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惊鸿怎么也没想到, 他做中人卖出去的第一套宅院竟然来自自己的亲外甥。

在月惊鸿的牵线下,盛言楚看中了城北甜水巷一栋一进的宅子, 趁着雪下小了些, 盛言楚领着程春娘开始搬家入住。

因不是自建的宅院用不着上梁庆祝,故而打扫一番后,盛言楚一行人便背着行李住了进去。

买得这栋宅子虽说是一进的小院, 但五脏俱全, 前后两排矮矮的倒座房,辟出的屋子一共有十来间, 前边倒座房走几步路就是城北主街, 程春娘酝酿着回头将墙面打穿, 到时候撑起窗格继续做锅子铺。

后排倒座房要比前边的小很多, 但有一处好。开了后门往右边拐个弯就是水井, 听月惊鸿说, 甜水巷之所以有这个名,正是因为这条巷子的井水喝起来甜滋滋的。

嘉和朝都城建在山城,别看京城四周平原一片, 实则站在高处俯瞰就会发现京城后背环山, 当年高祖之所以牵都在此, 是因为此处易守难攻。

京城背面靠山三面环水, 水路极为发达, 若顺风顺水, 不论是去南域还是去西北, 其实都花不了多长时间,当然了,气象不可能每每都顺遂, 所以朝廷往地方下发旨意时还是会选择陆路。

京郊后边那座山名为大瑶山, 山体虽不大,但绵延数百里,以至于京城老百姓挖井时十分的艰难,挖一口井要废几十把农具,主要是地表下的巨石太多,有时候挖着挖着锄头就载到了矿石上,地下石头一堵,别说挖井了,挖坑都费劲。

所以京城一带的地窖非常少见,水井更少。

“然哥儿花了不少心思寻摸这栋宅子吧?”程春娘对后边的几口井非常满意,打了一桶井水上来烹茶,茶香四溢。

月惊鸿拘谨的盘着腿坐在盛言楚对面,小口小口啄着茶,闻言声音里掩不住开心:“合姐的心意就好,甜水巷的宅院原是比较抢手的,楚哥儿买得这栋宅子前主人是翰林院的大人,听师傅说,这位大人早早递了折子去了外地,连明年的散馆都不要了。”

“散馆?”

微一思忖,盛言楚道:“这家主子是不是得罪过翰林院潘才潘大人?”

“是有这么一回事。”月惊鸿双手捧着茶,身子往前倾,小声道:“听我姐说,楚哥儿你前些年也得罪过潘大人?潘大人最是小肚鸡肠,你千万要小心。”

“这屋子的主人不过是没答应将嫡妹送给潘大人做妾而已,如今竟连翰林院都待不下去了……”

盛言楚摆弄腰间荷包络穗的手一愣,没等到散馆就离开翰林院,可见这人为了躲开潘才连前程都不要了。

“可惜了。”这话是送给那位被潘才逼走的翰林庶吉士的。

盛言楚摩挲着络穗上一缕缕细线,秉了口气:“潘大人锱铢必较,那位庶吉士若非崩溃到极点断不会拿自己的官途开玩笑。”

月惊鸿不懂官场的事,但也觉得可惜。

“不过嘛,”盛言楚啧了一下,悠哉道:“翰林院散馆是朝中大事,如今这位庶吉士没等到散馆就草草的离京,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里,潘大人未必有好果子吃。”

朝堂中前辈以权势压后生的事层出不穷,这种鲜见不屡的情况,朝廷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欺负人得有个度,此事若闹到皇帝跟前,皇帝不给个说法,那岂不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盛言楚所料不错,就在盛家一行人搬到甜水巷的第三天,朝堂上吹过来一阵怒火。

原来翰林院那位庶吉士递折子被逼辞官归家后,散在京城各大客栈的举子们人听闻此事,皆勃然变色。

有耿直的人直接带头去京兆府敲了登闻鼓,雪花飘飘中,众举人高声质问天子有没有将他们读书人放在眼里?寒窗苦读十余载到头来因为不愿卖妹为妾而丢了官,试问这像话吗?

这些文人的话直达天听后,老皇帝艴然不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没资格上朝的潘才喊到了金銮殿上,潘才一时蒙在鼓里,以为老皇帝宣召是好事,殊不知老皇帝气得火冒三丈,勒令翰林院大学士亲手执杖殴打潘才。

行刑的地点不言而喻,就在之前潘才滥用职权鞭笞那位庶吉士所在的翰林院大门口。

潘才光着膀子被摁到翰林院门口杖打时,盛言楚牵着盛小黑过去观了几眼,嗬,好家伙,里外三圈全是读书人,文人的嘴就跟上了膛的激光木仓一样,噼里啪啦的怨天咒骂着潘才。

执棍行刑的翰林院大学士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皇帝让这位老大人亲自鞭打潘才,实则打在潘才身上,痛在老大人的心中,潘才是老大人手底下的人,这种法子处置潘才,何尝不是拐着弯责备老大人御下不严?

老大人做官这么年从来没在人前丢过脸,如今因为潘才,老大人以及翰林院都为此蒙了羞,老大人越想越气,下手的力度也越发的大。

三十大棍下去后,潘才屁股上的肉被打得鲜血直流,老大人一口气没缓过来,当场抱着棍子晕倒在雪中。

大夫一诊,言及老大人晕倒是因为气火攻心,此事一经传来,翰林院上下沸腾了。

被众举人喷了一身唾沫星子的潘才紧接着又被翰林院同僚给排挤了一通,彻底成了翰林院一干人眼里的扫把星。

大学士一病倒,散馆应试相关事宜便顺到了戚寻芳等侍读官手中。

“戚大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庶吉士们想从他手上落点好处几乎没可能。”

应玉衡孤身一人,故而继续留宿在大前门客栈里,盛言楚读书疲乏后就会牵着盛小黑一路溜达到大前门找应玉聊聊京城时事。

盛言楚磕着瓜子,优雅地吐掉嘴里的瓜皮:“如此一来,庶吉士们先前在大学士面前卖得好都白卖了呗,若想留馆,看来还得靠才学和实干。”

应玉衡点头,忽道:“盛贤弟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盛言楚继续嚼着焦香的瓜子仁。

应玉衡嘴角挑起一抹笑:“想来你这些时日光顾着温书了,竟连京城这等大事都不知晓。”

盛言楚怔楞片刻,忙将手中的瓜子放下:“朝堂上又出事了?”

应玉衡捡起几粒瓜子在手中颠着玩,斜乜着盛言楚:“此事说来还是翰林院起得头,潘才被鞭打禁足后,外头那帮书生似乎尝到了甜头,昨儿竟一举将路家告上了京兆府。”

“路家?”

盛言楚瞬间坐直身子,眉头却皱着:“早间听闻路家仗着皇太子的势在京城横行霸道,还当街杀了个书生……”

应玉衡冷笑了下:“路家视百姓性命为草芥,何况血溅街头的那人还是上京赶考的举人,此事已经在京城传开,路家无话辩驳,听说皇上为了平民愤,将路家嫡孙从东宫赶了出来。”

“出了东宫再想进去可就难了……”

盛言楚几不可闻的哼了声:“路家效忠皇太子多年,若皇太子登基为帝,有从龙之功的路家想要一人之下指日可待,可惜啊可惜,现如今什么都没了。”

“这条飞黄腾达大道是路家自己堵上的,怪得了谁?”

应玉衡气呼地拍响桌面,掷地有声道:“读书人手中虽没长矛,但字字能诛心!路家当街肆意虐杀读书人,皇上能轻易放过他?若是不脱路家一层皮,天下读书人寒心呐!”

盛言楚亦满腔愤慨,随着应玉衡的话骂了路家好几声,从大前门客栈出来时,盛言楚神清气爽至极。

一见甜水巷,盛允南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递过来,边解盛言楚胸前的大氅带子,边问:“叔,你在外头可是遇上喜事了?瞧您高兴的,我大老远就瞧见了你嘴里的牙花。”

盛言楚倏而闭上嘴,眼里笑意不减,接过汤婆子后大步往屋内走,声如清玉:“哪里有什么喜事…先前那位张中人不是跟咱们说京城路家当街残杀了一书生吗?如今这事闹到了皇上跟前,这会子路家正难受着呢!”

脱下鹿皮靴,盛言楚往暖榻上一歪,盛允南极有眼色的将书壁里的文房四宝拿出来,研墨之余好奇地问:“叔,路家讨不到好您乐什么?”

乐什么,自然是乐皇太子少了一员大将啊。

路家在皇上跟前没脸,又得罪了诸多读书人,皇太子便是想保路家,此刻怕是也不敢贸然干涉路家之事。

路家算是彻底废了,路家一倒,朝中最欢心的人是谁?

搁以前当属四皇子一党,可惜四皇子帐下的潘才刚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溜了一回,潘才是谁的人,皇上能不知?

其实四皇子这边也糟心的很,西山书院的火烧到兵部后,兵部左侍郎这颗棋子大概率也废掉了。

现如今朝堂上‘两虎’都不知不觉陷进了泥潭,盛言楚当然要乐一乐。

挥笔行书,洋洋洒洒写好后,盛言慎喊来盛允南:“等天黑下来你将这封信送去这边姓梅的一户人家,他们若问你是谁,你报我的名字就成。”

盛允南手脚麻利,天擦黑跑出去没一会就回来了。

“可真是巧了,我寻人一问梅府在哪,不成想从咱家后边巷子往外走几条街就是梅府,我一过去,那家人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送信似的,对着我一口一个爷喊着,怪不好意思的…”

盛允南将梅家小厮夸了夸,最终汇成一句话:“梅家真敞亮。”

盛言楚笑而不语,梅府不是旁人,正是五皇子化名为梅自珍时住得宅子,当初他选宅子时,特意打听了周边的住户,之所以买城北的宅子,一来价钱划得来,二来嘛,离梅府近。

虽然五皇子鲜少在城北梅府居住,但有梅府在,他日后和五皇子联系起来会方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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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城南王府的五皇子当晚就收到了盛言楚的信。

这两日朝堂动荡不安,为了避开皇太子和四皇子之间的争斗,五皇子已经称病卧床八.九日,以防被外头耳目盯上,朝堂上的事五皇子一概不过问,故而有关潘才和路家的事,五皇子尚不知情。

其实盛言楚在信里只寥寥几笔说了潘才和路家的事,剩下的笔墨全在专注一件事:那就是他盛言楚上京了。

这两年,盛言楚很少跟五皇子通信,如今盛言楚主动送信,意在告知五皇子一个信号:盛言楚当年许下追随的诺言没有改变过。

“好好好,”五皇子连说三声好也压不住内心的狂喜,忙吩咐门外的梅家人平日里多留心盛言楚递过来的信,若盛言楚在京城犯了难处,梅家人也要及时汇报给自己。

梅家人走后,五皇子独坐烛下复看着盛言楚的信,见盛言楚信中谈到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周松即将要问斩一事,五皇子不由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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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静绥的赵蜀踏上了京城大地,盛言楚抽空去城外将人接到甜水巷子。

家中有幼儿,林红薇没空跟着过来,便花银子买了小厮在赵蜀身侧帮衬琐事,令盛言楚感到意外的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赵蜀怀中还依偎着一个娇俏小姑娘,两人举止暧昧异常。

眼瞅着盛言楚的脸黑了下来,赵蜀忙红着脸忙解释:“盛小弟可别想歪,娇娘是你嫂子的远方表妹——”

“妻室表妹你也想下得了口?”

盛言楚嫌恶的给了赵蜀胸前一锤,瞥了眼站在一旁柔柔弱弱的女子,压低声音道:“赵兄,不是我说你,你此番上京是来科考奔前程的,你带女眷作甚?”

赵蜀情意绵绵地觑着几步外风情万种的女子,当即严肃的反击盛言楚:“我自然知道我此行来京城的目的。”

“既知道,还分心到闺房之事上?”盛言楚反唇相讥。

赵蜀又羞又恼,叹气道:“盛小弟当真误会我了……那娇娘是林氏硬塞给我的,林氏说娇娘心细,照顾我起居刚刚好…再有,我这趟需得离家半载有余,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

盛言楚呵呵干笑,得,看来赵蜀这小妾是正室所选,放在赵蜀身边一来是伺候自己的夫君,二来嘛,京城繁华,就赵蜀这浪荡皮子不出三天就会从外边招一堆桃花,如今有林氏的眼线娇娘盯着赵蜀,想来赵蜀会收敛一些。

何况林氏也想博个贤良的名。

盛言楚昂头望天长叹了口气,望着前头和娇娘打情骂俏的赵蜀,盛言楚不由暗自摇头,如今他只希望赵蜀能明白妻子的一片心才好,切莫因为眼前的软香而忘了老家的糟糠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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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家小住了两天后,赵蜀突然找上盛言楚,提出搬离甜水巷。

一问才知道是娇娘怀了身孕。

“这么快就…就有了?”盛言楚一阵语塞。

他十月上京时,林红薇还没有将表妹纳给赵蜀,才过去一月而已,咋就怀上了?

盛言楚紧抿住嘴,神色复杂。

赵蜀被盛言楚盯看着无地自容,只能将小妾的事重新交代,原来让娇娘做妾并不是林红薇的主意,林红薇这么做是迫不得已,谁叫赵蜀醉酒后‘一不小心’睡了来赵家探亲的远方表妹呢?

赵蜀风流归风流,对盛言楚这个同窗好的没话说,因而赵蜀搬离甜水巷那天,盛言楚忍不住提醒赵蜀:“我知道我接下来说得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

赵蜀不是傻子,在甜水巷的这些天,盛言楚没给过娇娘一个好脸色,娇娘夜里跟他说小话,谈及盛言楚时,娇娘是一万个不乐意,拉着他的手摸着她那扁扁的肚皮,嘟着嘴撒娇:“你那小同窗好没趣,我鞋湿了让他扶我上游廊他都不肯…”

赵蜀犹记得自己那晚听到娇娘这话时的心情,是又气愤又羡慕,气娇娘的不矜持,可碍于腹中的孩子,赵蜀不好发作。

若说羡慕,当然是羡慕同窗好友盛言楚身上的自持之力。

十五六的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试问有哪个儿郎不肖想红袖添香?

赵蜀自认他做不到盛言楚这般地步。

思虑戛然而止,赵蜀烦躁地揪了揪嘴角刚冒出来的青胡茬,强笑道:“盛小弟,你是不是想说娇娘她…”

盛言楚打断赵蜀,一字一句道:“我原是不想当多嘴多舌的鹦鹉,但会试在即,为了赵兄的前程,我便是当个坏人也要将此事捋个清楚。”

顿了顿,他往廊下看了眼,嗤笑道:“那娇娘看似柔弱无比,实则心有城府的很,赵兄且多留心吧,切不可因儿女之事耽误了科考。”

盛言楚还想说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老人,然而话到嘴边时,盛言楚又咽了下去。

罢罢罢,赵蜀的家事,他还是别掺和了,省得遭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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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赵蜀没多久,京城终于迎来了雪后的晴朗。

半空中的太阳瞧着比豆腐还要嫩,虽有阳光倾泻下来,但一点都不暖。

“砍头有什么好看的?”

一大清早盛言楚就被月惊鸿从被窝里拽了出来,面对眼前这个和自己长相颇为相似的小舅舅,盛言楚紧了紧拳头,心里默默念叨‘此人是至亲舅舅,不能打,不能打’。

月惊鸿察觉到盛言楚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郁起床气后,慌忙从床榻上跳下来,躲在屏风后边委委屈屈地喊:“楚哥儿你千万别动气,不是我要去看砍头,是我姐要看……”

“是你娘——”月惊鸿双手紧紧扒着屏风,重复一声道:“你赶紧起床,你娘等着你带她去菜市口看砍头呢!”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边的枕头甩了过去,月惊鸿跳着脚忙往外跑。

屋里,盛言楚边穿衣裳边吐槽他娘的恶趣癖好。

十一月初九,菜市口那条街挤满了老百姓。

午时一过,盛言楚一行人行至一旁看时,官差早已将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周松压到刑场跪下。

周松三十来岁的样子,此时面如死灰发髻脏乱,嗓子眼大概是在牢狱中受了刑,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

行刑的高台下,盛言楚看到一个身披丧服的女子挣扎着想爬上来,可惜周边有御林军监斩,女子手还没搭上高台就被御林军狠狠地踢了下去。

那女子踉跄两步后,继续往台上爬,一次两次踢下去后,御林军不耐烦了,抽出腰间的剑照着女子的手指砍去。

“啊——”程春娘惊悚地捂住脸。

一声惨叫后,女子十指滚落在地。

血腥味很快流蹿出来,围观的老百姓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望着在地上痛得打滚的女子,程春娘紧捏着盛言楚的手,声音微微发抖:“楚儿,你以后做官切莫犯事才好,不然为娘我和这女子下场怕是……”

“娘。”盛言楚喉咙滚了滚,轻声安慰他娘,“我不会做蠢事的,娘放心。”

程春娘‘哎’了声,却再也不敢抬眸去看高台上的周松,只一味的低头絮叨:“听甜水巷的人说,此人是咱们临朔郡的老乡来着,这回犯了案子,不仅自己遭罪,还连累了临朔那边的族人,好像你义父已经下令禁了此人五服族人三十年的科考……”

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三十年不许科考,这是将周氏一族的命脉给一举端掉了啊。

不过此事由不得他去同情,周松在贡院陷害考生而得以步步高升,这样的人渣败类砍头算便宜了他,用应玉衡的话说,该千刀万剐了周松才能慰藉在贡院惨死的书生们。

高台上,刽子手咕了口烈酒往大刀上喷,跪在冰冻地上的周松脸一下子变了色。

“爹,救我——”周松猛地挣扎起来,冲着人群某处嘶吼,脖颈青筋骤起:“爹,您得给我报仇哇,蓉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

‘子’未落下,中堂上猛地往下扔了一只亡命牌:“斩!”

盛言楚微侧过身子挡住程春娘的视线,只见那刽子手手起刀落,亮铮铮的刀在盛言楚晃了晃后,周松的头颅滚落到地。

被御林军划断十指的女子登时尖声嗷叫,下一息不顾周围百姓的拉扯猛地撞向高台,母子俩的血染红了一地雪花。

惨绝人寰的一幕使得现场老百姓冷汗涔涔,有胆小的睨到周松脖子上碗大的窟窿后,当即弯下腰呕吐起来。

程春娘躲在儿子身后捂着脸偷看,又刺激又害怕,盛言楚似乎显得比寻常老百姓要镇定的多,当然了,如果能忽略掉他那双失神发呆的眼睛就好了。

“姐,你看那——”月惊鸿是一行人中最淡定的,只见他手指向高台,低声道:“狗将周松的头叼走了!”

盛允南不敢睁眼看,以为月惊鸿口中的狗是盛小黑,下意识的去拽手中的绳子,却发现盛小黑昂着头定定地看着高台上猩红的尸肉。

“叔,叔,你快看小黑。”盛允南被盛小黑吓到抽噎。

盛言楚赶忙接过狗绳,用力拉住盛小黑的脑袋,这才阻止了盛小黑跳上高台啃食,盛小黑搀得直流口水,仰头狂吠了几声。

这时,高台上的狗听到动静后猛地往人群中蹿来,这种情景在刑场上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胆小的老百姓还是慌了神。

大狗含着惨兮兮的人头往这边奔过来时在雪地上拖起一条长长的血痕,眼瞅着大狗兴冲冲的往他这边跑,盛言楚心下大骇。

果不其然,大狗停在了盛小黑跟前,狗牙一开,周松惨白头颅哗啦往盛言楚脚下滚去,望着狰狞血淋的人头,盛言楚胃里一阵乱窜。

躲在盛言楚身后的程春娘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月惊鸿眼疾手快地接住人:“姐!姐——”

喊了半天程春娘才悠悠睁开眼。

和地上头颅面面相对的盛言楚惊愕失色,饶是如此,见盛小黑大摇大摆的踏步上前准备啃食头颅时,盛言楚一声爆呵:“盛小黑!你敢吃一口试试!”

在老百姓灼灼目光下,盛言楚下意识地抬腿踹飞头颅,也不知道盛言楚当时激发了哪根运动神经,这一脚竟将头颅直直的踢回了高台。

“嘶——”有人倒吸一口气。

“好身手……”不知是谁赞了句。

“这下监斩大人能松口气了吧?头要是被狗叼走了,夜里这人是要找上门的……”

围观的人堆里有几个是临朔郡城的举子,认出盛言楚后,几人顿时热泪盈眶,隔得远,几人以为盛言楚这般用力踹飞周松的头颅是在替临朔郡那些枉死的秀才们泄恨,当即高吼:“…兵部左侍郎刘全之女婿周松草菅人命,此人欺君之罪罪大恶极,斩得好,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开了头,在盛言楚蹲下身狠揍不听话的盛小黑时,人群中冒出不少面生的人大声附和:“兵部左侍郎刘全之女婿周松滥杀无辜无所顾惜,罪该万死……”

待盛言楚教训完盛小黑,安好受惊的程春娘后,现场百姓口中的风头不知何时变了味,讨伐的人不再是周松,而换成了前缀——兵部左侍郎刘全。

盛言楚四目去寻在人群中起哄的人,然而那些人精得像泥鳅,跟打游击战似的,这边吼两声‘兵部左侍郎刘全强抢民女’,下一息又跳到别处喊‘刘全妻室放印子钱霸占百姓田地’。

就这样你一嘴我一口,有关兵部左侍郎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悉数抖了出来。

盛言楚扶着惊魂未定的程春娘刚回到甜水巷,御书房里的老皇帝就气到冲冠眦裂,桌子拍得砰砰响,底下跪倒一地的文官。

太阳还未下山,众目睽睽之下,一小撮御林军将兵部左侍郎府围了起来。

-

甜水巷里。

盛言楚白日受了惊,回来后就开始发烧,程春娘心里也怕得紧,但儿子烧得厉害,程春娘便强撑着身子煮了一锅安神汤药,母子俩喝下后齐齐睡了,徒留盛允南和月惊鸿大眼瞪小眼。

“我去外边转转,舅老爷您看着叔跟奶。”

这么些天过去了,盛允南依旧没能从月惊鸿的长相中走出来,月惊鸿也不好意思面对盛允南,毕竟从前自己干过兔儿爷。

盛允南摸着黑回来的,进门后气还没喘过来就冲进盛言楚的屋子里嚷嚷:“叔,叔,那刘全被官爷带走了!”

盛言楚刚醒来没多久,正歪在床头喝着月惊鸿熬得安神汤,喝了一小口后,盛言楚狐疑地看了眼月惊鸿,触及盛言楚的目光,月惊鸿心虚的低下头。

宽大袍子下边,月惊鸿对着手指嘁了声,腹诽道:谁叫你早上凶我这个舅舅来这,没大没小,我放点黄连怎么了,这叫小惩大诫!

盛言楚闭着眼一口气喝干苦到心慌的安神药,懒得去理月惊鸿的幼稚行为,径直问盛允南:“你可瞧真切了?只带走了刘全,还是抄了家?”

“这个我不太清楚。”

盛允南一本正经的复述外边的情况:“我跑了好几里路才跑到那兵部什么侍郎家,嗬,他家大门口的石狮子比咱家的院墙还要高,我过去的时候,有好几个穿着盔甲的官爷手持红缨枪将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人是皇上亲派的御林军……”

盛言楚一模下巴:“御林军都出动了,想必离抄家不远了。”

一语成谶,十一月还没过完,兵部左侍郎刘全就脱了官帽下了大狱,其家眷子女皆落罪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临朔郡的举子们皆认为刘全摘官帽有此等下场皆因周松所起,故而几人将盛言楚邀去大前门客栈喝茶。

喝茶只是借口,论京城时务才是真。

自从上回在客栈闹了场红脸后,江南府和临朔郡的关系竟不知不觉中变得融洽起来,这回论时务两地举子纷纷围坐到一块。

应玉衡掏掏耳朵,瞥了眼辩得面红耳赤的举子们,侧身去看气定神闲的盛言楚:“盛贤弟以为呢?”

问得是刘全突然下狱的事。

盛言楚合上茶盏,微笑道:“刘全在兵部兢兢业业干了二十来年,此番人仰马翻断不可能是当日刑场上那些谣言所致。”

换一句话说,朝堂中没几个大官是干净的,就刘全那什么抢占民女、妻室放印子钱等,在皇上眼里,这些都是小事。

能让皇上连夜抄了刘全府邸的,一定是滔天大罪。

应玉衡端着茶盏点了点盛言楚搭手的椅把,莞尔道:“你我心有灵犀。”

忽低声道:“当今圣上不是中宫子,当年亦不是先帝所看中的皇储,登基后疑心重重,听老一辈的人说……皇上一朝登基便命皇宫秘卫连夜彻查朝中上下有不轨之心的臣子,好些臣子家中都搜出了谋逆之物。”

说到这,应玉衡戏谑地看向盛言楚。

“盛贤弟书读得多,大抵也看过那些野史吧?野史上说,那些臣子家中所谓的谋逆之物全是胡编乱造的,都是宫里那位故意命人放那的——”

“咳,”盛言楚清嗓摇头,“应兄慎言。”

应玉衡没打算继续往下说,怅然地往椅子山一靠,自顾自的喝起茶来。

对于刘全的下场,其实盛言楚心中有另外一种猜忌。

老皇帝已经在位多年,早年间有异心的人早已被老皇帝用各种手段除掉了,而刘全在兵部二十来年都没出事,眼瞅着年底就要擢升为兵部尚书时却出了事……敢问刘全一出事,最为获利的是谁?

当属刘全所效忠的主子的死对头皇太子啊……

不过盛言楚一直秉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太子才因为路家在皇上跟前失了脸,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四皇子下手,如此,只剩下一种可能。

果不其然,夜里梅家人递了封信到甜水巷。

都说字如其人,然五皇子的字比本人要硬朗,如游云惊龙遒劲有力。

信上并无他言,唯此一句。

“拦路虎已除,卿尽可安心科考。”

小公寓里,盛言楚弹了弹手中的纸,眉开眼笑的将信夹进笔记本中。

-

时间一晃而过。

隆冬十二月,京城上空又开始飘起白雪。

这期间,盛言楚受了一回寒,烧了两天后鼻子终于通气,见儿子脸色苍白,程春娘说什么也不许那些举人们拉盛言楚出去喝酒起诗社。

盛言楚和这帮书生玩了两次后,私以为索然无味的很,有人上门邀请,他正好借口染病婉拒,如此,倒得了一段时日的清净。

趁着养病闲散在家,盛言楚将收集来的会试题从头到尾做了一遍,只可惜卫敬不在场没人帮他批阅。

没有老师,盛言楚就自导自演,写完考卷后他便带着盛小黑去巷子里跑两圈,待冷风将脑子吹清醒,他再折返回去批改自己的考卷。

三番五次后,盛言楚再落笔时会不由自主的从考官的角度去审题,这种想法一旦开启,有些平时较难破得题,这会子细看一眼他就能找到出题者出这道题的初衷,再也不用反反复复的推敲自己这么写会不会触犯忌讳等等。

会试和乡试一样,同考三场九天,但会试只采用糊名不再誊录,故而盛言楚这段日子格外注意自己的笔迹,力求速写时也能写出一手舒展悦目的字。

年关之际,盛言楚练题像是着了魔一般,吃喝一应都在书房。

说来旁人不信,有一回程春娘轻手轻脚的进来送补汤,盛言楚手伸过来端汤碗,眼睛却不离书桌上的书稿,以至于吃了一大口墨后都没发觉不对劲。

隔天盛言楚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同坐一席,喝了口鲜香的补汤后,盛言楚皱着眉:“娘,我咋觉得昨天的汤和今天的汤不对味呢?”

月惊鸿敢背地里往他的安神汤里塞黄连害他吃苦,难不成他娘也……

程春娘抚肚笑得前仰后合,待来龙去脉弄清楚后,一向对盛言尊崇有加的盛允南都忍不住捶桌哈哈大笑,更别提笑得眼泪往外冒的月惊鸿。

盛言楚:“……”

好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