨,木樨有‘天香’美称,虞城的桂花和别的地方不同,叶上的齿锯偏大,几乎每个月都会打花苞,气味比不过中秋月桂,但能食用,虞城的百姓会拿木樨花酿酒。

盛言楚被青萝坞的蛇吓破了胆,陪卫敬爬木樨山时,盛言楚一颗心时刻提防着,唯恐一不留神就踩到令人后背生汗的蛇身。

卫敬见义子像猴子一样躲躲闪闪,不由发笑:“且宽心吧,这里不会有蛇。”

月惊鸿点点头:“木樨香味清幽,是青萝蛇最厌恶的气味,整个虞城要说哪里半条蛇的影子都看不到,唯有这儿。”

盛言楚这才吐出一口郁气。

戌时左右,各式灯笼随着人流的涌动穿梭在木樨山上,站在主城码头放眼望去,木樨山上好似有无数条火红的溪水蜿蜒往外淌。

白日失口和柳持安大吵一架的男人见柳持安窝在屋里思考解决西北越冬的物资,男人深深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就拉着柳持安来到外边。

“丝线布帛的生意断了就断了,咱们不若再寻别处,走走走,出去逛逛,别生意没做成人还闷坏了。”

柳持安揪了揪蹙紧的眉头,见男人对虞城灯会兴致勃勃,柳持安仰视一眼远处的小岛,略略一忖后便应了男人的邀请。

入乡随俗,上岛前柳持安也提了一面百家姓灯,两人步伐挎着大,竟比程春娘和杜氏早一步登上山顶。

木樨山山顶有一处环形的亭子,沿着山体而建,柳持安提着灯笼倚在栏杆前睥睨着山下的风景。

虞城地理位置好,承接京城的庇护,水路直达南边各地,最主要的是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柳持安越看心越往下沉,曾几何时西北各部也过着这种自给自足的逍遥日子,可那一切都被中州嘉和朝给毁了…

‘咔嚓’,男人侧头去看,只见柳持安握住的灯笼杆子碎了开来。

“你跟它较什么劲?”

男人从衣摆上扯了快长条将灯笼杆子系牢后交给柳持安,数落道:“中州习俗多的很,这刻着姓氏的灯笼若是熄了或是碎了,那都是败家的先兆,你悠着点吧,西北柳氏一族可就只剩你一人了…”

柳持安失笑:“不过一个灯笼罢了,扯什么败家不败家——”

话还没说完,柳持安急忙往身后看,两人站着这片栏杆人多,柳持安提着灯笼拼命地往外挤,站到空旷之地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柳持安失落的怔松在原地。

男人逆着人流跑出来,戒备的张望:“怎么了?”

柳持安脊背僵硬鼻息厚重,好半晌才回看男人:“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有人喊春…算了,定是我听错了…”

男人蹙眉,想问柳持安在想谁,却听后边忽一女人喊:“春娘妹子——”

程春娘握着藕花灯笑着往杜氏身边走,柳持安远远望着佳人的背影心口发酸,唇角却微微上扬。

见柳持安提着灯笼往程春娘方向走,男人脑海中忽划过一道闪电,追上柳持安,语气艰难:“柳持安,你想干吗?”

柳持安贪婪的注视着程春娘的背影,闻言笑了笑没说话,男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咬咬牙简短道:“那妇人不许你纳妾生子,你能应她?”

柳持安笑容不减,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对程春娘履行当年的诺言,他与她结成连理,不再育子嗣,一心将盛言楚当成亲儿子看待。

男人掩饰不住失望,很不是滋味道:“所以西北各部的仇你不向中州索报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半老徐娘?”

泰然而立的柳持安终于变了脸色,和煦的笑容不复存在,见程春娘被一女子拉着和一个男人说笑,柳持安微微皱眉,忽而自嘲一笑,手中系着布巾的灯笼哐当一声落地。

“怎么了春娘?”

杜氏摆手让跟过来的男人自行离去,见程春娘绷紧唇角背对着她,以为程春娘生她乱点鸳鸯谱的气,当即掌掌自己的嘴,赔罪道:“玩笑罢了,春娘你——”

“杜家姐姐,”程春娘恍若没听到杜氏的话,指着身后某处,皱着眉心道:“我总觉得那儿刚才一直有人在盯着我们。”

“有人?谁?”杜氏胆子大,拉着程春娘往后边走。

“这儿有姓灯,这灯怎能乱丢这呢,败家子的东西。”

“柳?”程春娘轻喃。

柳字是程春娘为数不多认识的字,只因侄女程菊嫁得就是柳家大郎,当年剪喜纸时,程春娘特意学了这个字。

杜氏:“你认识?”杜氏问得是姓灯的主人。

程春娘点头:“识得。”程春娘回答的是字。

“好生奇怪,”杜氏忍不住小声嘀咕,“虞城虽不大,但凭一盏姓灯就认出主人,这未免太玄乎了吧?”

见程春娘拿出帕子擦拭姓灯上沾到泥巴的‘柳’字,杜氏眼珠一转,莫非这主人和春娘妹子…

觑见杜氏投来得灼热目光,程春娘老实的解释:“我家侄女嫁得就是柳家人,不是说姓灯不能随意扔吗?同是姓柳,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在这被人践踏吧?”

杜氏略略点头:“你说得在理…哎哎哎,我怎么总觉得这里面不对劲,春娘,你说实话,除了侄女婿那边的人,你真的不认识其他的柳氏郎君?”

程春娘大摇其头,忽而定住。

她倒是认识一个名中带柳的男人…

程春娘捏着‘柳’姓灯笼心湖荡漾,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巴柳子不可能出现在木樨山,而盛言楚这边直接来了一个会晤。

“巴叔?”

天暗,盛言楚不太确定,举着灯笼缓步往柳持安身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