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角的高塔上, 和前年一样,挤满了围观秀才们乡试排队的老百姓。

盛言楚一手拎着沉甸甸的考篮, 一手捏着文籍, 快进贡院时,盛言楚抬眸瞥了眼高塔,高塔上的男男女女皆挥着手助威, 热闹激情的气氛使得秀才们忐忑的心情稍稍有些安定。

前年他还是伫立在高塔上的局外人, 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次他则成了小蚂蚁, 被引诱着往贡院这块方糖里钻。

乡试提前一天进场, 除了让秀才们先适应一晚贡院的环境外, 再有便是方便贡院的官差检查考生身上是否有夹带等。

盛言楚披头散发的进去后, 台阶上立马走过来一个冷面官差, 查看了盛言楚的文籍, 官差命其在背后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进来之前,盛言楚已经认真的看过文籍背面的内容,背面标注的是贡院的相关注意事项, 除了警告外, 还列举了一堆能带或不能带的东西。

接下来的九天里, 秀才们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 贡院为了防止官吏和秀才们接触, 便禁止贡院向秀才们提供每日的吃食。

八月火伞高张, 一般熟食带进来特别容易馊臭, 秀才们一旦在乡试期间吃腐坏的食物而生病,大抵这秀才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贡院了,因为朝廷有规定, 进了贡院, 只要乡试没结束,便是贡院起了大火也不允许主考官打开考棚的锁。

烈日当空,秀才们若是死在里边,尸体腐烂容易招惹蚊虫蛇蚁不说,尸臭味会让隔壁的考生犯呕,据说曾经乡试就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最后整条巷子的考生都没高中,那些人出来时脸色蜡黄憔悴,九天都要和一具尸体呆在一块,呼吸不畅外还提心吊胆,如此怎么可能考好?

为此,朝廷做出了决定:一应熟食和容易腐烂的吃食均不可以带进贡院。

盛言楚的考篮只要硌牙的干粮和米水,所以不用考虑这个。

除了吃食外,注意事项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奇葩要求,比如说有脚臭的秀才需此刻在背面亲笔写上标记。

“有脚臭就写。”官差出声提醒,“若没有,直接落名字就可以拿考号。”

进场第二道搜查比外边要严格,盛言楚低头写名字时,忽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余光一瞟,只见隔壁书生的鞋子不知何时脱了下来

盛言楚快速写好名字,旋即捂住口鼻站到一旁。

脱了鞋袜的书生黏糊糊的脚趾裸露在外动了动,不好意思的朝四周避之不及的人笑笑:“得罪得罪,这是祖传的臭脚……”

盛言楚本以为官差会给这人拿一些防脚臭的药,谁知官差提笔在文籍背后写道:玄武北街七号每日多加两桶水。

盛言楚哭笑不得,加两桶水是让这人多洗几回脚吗?

然而,盛言楚马上就笑不出来只剩下哭了。

因为就在刚才,官差拿着官印在他的文籍上落了红印,他拿起一看,上面落得大字‘玄武北街……’。

拇指压在后边的字上,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慢慢的移开手指往后看,嘴里小声祈祷:“千万不要是玄武北街八号,千万不要……”

手一松开,手边的字顷刻映入眼帘。

——玄武北街十一号。

盛言楚脸上倏而绽放出一丝笑容,拍拍乱跳的小心脏,暗道不是六号或者八号已然是大幸,他是十一号,距那位脚臭无比的大兄弟足足隔了三个考棚,再臭应该也臭不到他吧?

但,盛言楚高兴地还是太早了。

第二道检查完毕后,盛言楚提考篮跟着官差和一帮秀才们往贡院北边走,走在他前边好几丈远的那位大兄弟忽然止步在一间考棚面前,在盛言楚震惊的注视下,大兄弟兴奋的掀开考棚上方的布帘走了进去。

盛言楚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考棚,随后撩起门上的门牌号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看完后盛言楚的心情就跟坐了过山车一样,这会子猛地从最高点哗啦往下一飞,直接坠地上西天。

不敢置信的睨了眼正对面大兄弟,大兄弟还心有灵犀的放下考篮冲盛言楚咧嘴一笑。

盛言楚脸上的表情无语中带着点认命,‘啪叽’一下甩开手中的吊牌,随后垂头丧气的掀开布帘走进考棚。

一进去,考棚里厚沉的发霉气味扑鼻而来,其中还掺杂着令人恶心的酸臭味,不用看也知道这气味是从考房后边的阴沟里传出来的。

望着面前肮脏无比的考舍,盛言楚突然十分赞成让秀才们提前一天进贡院的主意,这要是明天一进来就开考,他觉得他会崩溃发哭。

阴沟里堆积的陈年屎尿无眼去看,只说这积了两年灰尘的桌椅和床榻,手搭在上边轻轻一扫,指腹就黑了一片。

对面的大兄弟已经脱了外衫开始洗刷考舍,盛言楚叹了口气,也从考篮中拿出布巾沾了门口桶里浑浊的水擦拭桌椅。

背对着大兄弟,盛言楚偷偷将小公寓里切成小块的肥皂丢进水中,没有肥皂怎么行,这桌上除了灰尘,还有一些饭菜疙瘩在上面,若他没猜错,那些黑湫湫的疙瘩应该是前年考生留下来的。

握紧小公寓里的刷子来回使劲刷了两三下后,桌上黏起来的菜叶才从桌面上脱落,布巾一抹,残留在桌上的白色泡沫立马消失不见。

擦好桌子后,盛言楚忍不住跑出考棚站在外边喘起气来。

“呕——”

考棚外稀稀疏疏站着好多秀才,皆满脸脏污,有人在家娇惯一生,哪里干过顶着炎热打扫屋子的活,才进去就被刺鼻的气味吓得抱头逃窜出来,有些人恶心的直接趴在地上吐起来。

秀才们进贡院前大多都是吃了一顿大餐进来的,当下一吐,还没消化掉的鸡鸭鱼肉统统哗啦吐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胃酸的恶心气味。

盛言楚擦擦额头的汗水,默默的从考篮里再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将口鼻包裹紧,然后一头扎进考舍继续打扫卫生。

乡试的考舍很窄,但耐不住它深,床榻紧挨着桌椅靠墙,往里边走几步能看到一条贯通所有考棚的阴沟。

盛言楚屏住呼吸,闭着眼抄起旁边的大长棍子将沟里黑黑的沉积物往后边的小洞里使劲的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只听噗通一声,沉积物啪嘚掉进墙后的粪池。

“呼。”盛言楚松了口气,赶紧倒了一大捧洗衣粉进池子,然后搬来门口的木桶将洗衣粉冲进阴沟。

洗衣粉是他平时无事时拿小公寓里的西柚肥皂碾压成的粉末,很快,令人肚子翻江倒海的气味终于消散了很多,小小的考棚里飘出淡淡的西柚香气。

盛言楚倒不担心西柚洗衣粉招惹旁人的注意,毕竟贡院准许考生带各种香料进考场,只要是除味的好东西,官差一律不会没收。

西柚洗衣粉的气味很清香,再加上盛言楚沿着墙角倒了一圈熏鼻的驱虫药粉,除非使劲闻,不然很难闻出西柚味。

其实闻出来了也没事,几乎没人认识西柚。

前年他送给夏修贤等人的驱虫粉药性很温柔,但后来夏修贤跟他反馈过驱虫药粉的缺陷。

“好闻,杀虫也很厉害,但没过半天药性好像就没用了,其他考棚用得都是一些厉害的驱虫药,那些虫鼠蛇蚁就漫天的往外跑,然后顺着墙缝往我的考舍爬。有一天半夜我就险些被一条大蜈蚣给蜇了,不过你那药有一处不错,就是我吸进去后不会头晕,旁的书生撒了药粉后头疼得厉害……”

根据夏修贤的意见,盛言楚利用空闲时间对他制作的驱虫药粉进行了升级,除了往里边兑了刺激性的药末,他还掺了不少提神的薄荷水进去。

将药粉沿着墙角倒了一圈后,盛言楚所在的考舍终于焕然一新,不再臭气烘烘。

许是气味清香过了头,隔壁的书生还跑出来站在外边嗅了嗅,但碍于官差过来呵斥,书生遂没好意思问盛言楚讨要除臭增香的药粉。

铺好床榻,盛言楚刚坐下摇着竹扇吹凉,就听玄武大门口一顿锣鼓响:“都出来——”

盛言楚从床上跳下来,走出一看,只见卫敬冷漠的站在门口,左右各跟着一个京官。

站在一侧的官差又敲了一遍锣鼓,等秀才们灰扑扑的从考棚里都走出来后,官差弓着腰请卫敬上前一步。

秀才们有见官不拜的特权,但那仅限于县令那等芝麻小官,像卫敬这样的一郡之守,该跪还得跪。

盛言楚没扭捏,跟着众秀才齐齐跪倒。

门口的卫敬和身旁的主副考官低低的交流了两声,盛言楚的考舍离门口近,依稀能听到京城来得官员操着一口浓厚的京腔和卫敬说着‘卫大人,您请’之类客气话。

卫敬对着京官拱手,遂敛起笑容望向一排排的秀才,沉下嗓子道:“科举一关向来严谨,本官在此特申,若有夹带抄袭,私贿考官等行为,一律当场取消乡试资格,并由其所在县城县令着人即可押回原籍仗责五十大棍,其宗室父母受连坐,皆杖责五十以儆效尤,兄弟近亲,均不许其下场来年乡试,可听清楚了?”

盛言楚心下骇然,没想到嘉和朝的科举连坐这么严峻。

“学生知道了。”一众秀才惶恐的齐声应答。

卫敬满意的点头,目光从秀才堆里一扫而过,略过十一号考棚处的少年时,卫敬嘴角微翘了三分,转眼又压了下去。

贡院栽了一排排的常青树,此刻常青树上的蝉鸣声叫嚣不断,头顶着烈日,有几个身体素质差的秀才才跪了这么一会就开始眩晕。

卫敬脸一虎,冷眼瞪了瞪那几个摇摇欲坠要晕过去的秀才,几个秀才瑟瑟发抖,被卫敬这个一吓唬,竟清醒了不少。

卫敬领着京官从盛言楚身边径直而过,走到玄武巷子尾时,卫敬转身再次三令五申:“本官言尽于此,若有人胆敢藐视科举,也不用你们县令来领人了,直接格杀勿论。”

前面一大串话是朝廷的规矩,但临朔郡由卫敬做主,卫敬补一句自己的标准还真的没人反对。

话一落,秀才们纷纷趴跪在地颤着嗓音说学生不敢。

卫敬没在玄武北街逗留太久,离开玄武北街,卫敬紧接着赶往下一条贡院考棚巷子继续威慑。

待卫敬走远,秀才们才敢起身回到考舍。

跪地太久,住在盛言楚隔壁的一个青年秀才站起来一个头晕目眩竟当场晕了过去,盛言楚脚步微移,想过去扶人时突然又退缩了。

巡逻的官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走几步就敲一下锣鼓复述着卫敬之前所说的话,有官差从晕倒的青年秀才身边经过时眼睛眨都没眨,更别提扶人。

盛言楚手指微动,顿了顿,脚步微转,不假思索的进了自己的考棚。

日头逐渐攀升,贡院外边的土地被晒得烫人难耐,晕眩在地的秀才迟迟不见盛言楚过来扶他,只好丧气的抹开脸上豆大的汗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进考棚前,男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盛言楚的考棚看了好几眼,咬咬牙,男人不甘心的掀开布帘气呼呼的走进考棚。

男人奇怪的表情尽数落到了对面的裘和景眼里,自从裘和景发现自己的考棚设在盛言楚的斜对面后,裘和景激动的在考棚里一蹦三尺高。

裘和景不由暗暗握紧拳头,有他在,他绝对不会让静绥的盛言楚出事。

所以当对面男人对着盛言楚的考棚露出一副诡异的神情后,裘和景瞬间提高警惕。

-

考棚里,盛言楚将门口的布帘全部放下,一片漆黑中,他嗖得闪进小公寓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冰过的毛巾。

门口的布帘只有晚上才可以全部放下,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赶紧又撑起布帘。

冰过的布巾和他放进考篮里的布巾是一模一样的花色,所以并不用担心被人察觉不异,只不过想从小公寓凭空拿出东西得谨慎些,毕竟他进来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均已经登记,若此时被官差发现不对劲,他有口难辩。

冰镇过的布巾冒着丝丝寒气,盛言楚通过不间断的从小公寓换冰镇毛巾才得以舒服的在考棚里度过了一晚。

半夜,盛言楚睡了一觉起来如厕,只听旁边几间考棚时不时的传来手拍蚊虫的啪啪声,除此之外,还有声声叹气以及小声的抱怨声。

盛言楚充耳不闻,将布帘拉严实,临睡前又沿着墙角撒一遍药粉。

没有蚊虫叮咬,又有冰凉凉的毛巾散热,盛言楚这一觉睡得极踏实。

翌日,多年的生物钟将盛言楚从香甜的睡梦中拉起来,伸伸懒腰,盛言楚下床撩开布帘。

此时的贡院静悄悄,屋外天幕黑沉,仰头探望时能看到空中繁星多如牛毛,盛言楚不太懂天象,但知道夏季天上的星星密如细沙时,第二天绝对是个大晴天。

看来,乡试期间祈盼老天爷下场雨快活快活一回不太可能了。

黎明时分的贡院有过堂风,风扫过盛言楚脸颊时微有些痒意,趁着太阳还没出来,盛言楚跺跺脚站在门口舒展起筋骨来,好迎接白日的科考。

做了一套广播体操,盛言楚开始原地踏步。

风吹云走,贡院两旁的油灯忽闪忽闪,除了偶尔一两声蛙叫,就只剩下盛言楚细碎的踏步声。

寅时三刻,贡院玄武前后两道门开了,夜色中,一行官差手提着水桶鱼贯而入,将水桶提至考棚门口,官差们紧接着敲响锣鼓。

锣鼓声后,睡着或是没睡好的秀才皆要起床。

锻炼一早上的盛言楚跑到门口去看水,水很清,如果能忽略掉里边的水草就更好了。

这样脏的水拿来做饭肚子不疼才怪,幸好他进来时带了一篮子的水壶,倒也不用担心水不够,小公寓的水多得是。

只不过水桶里的水是贡院特意给的,便是不拿来煮饭,他也得在规定时间将其用掉,不然官差会起疑心。

乡试第一场开考于辰时一刻,盛言楚瞟了一眼屋里的沙漏,他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的吃饭时间。

桌子右侧有一口煮饭的小灶,灶台上的小窑罐子他昨天已经刷洗干净,淘好米,盛言楚将带进来的水倒了进去。

他上辈子不会做饭,这辈子除了懂得往火锅里烫菜,在烹饪这一块依旧是一个傻楞,不过他谨记着他娘的话,煮干饭水和手掌齐平,煮粥没过手掌往上一些。

按照他娘的口诀,他往罐子里添了三碗水。

第一场开考,便是他准备充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故而胃口不佳,暂且喝点米粥缓一缓吧。

在他等粥好的间隙,贡院四周不时传出书生们的尖叫声和唏嘘声。

“哎哟,这米怎么还是生的?”

“焦了焦了,这可如何是好?”

“啧,烫死我了,呼呼呼……”

各种声音中,时不时还有碗筷落地的声音,总之,一顿早饭就让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慌乱成一团。

盛言楚掏掏耳朵,盘腿坐在床铺上,一双眼睛则一瞬不瞬的盯看着窑罐,咕噜咕噜,窑罐的盖子被白沫和热气顶起来后,他马上跳下床掀开盖子。

粥熄火太快,熬得并不浓稠,但胜在没有夹生。

就着带进来的咸菜,盛言楚将煮开的粥喝了个精光。

饱腹后,他又拾起用不惯的火石,冲洗窑罐后往里边倒了十来瓣薄荷叶,将窑罐往小灶口上一架,吹着火,他细心的将灶台口的铁门调小了一些,就这样任由灶台上的火慢悠悠的烧起薄荷茶。

做完这一切,外头的日头已经蹿到斜上空,燥热烦人的气温慢慢将贡院笼住,盛言楚手伸到书桌底下,从容的从小公寓拿了条冰镇毛巾搭在脖子上。

突然的凉爽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就在这时,门口站出一行书吏,漠然敲着锣鼓从考棚前经过,再折返回来时,只听他们高声齐喊:“酉子年八月乡试第一场,吉时开考——”

振奋人心的声音穿破云霄,盛言楚不敢怠慢,搓搓手将考篮里的文房四宝拿出来。

铺桌布,倒水洗笔,研墨,动作一气呵成。

书吏们喊过后,一个面生的官员手一挥,抱着密封考卷的官差将手中的考卷高高举起,像游街似的让考棚里端坐的每一个秀才都看了个清楚。

巡走完毕,之前敲锣的书吏慎重的接过考卷,一间一间的开始分发考卷。

考棚布帘上方有一块镶着木扭钉子的板子,每发一份考卷,官差就会将木板放下,旋即拿起腰间挂着的铁锁将木板锁住,木板一锁,外头就只能看到盛言楚伏案的上半身,这一锁,就要锁三天。

不论考棚里边是死了人还是走水,亦或是考生生病垂危弃考,铁锁都不会轻易打开。

拿到考卷,盛言楚小心的拆开密封线,这两年他拖义父的关系做过好几套乡试题,故而并没有被三天几十张考卷吓到。

发考卷时,贡院里很安静,随着密封线被拆开,盛言楚能清晰地听到秀才们很明显的倒吸凉气的惊叹声。

读这么多年书,盛言楚正式下场的科考唯有五年前的县试,为了防止自己在乡试上丢三落四,这几年盛言楚有意识的培养自己一拿到考卷首先执笔将文籍上的信息一张一张的填写完毕。

其实科考并没有强求每一张考卷都署名,一般在头一张上署了名就行,但临朔郡之前出现过有些考生的卷子被批阅先生弄丢了两张,因弄丢的那两张没有标记,贡院便是四处找一时也没能从一屋子的考卷中找到,那位考生因为这个无妄之灾少了两张考卷的分数。

据说,当年那个考生差一点点就考中了举人,后来贡院疏忽的事传出去后,考生一纸诉状将临朔郡的贡院告上了京兆府。

此事闹到京兆府后,轰动京城,然而京兆府只小惩了当时的临朔郡郡守,并没有恢复考生原本的成绩。

为此,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民间冒了出来:考生若不嫌麻烦,可以在每张考卷上都标注文籍。

检查没有错写文籍后,他才开始例常看一遍这些考卷上是否有漏印、错印、糊印,光检查这项就花了他将近两刻钟的功夫。

才开考没一会,贡院玄武街考棚里就有考生不安的叹气声和吐槽题难的碎言碎语,虽然有官吏呵斥不准说话,但还是有人管不住嘴在那嘟嘟囔囔的发出声音读题。

盛言楚捂住耳朵仍挡不住噪音,索性从小公寓里揪出两张卫生纸塞进耳朵里。

清净不少后,他才正式审题。

葳蕤山分南北,地处南边的临朔郡几百里外就是江南府,江南府是举世闻名的文人天堂,大约是紧靠浓郁学风江南府的缘故,临朔郡的乡试题要比北方京城难度偏高。

回顾前年,盛言楚犹记得卫敬联合贡院出得考题紧贴时政,秀才们不傻,知晓卫敬喜欢拿人间百态出题后,这两年里,秀才们花了不少银子买书肆的刊报品阅。

嘉和朝的印刷术技术并没有达到巅峰,故而郡城的刊报极为的昂贵,且还要托人从郡城往外寄到家,如此又是一笔费用。

包括盛言楚在内的秀才们皆咬着牙一期不漏的将刊报买了下来,每每到手,都会一个字一个字的扣,然而卫敬今年却在第一场乡试上只出了五道时务题。

盛言楚提前将几十张考卷审阅了一遍,数出只有五道时务题后,说不心疼之前花得银子是假话,心在滴血!

有几个秀才和盛言楚做题的顺序一样,待笼统的看完考卷后,几个秀才只觉浑身拔凉拔凉。

盛言楚啧了一声,现在只能期待后面两场能多一些时务题,不然他那几十两的银子就真的打水漂连个回响都没有。

五道时务题,剩下的题目由策论、算术以及律法三分天下,这三类几乎持平,但显而易见,第一场乡试不论是策论,还是算术亦或是律法,难度都相当高。

审完题,盛言楚心底对第一场乡试多少有了点头绪,抛开难易,第一场侧重于考察书生们的基本功。

一些简单的墨义题几乎没有,帖经题多而冗杂,不过四书五经难不倒盛言楚,对于那些熟读书本的书生亦是。

喝了一口提神的薄荷茶,盛言楚沉了沉气,拿起笔开始先做帖经,面对截断的生僻句子,盛言楚先在素纸上默写一遍再誊抄。

帖经题于他而言虽是小菜一碟,但一张一张的帖经题写个不停,再稳的心态都会生出烦躁。

默写完几道帖经题,盛言楚起身在考棚里踱步走了两圈,扭扭脖子开始放空思绪。

对面的裘和景翘着二郎腿正在跟一道算术题过招,心烦意乱间,裘和景看到斜对面的盛言楚突然罢笔站了起来,神色不耐。

见盛言楚在屋里走了两圈后又端坐了回去,再下笔时,笔走游龙毫不停歇,一点都看不出卡题的难受。

裘和景抖腿的动作一滞,丢下笔学着盛言楚在屋里走了两圈,嘿,还真别说,走两圈后,裘和景忽然灵光一闪,再看桌上的算术时,顷刻茅塞顿开。

接下来,裘和景将盛言楚当成了神明,盛言楚起来活动活动,裘和景立马有模有样的照学。

盛言楚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将考卷小心的卷起来放进考篮悬挂到门侧挂钩上准备煮中饭时,对面的人火急火燎的也开始收考卷。

慌乱煮饭中将窑罐敲的叮当响,顿时引起周围秀才们嫌弃的注目礼,盛言楚蓦然抬眸,刚好跟看过来的裘和景四目相对。

裘和景心虚的低下捡起打翻的窑罐,见罐子里的米撒了一大半到地上,裘和景登时捂脸尖叫。

焦灼不安的小表情惹得盛言楚忍俊不禁,活该!让你学我!

裘和景是乡下孩子,嗓门大,这一声叫唤直接将附近巡逻的官差引了过来,一番怒斥后,裘和景蔫了劲的保证不再喧哗才摆平官差。

“谁再大声言语就拉到院中当众鞭笞!”官差的一句话迅速让几间抱怨不停的秀才们闭上了嘴。

官差一走,书吏们就敲着锣鼓漫步在院中。

锣鼓是为了提醒众考生吃中饭的,今天是乡试第一场第一天,很多考生会陷入做题的兴奋中而忘了煮饭,所以卫敬安排书吏到了时辰就敲钟。

废了一上午的脑子,盛言楚饿得不行,因而中午这一顿他没有将就。

将带来的腌鸡腿肉撕成丝丝铺在煮沸的米饭上边,然后盖上瓦盖,往灶眼里塞了根小木棍慢慢煲。

收拾妥当,盛言楚将剩下的木棍往旁边挪了挪,以防溅起火星烧了考卷。

瓦盖噗嗤噗嗤的从孔眼里钻出咸香诱人的气味,不多时,窑罐底部发出滋滋的声响,盛言楚回想着他娘交代的话,从考篮里摸出一个鸡蛋敲到碗里,然后将灶眼里没烧净的木柴褪了出来。

木柴冒得烟容易呛嗓子,再有为了防止走水,盛言楚谨慎的泼了一碗凉水浇在炭火上。

焖了一会,盛言楚将椅子搬到灶眼处,就着小灶台,他直接拿起勺子挖起鸡肉煲饭吃。

第一次做鸡肉煲饭就如此成功,盛言楚忍不住翘起唇角给自己点了个赞,吹了吹烫饭,正欲送进口时,突然对面飘来一股能齁死人的臭袜子味。

“谁呀?大中午洗脚?”隔壁青年人的吐槽接踵而来。

盛言楚屏息不由自主的望向对面,果不其然,是大兄弟。

贡院也是出了奇的搞笑,竟选在吃饭的时辰给大兄弟送洗脚水,大兄弟难堪的对探出头咒骂不休的书生们拱手致歉,大兄弟难啊,大兄弟也不想大中午脱袜子泛晦气,但官爷将水端来了大兄弟不洗不行。

顶着十几双厌恶的眼神,大兄弟光荣的完成了洗脚业务,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也随之飘淡。

盛言楚猛喝了两碗清香的薄荷茶下肚后才缓过气,一双眼幽怨的看着对面的大兄弟,暗道脚臭真不是一般的攻击武器,若再来一个脚臭的大兄弟,他觉得他这几日窒息而死的几率很大。

八月天,闷热的让人很是不爽,若再掺杂一些古怪的气味,没人心情会舒服。

考棚逼.仄,一顿饭吃得盛言楚后背都湿透了,贡院中的常青树被晒蔫了叶子,此刻无精打采的往下垂下树枝。

碗筷洗干净后,盛言楚将脖子上发着汗味的毛巾甩进小公寓,复又拿出一条崭新的冰镇毛巾擦拭身子。

擦干后背的汗水,盛言楚将裤子卷到大腿,衣衫半敞,就这样毫无修仪的盘腿在床榻上打坐小憩。

耀眼的日头爬到头顶,外边就跟一团火一样不停得灼烧着贡院,这会子心烦体热,便是有心想做题也无能为力,索性冷静一会。

俗语心静自然凉并非没道理,闭目养神间,盛言楚只觉外头的热气卷着小小幽风送进考棚,他甚至能感受到耳畔的头发随风飘荡……

正当他享受曼妙时光时,隔壁书生唔得一声呻.吟。

下一息,拉稀和臭气顺着阴沟四散。

盛言楚跳下床立刻往小阴沟里倒了满满一袋的西柚洗衣粉,刚好门口水桶里的水没用,这会子全泼进了小阴沟。

一番眼疾手快下来,盛言楚所在的考棚才幸免于屎臭当中。

每间考棚如厕用得小阴沟并不相通,两边用黄土垒得很严实,据说没封之前曾经有书生借着小阴沟和隔壁书生互通纸条……

盛言楚恶心的打了个寒颤,通过那个沾满黑黄污垢的小洞传小抄怎么看都别扭。

封了也好,但封了并不能阻拦气味往四周蹿。

盛言楚一袋西柚洗衣粉冲进后边的粪池后稍微减轻了隔壁吹来的臭气,但耐不住一个两个考生接二连三的拉稀。

早上草草吃一顿没什么,做了一上午题后,书生们都打算吃点好的,可煮的饭不如意,半生不熟或是焦黑如炭,加之喝了带水草的水,不拉肚子才怪。

一时间,不加掩饰的痛苦呻.吟在各大考棚此起彼伏,夹在中间的盛言楚欲哭无泪,翻开考篮揪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围住口鼻,嘴里嚼着一大把薄荷糖,如此,他才在这场臭气战争中伫立不倒。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官差大中午的给大兄弟倒洗脚水,大概是觉得大兄弟的脚再臭也臭不过当下吧。

臭气持续了将近有半个时辰,这期间盛言楚脑门上的汗珠就跟地里的绿豆一样,一颗一颗的炸开。

过了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到来,经历了一场臭气洗礼,盛言楚此时脑子似乎比早上醒来还要清醒。

闷着头,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提起笔一口气写到天黑。

期间对面的大兄弟又洗了一回脚,昌余的裘和景还在学他,隔壁两个书生又蹿稀了两趟……但这些都没有动摇盛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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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书吏们抬着竹篓一间一间的分发蜡烛,一共四支,四支管两个夜晚。

没一会儿,抹黑的考棚亮起一根根摇曳的蜡烛。

不过也有不舍得这么快就点蜡的书生,借着灶眼上煮饭的光,书生们继续奋笔疾书。

盛言楚既没有点蜡烛也没有做饭,他想趁着抹黑回趟小公寓洗个澡。

像他这样抹黑坐着的书生亦有很多,这些人大多打算等夜里凉了再点蜡做题,至于抹黑中他们在干嘛?谁知道呢。

漆黑是一种保护色,黑暗中,各种不轨的小心思开始悠悠往上腾升。

考棚之间有人隔着墙传小话,有人泄愤的撕扯素纸,有人借夜色拿木炭砸白日让自己不爽的人,还有人像条阴鸷的毒蛇躲在暗处嘶嘶的吐着红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