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贵的童生宴终究没吃上, 盛言楚从炕上摔下来后,手掌破了好大一块皮肉, 鲜血瞬间染红手掌的纹路。

顾不上疼痛, 他跑进厨房喊他娘:“娘,老族长没了!”

程春娘惊得握紧刀柄,母子俩没在程家多做久留, 找程以贵的娘乌氏要了两小块白布缝在鞋头上, 然后两人就卯足了劲往水湖村跑去。

老族长一直跟大儿子盛大林住在一起,死了后原本应该由盛大林操办身后事, 然而盛言楚过去的时候, 没见到盛大林的身影, 反而是盛大林的小儿子盛元勇在忙前忙后的替老族长操持一切。

“盛大林病了…”

盛言楚去灵堂哭了一场后就听到了这句话。

“老族长因为挂田和族里的人大吵了一架, 虽然后来挂了族田安了大家的心, 但族里那些啃血的只是一时忍气吞声, 要不是他们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找老族长说此事,老族长未必会——”

盛言楚脸色阴沉十指咔嚓响,几人察觉到盛言楚咄咄逼人的目光后, 忙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老族长离百岁不远, 现在去了得按喜丧发棺, 四月尾的天燥的很, 为了不散出尸臭, 病恹恹的盛大林决定三天后就将棺材抬到山上去。

“不行!”

盛言楚的反对声还噎在喉咙里没出来, 就听灵堂里的盛元勇抵死摇头:“爹, 怎么着也要过了头七再把爷爷抬出去吧!”

“勇哥儿少说两句!”盛大林的婆娘孙氏扁扁嘴,道,“现在族里是你爹做主, 听他的准没错。”

“可…”

“可什么可。”孙氏不耐烦的打断盛元勇的话, “你爷前脚死了,后脚你爹就病的头疼,我晌午找人算过命了,算命的说是你爷的棺材冲了你爹,你要想你爹平平安安的,就给我闭嘴。”

跪在灵案前的盛大林适时咳咳两声,声音苍白又无力。

盛元勇深深垂下脸,灵堂重地,他跟未来的族长也就是亲爹掰扯这个根本就行不通,说不定还会扰了爷爷的安息。

盛言楚心里也在琢磨这个,戴上孝帽磕了头后,他起身走到院子里。

如果不是知道此时他不在程家,他还以为院子里办的丧席是童生宴呢!

喜丧喜丧,自然是喜庆的办,可到底死的是族里操劳一辈子的老族长,不说嗷着嗓子哭两声聊表孝心,却也没必要如此开心吧。

瞧瞧桌上的男人们,喝的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更有甚者划拳嬉笑声喊的比灵堂里哭坟的人声音还要大。

有人见盛言楚出来了,立马踩着软绵绵的脚步过来拉盛言楚喝一杯,盛言楚抬起湿润的眼睛,木木然道:“你们喝吧,我尚小,不沾酒。”

几个男人扫兴的回到桌上继续饮酒,程春娘虽是和离出去的,但今天的丧宴盛家人依旧准许她披麻戴孝,远远的见儿子坐在门槛上抱着头不说话,程春娘擦擦手中的水渍,跟着坐下。

“楚儿。”

程春娘塞了一个白面馒头到盛言楚的手中,轻声安慰,“我刚听几个婶婶说,说老族长走的挺安详的,上个月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前两日突然能吃能喝,还下床去云岭山脚走了一大圈,原以为老族长的病好彻底底了,没想到从云岭山上回来后,老族长整个人就瘦脱了相,滴水不进。”

盛言楚用力的咬了一口馒头,刚在丧席上他实在没胃口吃,现下肚子里咕咕直叫。

“大林爷干嘛去了,明知老族长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他怎么就没想过喊我回来看一眼?”盛言楚吃的很快,嗓子眼塞的难受,含糊不清的埋怨,“也怪我,单知道老族长熬不过今年,还拿挂田的事气他……”

越想越难过 ,越难过就越饿,吃了一个白面馒头后,盛言楚重重的捶了一下胸口,反手将程春娘递过来的水一口咕完,畅快道:“娘,我还要吃。”

只有吃饱了他才有力气和这帮恬不知耻的族人好生论一论。

“诶!娘这就去灶台拿!”程春娘欢喜的不行,她还以为儿子会闹绝食呢。

一口气又吃了三个馒头后,盛言楚‘嗝’了几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后,大步往盛大林住的屋子走去。

刚撤了酒席,此时盛氏一族的人都窝在盛大林的屋子里商量送老族长棺材上山的事,乍然看到盛言楚进来,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盛大林忙揭开被子,却被大儿子盛元地按住。

“爹,你刚还晕了一场,就别起来了,楚哥儿是晚辈,您没必要给他行大礼。”

盛言楚眼角余光捕捉到盛元地对他的轻蔑,不就是当初七两银子的事闹的吗?瞧盛元地那怨妇似的模样,看来老盛家没有赔钱给盛元地。

他甩甩头,直接无视盛元地,径直坐到盛大林的床侧:“大林爷,您身子可好些了?”

他始终不相信孙氏说盛大林这场病是被老族长冲的,可凑近这么一看,盛大林脸黄唧唧的,嘴唇白的渗人,一双眼睛耷拉着没劲,呼吸急促还伴随着细碎的□□声。

“您这是咋了?”盛言楚跑进来质问的气焰一下消散了不少。

虽然当年收养一事伤了两人的和气,但盛言楚内心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恨过盛大林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庄户人家多口人吃饭就要消耗不少粮食,何况那时候他还在读书,用度更多。

一旁的盛元地想让盛言楚别多管闲事,盛大林斜瞪了一眼大儿子,拉住盛言楚的手,嘴唇微启:“楚哥儿,刚在灵堂我没跟你细说。”

气若游丝,盛言楚将耳朵凑近了才听清楚。

“…我爹的丧仪,我思来想去,还是搁家中停灵七天再送上山吧。”

盛言楚心酸的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刚在灵堂他还埋怨盛大林跟孙氏一个德行呢!想着亲爹过世连灵堂都摆不足头七就扔山上,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吗?

“爹,不可哇。”盛元地一脸晦气的阻止,“算命的都说了,爷爷冲您的命格,再不早早的发丧,您的命就要搭里头去了!”

“是啊当家的,还是早些抬上山吧。”

孙氏在一旁抹眼泪,半百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个委屈的小妇人似的,“当家的,如今公爹走了,你就是下一任族长,你可得保重身子,族里堆积了不好事等着你做呢,你可不能出事。”

边说边哭,越到后边学了哭坟人的戏腔:“当家的,你可不能出事啊,我宁愿外头人说我不孝,我也不能让你被公爹冲了魂。”

盛言楚最受不了女人的撒泼,可孙氏的年纪都能当他奶奶了,他是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坐在那看孙氏哭。

盛大林比盛言楚头更疼,一边是老子的丧事,老族长一生都奉献给了盛氏一族,临到头若没有一个风光的葬礼,外边的人会戳他脊梁骨的。

然另一边盛大林怕死,好几个算命的都说他突然生病是老族长的魂魄半夜冲的,想要病除,就必须在三日之内将老族长的棺椁送出盛家。

盛大林原是铁了心要做一回不孝子的,但看到盛言楚带着一身怒气进门后,盛大林心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就说出了停灵七日的话,说完盛大林就后悔了,还好大儿子和婆娘将话给拦住了,盛大林微微松了口气,身子往床上一歪,闭着眼不再说话了。

盛言楚时刻观察着盛大林的状态,以防盛大林身子有什么不适,见盛大林听完孙氏的嚎叫后竟然脸色好了许多,心中顿时有了计量。

“大林爷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他伸手掖了掖被子,目不转睛道,“老族长的丧事您也别操心了,我刚在外头瞧元勇叔办的尽善尽美,就让他来替您守孝吧。”

盛大林猛地咳嗽,挣扎的要起身:“不妥不妥,还是我去吧。”只停三天灵已经是不孝了,再不待在灵堂前烧元宝纸钱诵经,那真是大不孝。

“不用,您歇着。”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将人推了回去,睫毛扑闪两下,“就让元勇叔全权操办吧,您病的下不来床,没人会因此说闲话的。”

“是啊!”等盛言楚走后,盛元地坐过来喂汤,叽叽歪歪道,“爹,爷爷的丧事你就别管了,就让勇哥儿做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一脸憔悴的盛大林狠猛的将药婉砸碎,刺鼻的中草药瞬间弥漫开来。

“爹,你这是作甚,这药要半两银子呢!”盛元地心疼的趴在地上用手捧药水。

盛大林拼死坐靠在床头,听着外边的唢呐声不断,下一息就捂着胸口吃力的下床。

“爹,你又要折腾什么!”盛元地气不过,双手用力的将盛大林抱起来扔回床上。

进来服侍的孙氏大惊:“地哥儿,你干嘛要摔你爹?哎哟当家的疼不疼啊?”

盛大林能不疼吗,一身的骨头感觉都散了架。

盛元地拍拍手,居高临下的摆着一张臭脸:“爹,你就别下床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盛氏一族的族长可就轮不到咱们家了!”

族长的选举一般都是里长和老族长决定的,可老族长这次走的匆忙,因而并没有和里长商定此事,不过盛氏的人都看的出来老族长一直将盛大林作为接班人在培养,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认为盛大林就是下一任族长。

盛大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适才听到盛言楚的话后,他猛地惊醒。

就他这个式的对老族长,族里的人肯定会被他有所抱怨,到时候别说当下一任族长了,怕是多年养起来的好声誉都会毁于一旦。

“快,快去将勇哥儿找来。”盛大林粗喘着气吩咐。

盛大林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盛元地,另外一个就是盛元勇。

大约是盛元勇出生的晚,那时候盛大林膝下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儿,所以对盛元勇的问世并不觉得惊喜,因而父子俩并不亲。

盛元勇是盛言楚见过最不像盛家的人,之前老族长严明他名下的挂田名额全部给族田后,族里的人天天往老族长家跑,试图说服老族长更改主意。

那时候老族长已经病下了,盛大林一家人私底下跟那些吵闹的人是穿一条裤子的,所以没人拦着这些人,后来听说是盛元勇看不下去了,抄起一把扫帚就冲进了老族长的房中,恶狠狠的将这群不要脸的人骂了一顿,脏话浑话骂了几箩筐,愣是骂的这群人老脸丢尽,自此不敢再来老族长面前胡闹。

盛元勇不仅仅骂这群人,还将盛大林这样的至亲家人也骂了个狗血喷头,父子俩差点因为这件事分了家。

有关盛元勇干的大义灭亲之事,盛言楚还是刚才吃馒头的时候听他娘说的。

从盛大林的屋子出来后,他就直奔灵堂,要了个草席就跪在了火盆边上。

“楚哥儿,你去一边歇着吧,这儿有我就行。”盛元勇舔了舔干巴的嘴唇,往火盆里扔了一个刚叠好的大元宝。

盛言楚挪了挪屁股,也往里边扔了一个,叨叨道:“老族长从前喜欢带我们几个小子去云岭山下背文章,谁文章背的好,谁就能多吃一个野果。”

他的三百千大部分都是在那段时光中学下来的,说起来,老族长算是他的蒙师之一。

忆起往事,盛元勇哑声道:“我爷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能回来送他一程已经够了。”

说完这句话后,差着辈分然而年纪却没差多少的两人均叹了一口气,你一下我一下的往香炉里烧元宝纸钱。

烧了没一会,盛元地很不情愿的进来喊:“勇哥儿,爹喊你进去说话。”

盛元勇抹了一把泪,头都没回:“你告诉爹,有什么事等吊唁结束后再说。”

“随你。”

两兄弟平时关系不太好,盛元地古怪的看了一眼跪坐在那的盛言楚,阴阳怪气的对盛元勇道:“勇哥儿,我劝你还是过去看看爹吧,爷爷到底是死了,可爹还在啊,你不在爹跟前尽孝,跑到凉飕飕的灵堂呆着干嘛,左右楚哥儿不是喜欢跪这烧纸吗,干脆就让他跪着。”

“滚。”

盛元勇丝毫不领盛元地的好意,眉间戾气一闪而过,淡淡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让我去服侍他?他怎么不扪心问问自个,爷爷病着的时候他端屎端尿了吗?他既然做不到就别指望我能做到。”

“勇哥儿,你胡说啥呢!”盛元地睨了一眼停止烧元宝的盛言楚,激动的语无伦次,“你不去服侍爹就不去呗,说这么乱七八糟的干嘛!”

说着就跳着脚跑出去了,灵堂内顷刻间又只剩下盛言楚和盛元勇两人。

“元地叔的几个孩子呢?怎么没看到人影?”盛言楚起身来到桌前,老族长走的突然,家中的挽联都没有买齐全,正好桌上有白纸和笔墨,他捡起来边写边问。

盛元勇跟着站起来准备奠仪要用的香烛和冥镪,闻言表情有些复杂。

“几个侄子侄女信了那算命说的浑话,生怕在这占了脏东西,所以磕了头就跑了出去,我娘舍不得他们出事,便吩咐他们去外报丧去了。”

盛言楚执笔的手一顿,他记得去程家报丧的并不是盛元勇的侄子侄女,看来报丧是假,出去躲着才是真。

见盛言楚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盛元勇恍然大悟:“楚哥儿,我娘她不会是在骗我吧?”

盛言楚写好一副挽联放置一旁晾着,闻言摇摇头:“我不知道,说不定他们真的去报丧了呢?”

他虽然跟盛元勇的几个侄子侄女小的时候红过脸 ,但在没证实前他不会多嘴挑拨。

“肯定是去哪偷懒去了!”盛元勇咬紧牙根,将手中整理好的东西放下,对盛言楚道,“楚哥儿,我出去找他们去。”

说着就如风一般跑出了灵堂。

盛元勇一走,绕着屋角点了一圈白蜡烛的灵堂内就只剩下盛言楚一人。

院子里来吊唁的村民早已走的差不多,这时一阵风呼呼的吹进来横扫整个灵堂,门口三根丧幡迎风刮的哗哗乱响。

盛言楚只觉后颈传来毛骨悚然的声音,立在堂中的他小小打了一个冷颤,抬头却见袅袅香炉正中处似乎有一团黑影在晃动,揉了揉眼再看时黑影不见了。

“是老族长吗?”他不迷信,可这会子却满心想着刚才那团黑影会是老族长。

然而无人应他。

盛言楚楞了半晌,掀起衣摆往下一跪,双手合十喃喃道:“小子当日不该顶撞您,但小子说的话句句是为了盛氏一族好,外边那些族人一个个都被您娇惯坏了,您若由着他们胡来,咱们盛家一门大抵就这样没出息了。”

说了一番话后,盛言楚想扇自己一巴掌,老族长已经没了,他还在这矫情个什么劲,可有些话憋在心中难过,因而不吐不快。

“老族长,小子给您赔罪来了。”说完又磕了一个响头。

外头太阳已经西沉,灵堂内越发的凄凉,盛言楚磕完头后索性将写好的挽联挂了起来,随后就跪在火盆前叠了一大箩筐的冥纸元宝。

“还不进去跪着!”盛元勇进来的时候一手拧着一个男娃,说男娃都过分了,应该说十五六岁的少年。

两个少年被盛元勇甩到了火盆前,见到跪在那低着头叠元宝的盛言楚,少年们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盛言楚又不是瞎子看不到这两人对他的敌意,抬眸不紧不慢的威胁:“两位哥哥不想守灵只管出去,只我这人嘴不严,到时候我出去胡说八道可怪不得我,毕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两个少年气结,挽起手袖想像幼时一样薅盛言楚的小辫子打架,谁知下一息扑通往地上齐齐跪倒,膝下没有垫草席,痛得两人龇牙咧嘴。

“楚哥儿一个小娃娃跪在这半下午了,你们俩倒有心思赖在草堆里烤红薯吃!”盛元勇踹了一脚又气不过拧起两人的耳朵。

“我就问问你们,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

“哎呦疼,叔轻点——”

“我们跪就是了,您别打了……”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骤起,盛元勇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楚哥儿,你也累了,跟我过去吃点东西吧,这里就交给他们得了。”

“好。”盛言楚艰难的直起跪的有些僵硬的双腿,压低嗓门道,“元勇叔,就他们两个在这能行吗?”

外边头都黑了,他觉得这两个小子会吓着。

“呜呜呜,还是楚哥儿替我们着想。”两个半大的少年忙一脸希冀的看向盛元勇,“叔,你别丢下我们俩啊,这里阴森森的,我们怕。”

“怕个卵子!”盛元勇作势又要抬手,两少年抢先一步捂住耳朵。

“有什么好怕的,棺材里的又不是旁人,是你们的曾祖父,他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好的东西全进了你们这些小崽子的肚子,切,真是白疼了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狼。”

两个少年被骂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愧疚的垂下脑袋跪在那守灵。

-

“元勇叔咋想的?”盛言楚问的是大殓送棺材上山的事。

嘉和朝的送葬和他上辈子记忆中的火葬当然不一样,这边的人死后一般会让棺椁在家中停灵七天,然后再运往之前相看好的山林中,并不是立马下葬,而是在山林中放三年,等三年之后再将尸骨捡出来重现打一座棺材安置,然后才挖坑下葬。

“必须七天!”盛元勇的话没得商量,“爷爷是盛家的大功臣,他的葬礼自该轰轰烈烈的办一场才好。”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但……

“大林爷那边怕是不好说话。”

“病了就找大夫,听算命的胡咧咧有什么用?”盛元勇一想起他爹做到那些荒唐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爹当初病了,我立马就让镇上的丁大夫看了,丁大夫说他思虑过多加之受了寒才病的,开了药又吊了鸡汤端给他,他死活不喝,非说是我爷冲了他!”

盛元勇越说越烦躁,略带自嘲道:“楚哥儿,这里没旁的人,我不怕对你说句遭天谴的话,爷爷之所以那么快就咽气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爹,你在康家没回来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爹都干了什么,又是烧艾又是请庙里的和尚来家里没日没夜的颂经,我一个壮挺挺的小伙子听着都嫌心慌,你说爷爷躺在屋里能舒服吗?”

盛言楚心中冷笑,这帮人莫不是疯了吗?老族长是他们至亲之人啊!

盛元勇说着说着小声哭起来,捂着脸断断续续的说起老族长生前遭的罪,盛言楚自诩心肠硬,可听了盛元勇的话后,他恨不得立马冲进屋子将盛大林以及孙氏几人吊起来打一顿。

“那就停灵七天。”盛言楚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素面,略思量了一下,“明天还要麻烦元勇叔看着灵堂,我去找里长过来。”

“找里长干嘛?”不用盛言楚嘱咐,盛元勇也会守在灵堂前寸步不离,“里长晌午已经过来吊唁了。”

“我找他过来是商量下一任族长的事。”盛言楚没打算隐瞒,“大林爷既然病入膏肓,想必族里的事也没时间料理,我今个去大林爷床边还说呢,说元勇叔深得老族长的家传,老族长病下的这些日子,多亏了元勇叔您主持族里的人,这才没让盛家人乱了方寸。”

“楚哥儿你的意思是跟里长举荐我当族长?”盛元勇大吃一惊,“不妥不妥,我才二十来岁,太年轻了,恐不服众。”

“难道大林爷就服众了吗?”盛言楚当下碗筷,犀利的问:“那些人见天的上门叨扰病危的老族长更改挂田的事,大林爷插手管了吗?恐怕不但不管还跟那些人乘了同艘船吧?”

“你咋知道?”盛元勇语气掩盖不住难过,“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我还自作主张和那些人大吵了一架。”

盛言楚直起身子,缓缓道:“总之,这族长一位不能落到大林爷头上,他办事不公,有私心,若是他上位,我未必能说动他保留族田,元勇叔,我过几天就要去县学了,若没人帮我盯着族田,我怀疑这些银子落不到盛家读书人手中。”

盛元勇仔细听着,道:“我知道楚哥儿你有心想在族里多扶几个有能力的小子出来,我把话撂在这了,倘若有朝一日我盛元勇当了盛家的族长,我定会将族田银子悉数都用在盛家儿郎读书上,好叫他们早些考个名堂出来给楚哥儿作伴。”

盛言楚露出了到这的第一个笑容,乖巧道:“还是元勇叔疼我,这两年在康家见夫子收了不少学子,独独没有盛家的,我那时候看到同窗抱着族里的堂哥堂弟在康家打闹时,好生羡慕呢!”

盛元勇也笑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当上秀才公后就和大人没区别了,没想到竟还有这孩子气的一面。”

盛言楚小脸一红,忙借口去灵堂守灵跑开了,盛元勇见盛言楚小短腿跑的欢快,不禁嘴角抽了抽。

-

最后在盛言楚的暗示以及盛元勇的自荐下,里长再根据村长以及盛家族人的话语,言明盛家下一任族长是二十二的盛元勇,口令一下达后,盛大林气得差点吐血,大骂盛元勇没心肝,竟敢抢老爹的族长之位。

盛元勇不愧是盛言楚看中的翘楚,大义凛然的跪在盛大林面前,高声道:“你对爷爷不闻不问,大家都看在眼里,我敬您是老子,我暂且摁住此事,否则我定要去官府告一通。”

“你敢告我?!”盛大林踉踉跄跄的从床上爬下来,不管族人的拉扯,照着盛元勇的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孙氏和盛元地在一旁喋喋不休:“勇哥儿,你这是不孝啊,这世道哪有儿子告老子的!”

盛言楚冷眼旁观着,只听盛元勇一边忍着盛大林的拳脚,一边挺直肩膀,一字一句道:“我怎么就不孝了?我如今是盛家的族长,爹枉为人子,娘跟大哥也一样,爷爷病中时,你们有关心过吗?全是我和秀娘在近前服侍的,试问是你们不孝还是我!”

铿锵有力的话震得盛大林往后直退,像是不认识小儿子一样,嘴里大呼生了白眼狼。

孙氏和盛元地也被盛元勇吓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无人敢直视盛元勇。

盛言楚暗暗鼓起掌,有这样正气的新生代族长在,不愁盛家后继无人。

盛元勇上位后,自然是要让老族长停灵七天,不管盛大林如何指责盛元勇,盛元勇都没有松口。

第七天扶棺上山时,盛言楚才发现老族长的坟地就立在他家山林旁边的一座山上,老族长的事安顿好后,他心血来潮的带着他娘去了自家山林。

“娘,你快过来看呀,荔枝树上挂果了。”

他买来的荔枝树苗比较大,之前他估计这些荔枝树怎么着也要等三四年才能开花结果,没想到才两年多就长出了鲜红心形的荔枝。

程春娘欣喜的抬头,只见浓密树叶下牵出一大串的红荔枝。

“快尝尝。”程春娘个子不矮,抬手就将树枝上最大的一串摘了下来,“看看甜不甜?”

盛言楚拨开一颗心形荔枝,往嘴里一塞,轻轻咀嚼几下就将深褐色的核给吐了出来,剩在嘴里的荔枝肉细品有点酸酸的,但吃完后回味清甜无比。

“好吃,娘,你也尝尝。”

自己种下的果树结了果,盛言楚兴奋的跟个猴似的,在林地上蹿来蹿去。

“娘,这边几株也结了小果,不过还是青色的。”

“哇,这边也结了。”盛言楚飞快的奔到另外几株树下,仰着小脑袋看了看,旋即失望的皱皱鼻子:“可惜也没熟……”

程春娘就跟在儿子身后来回的走,见儿子脸上的表情一会喜一会忧,扑哧笑开。

“巴柳子不是说了吗?那几株三月红熟的早,其余的,得六七月才能摘呢。”

这片林地往常都是程春娘和巴柳子两人打理的,所以程春娘对这些树苗的品种很熟悉,哪一种栽在哪她心里都有数,如今闭着眼摸树叶她都能说出是什么荔枝树,不像盛言楚,单知道家里山林里有四种品种的荔枝,其余的一概不知。

提及巴柳子,程春娘心头微有些苦涩,

“既然熟了,就多摘一些下山,回头给族里人分一点,再给你舅舅家送去一点,剩余的楚儿你带到县学吃去。”

“嗯嗯。”一说要摘荔枝,盛言楚自告奋勇的下山回家拿背篓。

丰收之际,母子俩脸上皆染上了笑意。

三棵三月红一共摘了四背篓的荔枝,其实有六背篓,剩下的被盛言楚偷偷塞进了小公寓,小公寓有保鲜功能,放在里面不容易坏,这两背篓他决定拿县里卖一卖,巴叔跟他说过,三月红是一年最早成熟的荔枝,果子一斤有时候能卖半两银子。

颠了颠肩上的背篓,他心满意足的在想,这一背篓怎么着也有一二十斤,若是全卖出去,他能得十两银子呢,两背篓就是二十两。

啊啊啊,白花花的银子啊!

思及此,盛言楚心中的小市侩情绪蹦了出来:“娘,给舅舅家送一点就得了,盛家人待你又不好,咱们给他们吃这么好的果子简直就是浪费。”

程春娘何尝愿意热脸贴盛家的冷屁股,但……

“你巴叔说像咱们这样种果树的人家,最忌讳的就是藏着掖着,既然挂了果那就大大方方的摆出来,省得有些人馋嘴,到时候趁着咱们不在家偷偷上山摘果吃,摘就摘吧,最怕的就是他们坏心眼砍咱们的树。”

盛言楚自动忽略他娘嘴里三句话不离巴柳子,感慨道:“所以娘想先发制人?所谓吃人嘴短,占了便宜的就不好意思再做对不起咱们的事了?”

“就是这个意思。”程春娘笑了笑,“其实咱们也用不着提心吊胆,你如今是秀才,量他们也不敢毁咱们的果树,至于偷偷摘果……我想好了,咱们临去县里之前,找一两个孩子帮咱们看着,也不白看,娘给他们开工钱。”

“这法子好。”

-

两人背着满满的荔枝下山进村后,立马吸引了不少村民过来围观。

“这就是荔枝?”牛婶子望着绿叶树枝下的累累红果,惊得跟什么似的,“这玩意结的真多哇,春娘,你连着树枝扯下来岂不是伤树?”

程春娘挑了几个大的给牛嫂子,笑道:“这果子就是要连着树枝一起摘,能留久一些。”

盛言楚此时身边围着一些小孩子,跟盛言楚一般大,却个个像见了新大陆。

“楚哥儿,这就是你娘在山上种的果子吗?真甜。”

“一条树枝上得有四五十颗果子,结得跟正月十五锅里的汤圆一样,又多又大。”

“好吃,不过楚哥儿,它有点涩嘴。”

盛言楚哈哈大笑,指着牛婶子家的二蛋:“谁让你吃它的果皮了,果皮当然涩嘴。”

牛二蛋脸一红,学着盛言楚的样子咬开荔枝外边如乌龟皮一样的壳,壳一破,里头黄中泛白的果肉露了出来,一咬,甜津津的水直达喉咙。

荔枝很快就得了一帮小子以及附近几家大人的衷爱,这些人家都是和盛言楚玩的好的,一听盛言楚要每家送一大串,几个小子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牛婶子在镇子酒楼见过荔枝,知道荔枝的价钱不低,忙拦住程春娘:“春娘,你还是留着给你家楚哥儿吃吧,这玩意忒贵。”

程春娘笑笑,将山上二十株荔枝都挂果的事和牛嫂子说了。

牛嫂子瞪大眼:“二十……棵?”

牛嫂子知道这两年程春娘跟程家庄的巴柳子一直在山里捣鼓山林围场的事,她先前好奇走近看了眼,好家伙,那片山林的界碑四周全部种起了比她还高的荆棘树,每到入夏,那片山林外都是青葱一片,只是荆棘长的越发的高,她都快忘了山里面种了这么珍贵的荔枝。

趁着天色还早,盛言楚领着小跟班牛二蛋挨家挨户的跑,有几个因为挂田对盛言楚有意见的人家一见盛言楚高高举着荔枝送进来,哪里还有什么怨言可说,当即将盛言楚夸了又夸。

送完果子后,盛言楚带着牛二蛋以及牛二蛋的弟弟牛三蛋去自家山林溜达了一圈。

“你们也不用时时刻刻帮我盯着,只需要赶鸡赶鸭的时候过来蹲一蹲,看到鬼鬼祟祟的人,你俩千万别出声,立马下山去找我元勇叔,记住了没?”

“记住了!”牛二蛋认真点头,又扯扯牛三蛋的衣裳,“到时候咱哥俩分工,你去喊人,我留在这盯着小偷。”

“行。”牛三蛋全程听他哥的。

盛言楚抬头看了一眼如今长的近有两米的荆棘,心想应该没人会不顾生命攀爬进去吧?

盛言楚的担心就是多余的,得知盛言楚送来了荔枝,盛元勇自发的每天下午去云岭山上跑一趟,一来是为了怀念老族长,二来是为了照看盛言楚的果树。

因为盛元勇每天准时过去,导致牛家俩兄弟曾经一度以为盛家新上任的族长要偷盛言楚家的荔枝,终于在一天下午,牛家兄弟对盛元勇下手了。

之前盛言楚交代山上有了小偷就去找盛元勇,可现在小偷正是盛元勇怎么办?

牛二蛋灵机一动,让弟弟喊来了牛婶子,牛婶子一听有人偷果子,咋咋呼呼的让她男人也来了,夫妻俩火急火燎的上了山,一看小偷是盛元勇,才发觉是闹了一场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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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康家的盛言楚听到舅舅带来的这个消息后,笑的前仰后合。

“楚哥儿,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今日是康家休课的日子,程以贵带着程春娘来到了舍馆准备帮盛言楚收拾去县学的东西。

盛言楚指指床榻上的东西,道:“被褥和衣裳都在这。”

“书呢?”程春娘知道儿子这些年买了好些书看。

“书……”盛言楚后背惊出汗,猛地一拍脑袋,完了完了,他的书全搁在小公寓里。

“借给…给同窗了,还没给我呢。”

谎话刚说出口,梁杭云就捧着书走了进去。

盛言楚心虚的揽住梁杭云:“我之前借给你的书看完了没?”说话间还眨眼示意。

梁杭云以为程春娘和程以贵是来突击盛言楚读书情况的,想都没想,道:“还没,你要用了吗?”

“嗯嗯。”盛言楚假模假样的点头。

梁杭云立马将手中的书递过去。

如此,一场关于书的风波终于平安。

五月九号,盛言楚终于坐上了前往静绥县学的马车。

临行前,康家所有人都出动出来欢送了,正当盛言楚两眼泪汪汪的挥手告别时,一道尖细的嗓音插进来。

“盛小秀才,等一等,你上次下注的赌钱还没拿走呢——”

坐在马棚里的盛言楚顶着亲娘投来的复杂眼神,小小咽了口唾沫,探出半边身子,只见一个略重的钱袋子飞奔而来。

刚准备装死缩回车轿时,只见不远处康家门口的人齐齐拿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他,这还算好的,最可怕的是站在大街边他那亲爱的舅舅,他觉得他该庆幸马车没停下,否则他舅舅铁定会跳上来锤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