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院试静绥全军覆没的惨烈结局使得秀才们开始居安思危, 七月二十七,静绥书院出发临朔郡之前, 家境好的秀才带上了书童, 差的秀才则带上爹或娘,总之不敢独自睡一间客栈。

程春娘也想跟着去,盛言楚没答应。

“有南哥儿在就够了, 何况外边的人想害我, 娘抓瞎似的咋防备?”

程春娘焦虑不已:“多一个人总多双眼睛帮你盯着不是?”

八月太阳酷烈挥汗如雨,盛言楚怎舍得他娘陪着他窝在客栈。

“说到底还得自己小心为上, 娘, 你就在家安心听衙门的消息就行。”

程春娘哎哎叹口气, 儿子一向有主见, 既然不想她跟着去, 说再多也无用。

“乡试九天太长, 又要费脑子又要抗晒,娘待会多备一些下饭的小菜,天热容易馊, 你记得放仙人洞里才好。”

想了想, 程春娘又交代一句:“南哥儿那边我另备一些, 他再好也是外人, 楚儿你可不能让他发现你有仙人洞的事。”

人心叵测啊。

再有, 在程春娘的眼里, 盛允南虽说尽心尽力的服侍盛言楚, 但外人终究是外人,亲兄弟都能反目,何况表叔侄?该防还得防。

临走前, 程春娘一口气给盛言楚做了九天的饭菜, 变着花样的做。

盛言楚将冰箱保鲜柜清空,虽说小公寓本就有保鲜功能,但盛言楚总觉得将一堆饭菜大喇喇的放在桌上心里有些不适,想来想去还是放冰箱里好。

七月二十七,盛言楚带着盛允南坐上马车,浩浩荡荡的出发临朔郡。

出静绥后,官道上赶往临朔郡城的马车越来越多,盛言楚吸取童生们的教训,打路上就开始提起警惕。

去临朔要花好几天,中途天黑官道上的马车会停下来在路边休息,四周荒无人烟,盛允南下了马车就去旁边小山坡上砍了几根树杈开始准备做晚饭。

不一会儿,平地上就冒出一缕缕清烟。

落脚在此的除了静绥书院,还有邹安书院,以及令静绥书院秀才深恶痛绝的昌余县昌余书院。

三座书院将平地分割成三块,静绥书院在左上角,邹安书院选择在右边,而昌余书院则霸占了中间最大最宽广的一块地。

蝉喘息,热火团团笼罩在上头天空,盛言楚脸晒得红而发烫,此刻撩起衣袖坐在不远处的大树墩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拿纸扇扇风。

天边的雷声隐约往这边传,盛言楚抬头仰望天,左边朝霞铺盖,右边天角乌云翻滚。

夏季的雨水来得快而猛,大抵是上一息还热得气喘吁吁,下一息便狂风大作骤雨瓢泼。

“南哥儿。”盛言楚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出声喊正在不远处添柴炖饭的盛允南。

少年尴尬的换声时期已经过去,如今盛言楚嗓音比幼年多了三分稳重,音色如玉石之音,清新朗朗。

盛允南掀开锅盖拿木勺舀了一碗白粥端过来,又从带来的行李中打开一小罐腌制的芽菜。

“叔,你找我啥事?”

盛放白粥和芽菜的碗放到盛言楚跟前,盛允南自然的接过纸扇给盛言楚打风,便是如此,盛言楚额头上的汗水还是往下淌个不停。

盛言楚端起粥碗吹了吹,耳边稀稀疏疏的传来说话声。

“这天也太热了。”

“再不下雨咱们要被烤焦。”

“听说有些地方比咱们这还要热,都旱了。”

“哎,老天爷可得开开眼,不然乡试关九天出来,咱们身上不知道要馊成什么样。”

……

瞥了一眼四周焦躁不安的秀才们,盛言楚对一旁扇风扇到脸色涨红的盛允南道:“你也歇着吧,别一会中暑。”

盛允南笑了笑,手中的动作却没停。

粥解渴,芽菜略咸能提精神,草草吃完后,盛言楚吩咐:“我瞧着夜里要下暴雨,你待会将咱们带来的行李包个油纸,别回头淋湿了。”

“下得来雨吗?”

盛允南仰着脑袋看天边的乌云,嘟囔道:“这几天夜里天天打雷,可光打雷不下雨,把我急坏了。若能下一场雨水,叔乡试的时候就能爽快一些,也不至于热到吃不下饭,天天喝粥咋受得了哦。”

这话不假,他热得实在没胃口,乘坐马车时盛允南生怕他出事,眼睛几乎就没离过他身,这般悉心照料让他既感动又有一丢丢烦闷。

有盛允南看着,他就不能回小公寓,要知道小公寓里有空调,有冰镇的荔枝奶冻,有软绵舒适的席梦思床……

盛言楚低头嗅了嗅身上馊臭难闻的汗衫,不由皱眉。

他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没念想,就想冲进小公寓里狠狠的冲个凉水澡,再不洗澡他就要成野人了。

“叔,”盛允南瞧出盛言楚的心思,手指像深林那条路,低声道:“往那边走,有一条小溪,待会天黑了你过去洗洗?”

有水?

盛言楚眸光一亮,当即点头:“咱俩换着去洗。”

两人一起去不现实,至少得留一个人在原地看着行李。

-

暮色渐渐笼罩,空地上的秀才们开始收拾灶台轧帐篷。

说是帐篷,其实就是砍树枝搭成小小的矮屋,上边用稻草盖严实。

盛言楚是静绥书院最小的秀才,众人都习惯性的照顾盛言楚,见盛言楚过来帮忙,几人笑着让盛言楚去一边乘凉去。

“我们来扎就行,盛小弟就别操心了。”

见盛允南怀里抱着干净的衣裳,赵蜀忙催促盛言楚:“你先去洗,轧帐篷的人手够,待会你洗好了,我们再过去。”

“快些去,”不知是谁推了盛言楚一把,嘴巴往昌余书院呶了呶,哼道:“别叫旁人占了先机,待会水脏了我们怎么洗?”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无奈天热大家都不爱说话,以至于四周静悄悄的,此话一起,就跟热油锅里溅起了水花,顿时在虫鸣悠悠的草地上掀起波澜。

“你嫌脏就别洗!”

昌余书院的人果然恼了火,有一人气不过撸起袖子骂骂咧咧,盛言楚所在的静绥书院丝毫不落下风,文人交锋虽没有脏言秽语,但骂起来能叫人肺气炸。

一路从官道上下来,盛言楚就发现同窗们对昌余书院敌意很强,一问赵蜀才明白其中的缘故。

吴记盗用静绥县秀才的功名卖给昌余县这是其一的罪名,其二,去年苗训导带领程以贵等人住下的客栈下面一层赫然就是昌余县的书生。

虽然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可静绥书院的人私底下早已将下泻药的罪名安在了昌余书院头上。

两家书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两家训导出面才平息了这场声嘶力竭的争吵。

盛言楚抱着衣服站在大树下准备往深林小溪边走,进深林前扭头回看了一眼身后,只见空地上不论是静绥还是昌余,两家书生皆咬牙切齿的互瞪彼此,似乎张开嘴用利齿咬断对方的喉咙才罢休。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顶帐篷间束着一撮一撮的火把,幽幽火光映着书生们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至极,盛言楚吓得一哆嗦,就在这时,一群面生的男人湿漉漉的从他身后走出来。

是邹安书院的人。

路过盛言楚身旁时,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盛言楚闻声望去,却见那人眼睛盯着空地上的静绥和昌余两方人看,似乎十分开心。

这几人应该刚从小溪边洗漱完,披在身上的衣服湿得能看到底下的肌肤,肌肉贲张一股股的跳跃,总之比寻常书生要健硕。

这时一人侧目,视线落到转身往深林走的盛言楚身上。

“看到没?那位就是郡守卫大人的义子,今年才十四……”

“哼,小娃娃一个,郡守大人瞎了眼才看中他。”

一番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郡守大人是文人,喜欢的不就是他这样的小白脸?”

“弱不禁风的小书生有什么好?”

说话的人随手扯开黏在身上的湿衣,露出结实的胸膛,不屑的笑:“嘉和朝儿郎合该像我们这样器宇轩昂孔武有力才对,就他这样三两肉,你们说他待会下了河会不会飘起来?”

此话挑衅十足,惹得一圈哈哈大笑。

有人捡起石头砸向盛言楚的后背,嬉笑逗弄:“小书生,你转过身让爷瞧瞧,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俊的人。”

“俊有个屁用。”身旁露肌肉的男人脏话连篇。

石子啪叽一下砸中盛言楚的头,听了半晌嘲讽的盛言楚气得脑袋冒烟,想都不想就拾起地上的石块扔了过去。

上回巴柳子将从西北带来的包袱扔在他家后,他有事没事就会在小公寓练习摸弓,客厅墙上被他射了一堆的小窟窿,虽然箭术还是很差劲,但常年的练习使得他扔起石子来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扁平的石块砰得一下砸中对面男人的嘴,男人捂着嘴噗通跪地哀嚎,同伴们赶忙过去查看,手一松开,只见男人的嘴流出一口的血水,手掌上赫然躺着三颗连着猩红肉的牙齿。

盛言楚又捡起一块石子放在手中上下颠,一步一步逼近几人:“不是喜欢嘴我吗?如今牙掉了是报应!我且问你们还说不说?!”

邹安县喜武,因而邹安书院的书生大部分会在院试中选择武秀才,院试是科举之路的第一道分水线,前些年南域大乱,太子外祖襄林侯征战南域,凯旋归来后名声大燥,一时间嘉和朝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尚武之风。

但书生们长时间坐在屋里背书,身子骨羸弱很正常,所以尚武之风从京城吹过来时,整个临朔郡唯有邹安书院在这场风潮中大获全胜,每到院试乡试,武秀才的科考现场几乎全是邹安书院的人。

朝廷鼓励书生走武秀才的路,因而只要学问尚且过关,武功不错几乎都能通过院试成为武秀才,然而,正因为武秀才选拔太过松泛,以至于像眼前这些阿猫阿狗都拿到了秀才功名。

真要比起读书,文秀才一个能顶仨,不对,盛言楚能打四五六。

-

盛言楚的令邹安书院的人始料不及,尤其当盛言楚百发百中的砸了他们好几下后,几人眼神顷刻现出惶恐,登时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慌忙捡起地上的湿衣裳往外逃。

“胆小如鼠之辈。”

盛言楚甩开手中的石子,略带讽刺的望着几个逃之夭夭的背影,嗤道:“邹安书院是没人了吗?空有一身蛮肉,不成想竟都是一些绣花枕头!”

若他是武秀才,怎会被一个小小文秀才打得屁滚尿流?当然了,他也不会学邹安书院这帮人长一条长舌在人前搬弄是非。

拍拍手上的灰尘,见邹安书院的人走远,盛言楚这才继续往小溪边走,深山里的溪水很冰,双脚一踩下去胳膊上就开始起鸡皮,盛言楚不会游泳,便选了一片浅水区。

身子浸泡到水中,盛言楚舒服的喟叹连连,几天积攒的热气似乎在一瞬间被周边的溪水洗刷干净,泡了半炷香左右,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沐浴露,正准备抹在手臂上时,不远处传来脚踏在青草上的窸窸窣窣声。

说得不是静绥乡话也是不是官话,而是昌余县的方言。

盛言楚趴在石板往后看了一眼,果然,之前跟静绥书生针锋相对的昌余书院的人下了河。

“真是奇耻大辱!”

水中一书生哗啦啦的舀溪水往身上浇,抹开脸上的水珠,怨声道:“掉包秀才功名又不是我等干得,凭什么静绥那帮人能劈头盖脸的骂咱们?要怪就怪静绥之前的县令。”

盛言楚将手中的沐浴露搓出白白的泡沫,只听另一人羞惭的叹气:“你可别忘了静绥吴县令是咱们县的人,他在静绥干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换做是我们,我们也会将气胡乱撒在静绥人头上。”

一声叹勾起连连叹,之前和静绥书生吵得最凶的那个秀才突然猛地往溪水中一跳,激起的水花吓得旁边秀才们心尖发颤。

“薛兄——”几声焦急的呼叫,“你这是作甚?”

盛言楚将沐浴露的泡沫打在发上,偏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慌乱场景,只见隔着几块石板,被喊‘薛兄’的秀才在溪水中扬起湿漉漉的脑袋,对伙伴们苦笑:“我心里火气大,下来凉凉……咱们昌余的名声尽数都毁在那吴记手中,听说静绥书院有一小秀才,乃临朔郡郡守大人之义子……”

“薛兄突然说那人做什么?”

“就是!他便是皇帝的儿子,科考之中也不许有夹带之说。”

薛兴禧摆摆耳朵里的水,一脸慎重:“我要说的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薛兴禧欲言又止,几个小伙伴跟着跳下河,催促道:“薛兄有话说就是,吞吞吐吐作甚?”

薛兴禧张望了一下四周,语气很艰难:“去年静绥书院的童生被下药,虽没查出罪魁祸首,但外头的人都在传是我们昌余下得手…”

“胡说八道!咱们书院从不使这种卑劣手段,科举从来拼得都是过硬的学问,谁会闲到去干那种损阴德的缺心事?”

“去年那事绝不是咱们昌余干得!”说话语气掷地有声,并不像作假。

盛言楚耳朵动了动,将沾了泡沫的长发往水里放,边放边搓。

石板后边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往这边传。

薛兴禧:“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静绥的人都将这口黑锅往怎们身上扣?咱们冤啊——”

对面几人沉默了,还是那句话,他们若是静绥的人,同样会怀疑上和他们有旧仇的昌余。

薛兴禧扎进水里泡了几息,再冒出时脸上神色冷凝,一字一句道:“今年静绥下场的秀才有郡守大人的义子,若是静绥书院的科举再出事,你们觉得咱们还能像去年那样平安无事的回去吗?”

“什么意思?”有人不解的问。

盛言楚继续洗头,只不过在听到薛兴禧提到他时手指顿了顿。

薛兴禧背靠着石板,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身上浇凉水。

“什么意思?”薛兴禧恹恹冷笑开来,“如果今年静绥书院再出波折,你们觉得他们会率先猜到是谁下得手?”

“谁?”一个和盛言楚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仰着黑黄的脸问。

旁边几个年纪大的秀才齐齐皱着眉,没好气的道:“还能是谁?我们呗。”

“在静绥那帮人眼里,咱们昌余做什么都是错的。”薛兴禧翻起白眼,无奈道:“今年静绥有郡守大人的义子,若他深陷泥泞科举不顺,我们这些人就该洗洗脖子等着入狱受死吧!”

“我才不想死!”

尖叫声来自那个少年,少年和盛言楚一般大,声音似乎还没过变声期,略显沙哑,气呼呼的拍打水面:“去年背了锅,今年还要咱们背,世上没这个道理!”

“景哥儿说得对,凭什么让咱们三番五次的被怀疑?”

“对啊,我不服。”

有人直言抱怨,亦有人静下心分析:“去年下泻药的人至今还没抓到,可见那帮人手脚娴熟,若他们今年故伎重演,静绥的书生避开最好,避不开,咱们昌余一定会被郡守大人盯上!”

“去年之所以不了了之,主要还是因为落难的静绥书生中没有郡守大人的义子,若今年大人义子出事,咱们昌余势必做不到置身事外。”

“那咱们如何是好?”

“总不能咱们像看犯人一样防着客栈其他书院的人吧?”

薛兴禧略一沉吟:“此举未必不是个好办法,只是咱们人少,想防外头那些歹人怕是不够,与其盯着外人,咱们还不如死守着静绥书生,一旦有人故意靠近,咱们就冲出来逮人。”

“这法子虽笨拙,却不失为一妙计,只要静绥不出事,咱们就相安无事!”

薛兴禧的想法得到一致赞同,为了昌余不受波及,几人当着盛言楚的面商量起如何护好静绥。

盛言楚绞好头发,双臂搭在石板上乘凉,将昌余书生们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泡了会,盛言楚神清气爽的准备起身回去。

这时,一道沙哑的少年音响起:“薛兄长,我负责保护郡守义子!”

“景哥儿你成吗?”薛兴禧表示怀疑。

裘和景拍拍胸膛,一脸认真的反问:“怎么就不成?我娘养了四五十只鸡,以前都是我看着它们,从前就没丢过,也没出旁的岔子。”

薛兴禧:“……”

被比做鸡儿的盛言楚一脸黑:“……”

“我记得那郡守义子姓盛 ,叫——”

裘和景的话还没说完,草丛中忽然沙沙作响。

“谁?”不仅昌余书院的人绷紧了神经,盛言楚也看了过来。

草丛后边很快冒出人影,是赵蜀。

见来人是静绥书院的书生,薛兴禧等人神色复杂的看过来。

赵蜀扫了眼溪面,忽略掉那几具白花花的肉.体,一时没看到盛言楚的身影,赵蜀慌了,手拢在嘴边呐喊:“盛小弟,你在哪?”

边喊赵蜀边绕着溪水附近转哒。

此举动激得薛兴禧等人傻了眼,难道他们说话时附近还藏着人?

是谁?

“赵兄,我在这。”

盛言楚背对着石头穿好衣裳,走出来时湿发搭在肩上,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对迎面走来的赵蜀道:“热得厉害,我就多泡了会,你怎么过来了?”

赵蜀松了口气:“还说呢,你久久没回去,你那书童急得嘴起泡,放不下行李便求我过去寻你,你洗好了就赶紧回去睡下,明天还要赶路。”

盛言楚歉意的笑笑,赵蜀觑了觑瞪大双目看着他们的几个书生,轻飘飘的问:“盛小弟,这几人没将你怎么样吧?”

“没没没。”

薛兴禧赶忙摇头,姓盛,又是一个细皮嫩肉小书生,这人想来就是郡守大人那位义子,一想到他们当着正主的面说了一大通的话,薛兴禧此刻羞得无地自容。

裘和景神色尴尬的冲盛言楚笑笑,盛言楚嘴角微弯,和赵蜀说了两句后就出了深林。

盛言楚一走,薛兴禧等人顿时呼出一口浊气。

-

夜里,果然如盛言楚所料,粗糙的茅草帐篷外狂风大作,不消一会雷声阵阵,很快夏雨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地面上砸。

洗了澡后,盛言楚窝在茅草屋里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任凭外头如何吵闹都没吵醒他。

翌日一早,天将放晴。

盛言楚打着哈欠走出茅草帐篷,大树底下煮粥的盛允南适时走过来递热布巾擦脸。

“他们这是咋了?”盛言楚哈欠打到一半,手指向邹安书院落脚之处。

此刻邹安书院的书生皆惨兮兮的靠坐在泥水之中耷拉着脑袋,身后帐篷上的茅草屋顶不翼而飞,搭建的树杈好些被风刮跑。

“帐篷没扎好呗。”盛允南说话欠儿欠儿的,“看他们身上长了好几快方块疙瘩,没想到却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废物,竟连帐篷都扎不好,活该昨夜被大雨吹一晚上。”

盛言楚无奈又好笑,接过毛巾搭到脖子后边,又去柳树上撇了根柳枝放嘴里嚼。

柳树长在邹安书院睡觉的那条道上,盛言楚撇了柳枝往回走时,瘫在地上睡得七荤八素的男人被头顶太阳光线照着极为不舒服,拿脏兮兮的手揉揉眼,一睁开就看到了盛言楚。

男人就是昨晚被盛言楚砸掉牙齿的人,乍然看到盛言楚,男人吓得哆嗦往后直退,还不忘捂住嘴。

盛言楚上下打量一番男人破破烂烂衣服处露出的壮实的肉,不免嘁了一声。

不怪邹安书院逐渐没落,文不成就靠武,没想到武秀才狂了还没两年,竟落到这等地步,如今邹安书院的武秀才身上属实没有一个武夫铮铮铁骨的个性,除了五大三粗,就只剩张会说不堪入耳贱词的嘴。

-

辰时吃过朝食,三座书院陆陆续续赶马车出发郡城。

睡了饱饱一觉的盛言楚抻着下巴欣赏马车外的风景,虽说是炎热的夏季,但一路上花红叶绿,着实漂亮。

拿着书还在抱佛脚的赵蜀艳羡的看了眼盛言楚,暗道从静绥出来后,一行人中属年纪最小的盛言楚状态最轻松,也不知盛言楚是胜券在握呢,还是一点都不在乎乡试。

不在乎肯定不可能,那就只剩下……

赵蜀揪了揪因看书而发酸的眼睛,这时昌余一辆马车从后边追了上来,和盛言楚所坐的马车持平后,车帘被撩起,探出一张黑瘦的男孩脸。

“盛小秀才!”裘和景展露笑颜,叫着很大声。

盛言楚眼眸一眯,直接将布帘落下。

他还没弱到需要裘和景这个小屁孩保护。

裘和景:“……”

车棚里的薛兴禧赶忙将裘和景往车内拉:“景哥儿别乱来,没看到盛秀才脸色都变了吗?”

“不是薛兄说咱们昌余今年要护着静绥吗?”裘和景耸耸肩。

“暗中护!暗中护!”薛兴禧像看二楞子一样看着裘和景,作势起身:“你再胡闹,我就跟训导说去。”

“别别别。”裘和景嬉皮笑脸的拉住薛兴禧,“我不过是想逗逗那盛小秀才罢了,我发誓,我一定暗中护着他,绝不乱来!”

薛兴禧这才哼哼坐回位子。

-

赵蜀挨坐过来,胳膊戳戳盛言楚,挑眉问:“盛小弟,你什么时候结交昌余书生了?”

“我不认识他。”盛言楚如实说。

“真不认识?”赵蜀不太相信,嘀咕道:“我总觉得那小崽子看你眼神不对劲。”

盛言楚从书箱里翻出一本书,背过身不去理赵蜀,心里却在腹诽:不对劲?那昌余书生将我比做他娘放养的小鸡仔,居心不良能对劲吗?

-

马车一路狂奔至临朔,三座书院进城顺序依次是静绥、昌余,最后是邹安。

邹安一行人夜宿不会扎帐篷,又不会煮饭,苦苦熬着将干粮吃完后,待进郡城后,一行人再也忍不住饥饿,直接落脚住进城门附近的客栈大吃大喝起来。

乡试考九天,认真算起来,下场的书生在客栈住得时间只有开考前,还有开考后,但客栈很精明,要住就必须涵括乡试这九天,也就是从开考到出桂榜近乎一个月的时间。

只要有科考,周边的客栈房钱都会爆涨,平时十五文就能住上等房,但八月不行,翻倍翻倍再翻倍。

“一间屋子要六十文?!”盛允南眼珠子都快蹦跶出来,“抢银子吗这不是?”

不止盛允南吃惊,跟过来的昌余书院一干人下巴都快合不拢。

“一斤猪肉也才二十来文,在这住一晚就要三斤肉!”裘和景将包袱里的盘缠哗啦往外一倒,开始和掌柜的甩赖:“我娘就给了我这些钱,您通融通融呗?”

掌柜的手往后一招,瞬间跳出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这几人明显和邹安那几个软包不同,背阔胸宽身姿矫健,裸露在外的手臂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一站出来,裘和景吓得腿发软险些跪倒。

这边,盛言楚排出二两银子给盛允南,交代盛允南跟着训导去订客房。

赵蜀拉住盛允南:“帮我交一个。”

盛允南握着四两银子去了柜台,盛言楚则站在一旁看着行李,赵蜀下巴往昌余那边抬了抬,语气不善:“他们一路跟着我们不放,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盛言楚懂。

“防着点吧。”

虽那晚偷听了话,但盛言楚决计不会将自己的安危交到昌余那帮人手中,指不定昌余书生在声东击西故意说给他听得呢?

赵蜀点头:“我省得,你也多加注意,别叫暗处的人得了手。”

盛言楚轻轻‘嗯’了声。

拿了房号的钥匙,几座入住这家客栈的书生纷纷提着包袱往各自的屋子走。

盛言楚上楼时,细细的看了这家客栈的建造,看完后不由惊叹古代工匠的智慧。

这家客栈外形中规中矩,不细揣摩会以为这家客栈只有四层,实则上了二楼后走过一条长木廊再拐弯往上登几个阶梯就是三楼,换一句话说,从外边看到的三楼其实是四楼,真正的三楼在二楼里边。

低头看了眼房号,盛言楚啧了声。

好巧不巧,他所在的静绥就住三楼。

客栈没有像现代那样直观性的标注‘三楼几零几’,而是使用一些华丽的辞藻,比方盛言楚的房号名为:地字号辟芷屋,二三楼都是地字号的房,只不过后缀不同。

据说客栈这样安排是为了防止歹人对其中某间住下的书生下毒手,弄成这样难以分辨的客房名字,可以混淆视听。

后半夜盛言楚被一阵哭喊声吵醒,看热闹的盛允南第一时间将外边的消息带了进来。

原来是楼上书院入住客栈时和昌余的裘和景闹了一顿,那书生气不过夜里爬起来想摸到裘和景屋里报仇,谁知竟摸到了顶头住着的赵蜀屋里。

赵蜀焦心乡试,压根就没睡着,熄灯后一直躺在床上失眠,正欲强迫自己闭眼睡觉时,一道人影从窗户边闪过,赵蜀心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又一道人影……

前一道是那想要复仇的书生,后一道是察觉静绥书院被人盯上的裘和景,两人都没落到好下场,赵蜀一声高吼,两人当场被抓住。

盛言楚听后一阵无语:“赵兄有没有将人送到官府?”

“没,”盛允南摇头,笑道:“那裘秀才非说他是追着楼上书生才进得赵秀才屋子,还说什么没有他,赵秀才今夜就要遭殃,好不要脸,分明他也是贼!”

“赵秀才原是要将两人送官,另外一个秀才吓得忙将前因后果道了出来,大伙这才明白原来赵秀才险些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赵秀才便松口放了两人,谁知那裘秀才不干了,差点和楼上那个秀才打了起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盛言楚哑然失笑,既醒了,再睡肯定睡不着,索性起床看起书来。

盛允南将蜡烛的灯芯剪亮一些,小声问:“叔,天亮了你要去卫大人府上吗?”

“不去。”

“为啥?”盛允南想说卫大人是长辈,得去拜访。

“避嫌。”

卫敬是乡试主考官之一,盛言楚若在乡试来临之前大喇喇的往郡守府跑进跑去,很容易引起旁人的猜疑。

早前他就已经和义父打过招呼,义父和他想法一致,不论是乡试前还是乡试后,他都不要主动往郡守府那边走,除非乡试高中参加鹿鸣宴。

-

八月初六,卫敬身着官服领着朝廷派来的两名主考官入闱,身后依次跟着的有地方书院的山长和教谕代表。

这些人都要参加帘上马宴,开宴拜过孔圣人和文昌帝君后,山长和教谕们自由官差领着去后院住下,一经住下绝对不能再出来,直至乡试发榜结束。

八月初八,盛言楚起了个大早,和赵蜀等同窗一道往贡院方向走去。

乡试正式考得时间有九天,初八当天,秀才们就要去贡院排队领文籍查验身份。

临朔郡没有府,下瞎的县城共有数百个不止,按照往年参加乡试的秀才人数估计,今年进贡院的秀才不下有两千人。

老秀才经久不衰的考,新秀才三年出两茬,秀才人数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盛言楚昂首眺望前边排起的长队,今年乡试和两年前截然不同,贡院四个大门只开了南北两口。

作保人只有两人,没有像前年那样增派作保人。

队伍走得很快,不多时就轮到了盛言楚,报上姓名籍贯,坐在一旁的官差娴熟的从一堆文籍中拿出盛言楚的文籍。

官差岂能不认识盛言楚,只不过官差得了卫敬的点拨,因而板着脸没有对盛言楚表露出异样。

盛言楚接过文籍看了看,文籍正面印刷着他的相关个人信息,右上角画了一张简笔头像,虽是简笔,却将他的眉眼画得跟真的似的。

学子们的科考画相每隔一年贡院都会派人去地方重新画,没有画上的,一律不准下场乡试。

读这么多年的书,令盛言楚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七年前那个夜晚,他被盛允行拉着去老盛家补画相。

“籍贯,年龄,画相都对的上。”

官差不敢怠慢,照着盛言楚的脸和文籍看了两遍后,立马道:“看看背面的字,若你考篮里带了不该带的,赶紧拿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盛言楚将脚边的竹篮拿到桌上,掀开布巾一一往外搬,除了干粮,就剩下水壶。

其实这些小公寓里都有,但为了不惹眼,他还是装装样子手提了一些。

“转身——”查过考篮,官差开始当着众人的面搜盛言楚的身。

盛言楚乖乖的张开手臂转身,身上的衣裳脱得只剩亵衣,鞋子丢在一边,就连发髻都被官差散开拿簪子挑了挑。

一番折腾后,官差朝身后一声高吼:“静绥书院怀镇水湖村人士盛氏言楚进场——”

盛言楚沉沉的呼出一口气,属于他的乡试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