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将除夕前一天, 也就是腊月二十九称为小除夕,这一天的热闹劲一点都不逊色于大年三十。

临近岁尾, 甜水巷道里爆竹声经久不息。

清晨雾气还未散去时, 盛言楚就已经穿戴好衣裳走出暖和的屋子。

院中,月惊鸿和盛允南正在张贴春对子。

见盛言楚蒙着睡眼抻着懒腰站在廊下指挥两人别贴歪了楹联,厨房里忙碌的程春娘忙擦干手将腰间别着的红色吉祥结取下拿给盛言楚。

“娘跟甜水巷妇人们讨了百家线特意织了这结子, 听京城的人说, 这样的结子能替主家消灾祈福。”

待会盛家一行人要去京郊瑶山寺焚香祭祖,因而盛言楚特意穿了身素雅的青竹袍子, 程春娘的吉祥络子一别到腰间, 青中一抹红, 别样雅致。

今日瑶山寺人多, 盛言楚唯恐盛小黑蹿上山后胡乱咬人, 便将盛小黑这个狗勾留下看家。

出了甜水巷, 几人压根就不用问路,直接跟着大部队走便是。

才走出城北大街,就听到皇宫方向传来沉闷的击鼓声。

盛言楚对这些习俗不太了解, 混在百姓堆里听了一耳才知道皇宫此刻击鼓是为了驱逐疫疠等污秽鬼邪, 保佑来年平安。

“听说没?今年宫里击鼓的人换了。”

“换了?不是太子爷吗?”

“换了!明天开春就要科考, 追随太子爷的路家滥杀读书人, 皇上为这事恼了太子爷好久呢……”

盛言楚提着香烛耳朵动了动, 只听那人小声道:“我家表亲家的女儿在宫里当差, 昨儿出来替宫里采买的时候说漏了嘴, 说宫里官家先是训了太子爷,后来又对着四殿下砸烂了不少瓷盏,也不知怎么的, 这击鼓祈福的活竟落到了五殿下手里。”

“五殿下?为何是他?”

“五殿下名不见经传, 又是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他敲得动鼓吗?”

“敲不动也得敲!”人群中一人霸道地说,“击鼓祈福乃我朝大事,皇上既钦点了五殿下,五殿下便是爬也要爬到鼓台上!”

“让一个病歪歪的人顶着寒风登高击鼓,皇上这、这不是为难人吗?”有人皱眉小声哔哔。

“我倒觉得皇上此举甚好。五殿下身体羸弱,而击鼓祈福是积德的好事,若得上苍垂怜病好了,登高又算得了什么?”

“击鼓原该由太子爷来做才对,如今太子爷犯了错 ,皇上若将此事交给四殿下,那还了得?”

顿了顿,老百姓小小嗤了声:“大过年的,皇上定然不想看到自己两个儿子为此大打出手,索性将这事交给五殿下,左右五殿下是拉来凑数的,想来太子爷和四殿下心里也清楚,因而不会对五殿下心生不满。”

盛言楚嘴角微翘,太子爷失了路家,四皇子折了兵部左侍郎和潘才,这个年,两位殿下都不好过,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五皇子击鼓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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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城门,盛言楚就看到大瑶山东南方向扬起缕缕青烟,行至山脚后,浓烈的香火气息扑鼻而来。

寺庙不许燃放爆竹,祈福的人烧净黄纸后会跑到专门的小径上去放,盛言楚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人点燃了爆竹,乍然的声响吓得盛言楚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拍拍身上沾染到的爆竹灰,盛言楚好奇地往小径里头张望了两眼,就刚才那能震响天地的动静,想来那爆竹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燃放的起的。

小径深处摆着一张方桌,桌上尽数都是鱼肉菜肴,所盛得都是高碗和长筷,这意味着在这祭祀的人家是钟鸣鼎食之家。

透过斑驳的树叶,不经意间竟让盛言楚看到了一熟人。

走到前头的程春娘见儿子落在后边不动,便笑着折返回来:“楚儿,你在那磨磨蹭蹭干啥?快些跟上,马上就论到咱家上香了。”

程春娘说话时,恰好爆炸刚放完,声音温柔似水,听到这话的人不仅有盛言楚,还有立在家族堆里祭拜祖宗的张郢。

“春娘…”张郢猛地看过来,嘴里轻喃。

盛言楚和张郢隔空对视,就在程春娘快走到小径口时,盛言楚深吸一口气,小跑上前挽着程春娘往瑶山寺方向走去。

只闻佳人声不见佳人,张郢心里顿时又喜又慌,不顾身后女人的呼喊追了上来。

然而盛言楚的手脚更快,拉着程春娘快速混进人堆里。

今天往大瑶山上祭祀的老百姓多如牛毛,一晃眼,张郢就再也寻不到盛言楚母子二人,只能遗憾的握拳顿在原地。

“楚儿,过来拜拜。”程春娘招招手,将三根长长的香烛拿给盛言楚。

将香插进大香炉,盛言楚合掌跪拜三下后方起身,捐了几吊香油钱,一行人进瑶山寺吃了顿斋饭。

寺庙里的烟火气太重,加之在山脚碰到了张郢,盛言楚心里略有些烦躁,故而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素菜后便提出要回家温书。

程春娘对上香的事十分的虔诚,闻言不由嗔怒:“温书何必急于这一时?咱们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总得拜过佛祖见过方丈才算了事,走,你随娘去求签,然哥儿,你跟南哥儿也去前院抽一卦,南哥儿求个姻缘,然哥儿…然哥儿就求财吧……”

一顿干脆的吩咐后,三个大男人只好耸耸肩按着程春娘的要求去办。

求签的佛堂在后院,盛言楚过去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到了院门口。

望着面前一群少男少女,盛言楚这才回过神,支吾道:“娘,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求签的人多,解签的佛堂也很多,盛言楚跟着程春娘七拐八拐的在寺中转哒半天后,本以为他娘带他求得是前程签,没想到他娘带他来求的是姻缘签。

盛言楚扭头就往外走,程春娘的手更快,牢牢地抓住儿子的手,倔强道:“楚儿,你也不小了,左右咱们来都来了,一并求了吧,啊?”

程春娘说话依旧不强势,但眼中迸发出的坚持直叫盛言楚喊头疼:“娘,姻缘自有天定,便是求了,老天爷也不会砸一个媳妇给你。”

程春娘才不跟儿子扯皮,来回就这么一句:“你求不求?你不求娘去求。”

盛言楚没辙,只能跟着排队,今日庙中人熙熙攘攘,他将他娘晾在佛堂总归是不妥。

在外头侯着时,天空又开始下起小雪,然前边排队的老百姓面上皆无不耐,一心只等着进去抽姻缘签。

盛言楚戴好毡帽,呼出一口热气,暗道天下书生若将这份坚韧落在读书上,什么功名考不出来?百无聊赖间,盛言楚悄悄从小公寓里拿出一本书,边翻阅着边缓步排队往前走。

看着入迷时,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抬头一看,是他娘。

“楚儿,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先前跟咱们坐船上京的那位姑娘?”程春娘指向佛堂西侧的小亭子。

盛言楚合上书,目光落向小亭子。

小亭子凭栏边上站着的红衣少女正是华宓君。

不过这会子亭子并没有见到李老大人的身影,倒多了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和华宓君在小亭上相对而立。

盛言楚视力不错,能清晰的看到华宓君对面那姑娘脸色一会青一会红,想来是受了气。

离得有些远,盛言楚听不真切两人的说话声,但能看得出来华宓君的气势绝对碾压对面的少女。

才看了一会,那华服少女就被华宓君怼得嘤嘤哭泣起来,暗咬牙后跺脚飞奔离去。

而亭子另一头,盛言楚则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心疼得给华服少女抹泪,触及华宓君的目光,中年男人脸色的怒容顿现。

华宓君面上也有几分激动,盛言楚觉得此刻若非是在寺庙,华宓君怕是要扑上去咬断中年男人的喉咙。

果不其然,华宓君白玉般精致的小脸上似是裂出一道怨气深沟,下一息,华宓君抓起凭栏上的白雪搓成球用力的朝中年男人身上砸去。

华宓君从小跟着少将军的部下习武,手法精准,这一砸直接砸得中年男人往后一仰倒,连带着华服少女跟着趔趄扑倒在地,挣扎着站起来时 ,少女口鼻处流出不少鲜血。

两人皆痛呼冲过来要找华宓君算账,盛言楚心猛地一揪,就在这时,小亭子尽头那侧的佛堂门倏而一开,走出来的人正是李老大人。

一见到李老大人,中年男人眼里骤现害怕,捂着嘴拉着华服少女急急地往另一头奔去。

中年男人奔过来的走廊正是盛言楚排队所站之处 ,擦肩而过时,盛言楚多看了两人几眼,中年男人和华服少女眉眼极为相似,想来两人是父女关系。

急匆匆下台阶时,许时太过心慌脚下有些虚浮,两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光溜的冰面上,‘砰砰’两声巨响后,两人哧得一下栽倒在泥泞的雪地中。

“活该!”

排在盛言楚前边的一男子朝两人呸了声,讥笑不已:“少将军当年属实瞎了眼,竟看上了华家这么个蠢货!”

盛言楚了然于心,原来这中年男人就是那个宠妾灭妻残害少将军的人。

“将这两人给老夫丢出去!”

李老大人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赶来,目光冷若寒霜:“华正平你个衣冠禽兽的畜生!你那拿不上台面的小妾之女若再敢往我宓姐儿跟前舞她那双爪子,信不信老夫拿刀帮她跺了?!”

华琦云吓得哇哇大哭,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气度。

华正平也好不到哪里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想跑却被李家人反锁住手动弹不得。

不消一会,众目睽睽之下,李家人就大喇喇的将华家父女的嘴给堵上扔出了瑶山寺,从头到尾无人上前帮衬华家父女,更有甚者见状鼓掌叫好。

“李老大人何须跟华家人客气!”

“少将军出生书香世家,是帝师的孙女,这样紧俏的身份在华家竟连一个妾氏都比不过,哼,要我说,那华正平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何止!连亲生女儿都能送出去让人亵玩,华正平他压根就没良心!”

“好在皇上开恩,勒令华家不准扶正那小妾,不然地底下的少将军何以瞑目?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喊一个妾氏做娘,简直是奇耻大辱!”

“扶不扶正有什么区别?少将军早已不在人世,一同下黄泉的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哎,反观华家那妾氏,听说最近怀上了……”

“难怪华正平来瑶山寺求签……看来是想生个儿子。”

“他那样歹毒之人活该断子绝孙才对,少将军临死前诞下的不就是个儿子吗?好端端的一对母子,愣是叫他华正平一杯鹤顶红给——”

“嘘嘘嘘,快别说了……”

说闲话的几人回首一看,只见廊上的李老大人面色铁青地盯看着他们,几人难为情地笑笑,朝着李老大人拱拱手后羞惭离去。

廊下的李老大人颓然地抹了把老脸,眼眶发红,二话不说拉着华宓君就往外走,从旁经过时,盛言楚瞥见走在李老大人身后的华宓君泣下沾襟,两片粉嫩的唇瓣倔强的紧咬在一起。

坐民船时,华宓君曾跑到盛家船舱像程春娘请教过针线活,程春娘并不知道华宓君就是当年在船上听到的那位少将军的女儿,夜里程春娘跟盛言楚说闲话,言及华宓君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怎么女红竟差劲到连七八岁小孩都不如?

盛言楚没有笑话华宓君,而是轻声细语地将华宓君幼年遭遇说给程春娘听。

程春娘当天夜里狠狠地骂了一顿华家,后来华宓君再来找程春娘请教时,程春娘对着小姑娘心酸良久。

“可怜见的。”

程春娘抹泪:“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心最狠,老盛家只管蹉跎咱们,却不敢残杀我,那华家无法无天至极,连怀胎妇人都能下得了手,少将军怀得是他们华家的骨肉,那男人心肠到底硬成什么样才敢……才敢……”

程春娘说不出那些血腥词,只顾着低头抹泪。

盛言楚心头苦笑,暗道他娘还是太天真,老盛家当年将他娘和尚在襁褓中的他赶出来,何尝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他命大,才没有像少将军腹中男胎那样落一个惨死的下场。

出了华家这桩岔子,本来高高兴兴来求姻缘签的程春娘心情一下跌至谷底,排队进佛堂期间,程春娘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从方丈那抽到上上等签后,程春娘当即笑逐颜开。

出瑶山寺时,程春娘喜得小嘴叭叭不停:“…方丈说寺□□有百签,仅此一只大吉,像那些上吉签都不及我儿这支…”

盛允南也在隔壁佛堂求了支姻缘,两人正好有话题聊。

“奶,方丈有没有说叔他啥时候成亲?”

程春娘心满意足地笑笑:“这倒没说,不过方丈说你叔的姻缘造化…咳,叫什么会婵娟?”

盛言楚无奈扶额:“牛郎织女会婵娟……”

“对对对,就是这句祝词。”程春娘喜滋滋的咧嘴。

见盛言楚一个劲的跟盛允南炫耀抽到的姻缘签,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斜睨向月惊鸿:“然舅舅呢?方丈如何给你解签的?”

月惊鸿含糊地哼了一声,眼神闪动。

还是盛允南大嘴巴子说了出来,边说边幸灾乐祸地笑:“叔,奶,你们万万想不到方丈是怎么解舅老爷的签的。”

“别说……”月惊鸿涨红了脸想拦,无奈盛允南嘴快:“方丈说舅老爷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还说舅老爷从前做过——”

“南哥儿!”盛言楚呵斥一声,盛允南讪讪住嘴,对月惊鸿投去歉意的目光。

月惊鸿白皙的面庞上倏地爬满红晕,他没想到瑶山寺的方丈这么厉害,竟连他从前做过兔儿爷的事都了如指掌。

盛言楚心中也暗暗叹奇,若瑶山寺方丈真得料事如神,那他的姻缘……

摊开手,掌心处赫然躺着一枚签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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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瑶山寺后,盛言楚突然谨慎起来,戴着毡帽的毛茸茸脑袋不停的东张西望。

走在后头的程春娘揪住盛言楚毡帽后沿坠下来的毛球把玩,笑得乌黑发髻上斜插的珠钗华胜不住地摇晃:“瞧什么呢?一路上就见你鬼鬼祟祟的到处看。”

盛言楚脚步微顿,目光往小径那边游离,张家的祭祀台子早已搬走,见站在小径深处的人不再是张郢,盛言楚舒了口气。

“娘,我刚在这看到张大人了。”盛言楚不打算瞒着他娘。

“张大人?”显然,程春娘一时没想起张郢。

盛言楚悠哉的提醒:“张郢张大人,娘你不记得了?就之前在咱们静绥当了一年县太爷的那位张大人。”

程春娘怔松片刻:“原来是那位大人……”

回望了眼小径深处,程春娘喉咙一哽:“楚儿,你不会事在这和他碰上了吧?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情?”

盛言楚笑笑,拎着爆竹边往小径深处走,边将他在此地偶遇张家祭祀的事说与程春娘听。

“…他跑出来追我时,身后还跟着一年轻女子,我瞧着那女子和张大人熟稔的很,想来是张家替张大人张罗的新妇。”

“张大人对娘有过那种心思,他若是追上来和我叙旧,身后那位新妇怕是心里不好受,我想了想,索性装不认识得了,省得那女子忧思多愁。”

程春娘自始至终对张郢都没有过男女之情,闻言不禁感慨:“楚儿你做得对,张大人既娶了妻,咱家就别上去打搅张家了,省得外人多舌乱说。”

当年张郢要娶和离妇的消息在京城闹过好一阵子,张帝师气得速速给张郢找了一个忠贞的自梳女,如此谣言才慢慢散去。

今日城外人山人海,若张郢在大瑶山上和程春娘相见,届时流言蜚语怕是要长出脚先春燕一步提前飞进城中百姓家里。

程春娘想到其中的厉害后,越发觉得儿子今天做得好,这时旁边祭祀的人家放了爆竹后往外撤,盛言楚立马提着爆竹走上前。

小径深处是一片平地,四周围了圈铜丝栅栏,旁边还放置了好几桶水在那,这些水是拿来浇香火的,以防人走后火星子烧山。

不过这几天京城雪下个不断,便是有火星子飘到了树梢也没啥大不了,不到片刻便有新雪将火星子打湿。

盛言楚将带来的爆竹放到平地上,点燃后,噼里啪啦的声顿响。

盛家一行人皆合掌祈祷来年祥贵,盛言楚自然是祈求神明庇佑他在贡院里平平安安,而程春娘想要的东西就多了去了。

“菩萨真人一定要保我儿高中进士、大哥一家顺遂安康,胞弟然哥儿…”

程春娘半睁开眸子瞥了瞥合掌闭眼在那养神的如玉般俊俏青年,哆嗦一下,咬牙道:“就保佑然哥儿后半辈子有人疼吧…哦哦对,还有南哥儿这孩子,还望真人也疼疼他……”

早已许完愿的盛言楚不经意听到他娘的碎碎语后,心中酸涩交加,瞅着爆竹还没燃尽,盛言楚往西北方向看了眼,合掌又许了一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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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瑶山下来不久,空中的雪骤然变大,几人忙去采买过年要用的吃食和物什,回到家时,盛言楚才发现身上披着的大氅不知何时结了层厚厚的冰块。

外头雪下得急又大,才一夜而已,巷道里就堆了层小腿肚那般深的积雪。

大年三十那天,程春娘做了一顿丰盛的年菜,顾及盛言楚开春要下场,故而这场年夜饭以米糕为主,程春娘手巧,借用各种花草的汁水做了七彩米糕,寓意盛言楚前程锦绣。

除了米糕,团圆饭桌上少不了的就是鱼。

京城水多,鱼的种类也多,想着今年是上京的头一年,程春娘便花大价钱一口气买了十几条鱼,或蒸或炸或炖或煮,总之满桌的鱼。

当然了,年夜饭自然也少不得程春娘最拿手的火锅。

端上一锅煮沸的红油火锅后,一家人齐聚团桌举杯相敬,笑迎来年吉庆有‘鱼’,‘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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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盛言楚去大前门客栈和临朔郡举人们喝了两顿酒,自此再有人喊他去起诗社或是去京郊赏雪,盛言楚一概婉拒,只一心在家温书。

期间,赵蜀带着小厮来盛家拜年,盛言楚停了半天的功课热情相待,本以为两人能好好的聊一聊接下来的会试,然而赵蜀三句话不离娇娘。

一会娇娘肚子又大了些,一会又问盛言楚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好的稳婆……总之,送走赵蜀后,盛言楚摇头重重得叹了口气。

男人若被美色缠上,便是好兄弟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盛言楚深谙这个道理,见赵蜀陷在娇娘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他这回愣是半个字都没多说。

赵蜀走后没多久,应玉衡趟着大雪也来了盛家小院,上门除了拜年,应玉衡开门见山地问起盛言楚会试准备的如何。

盛言楚耐人寻味的笑笑,他跟应玉衡虽各自视为知己,但朝廷会试是一块独木桥,这种紧张档口下,他当然不会将自己的复习底子摊开来拿给劲敌看。

其实应玉衡也没想过真的打探盛言楚的口风,只不过是因为应玉衡呆在客栈闷得慌,故而上门找盛言楚唠唠嗑。

两人都是地方尤为出色的举子,论起时务和经义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可就是这种分毫不退让的气氛,使得二人感怀颇多,平日里各自困惑的知识点似乎一瞬间得到了醍醐灌顶的舒畅感。

为此,两人相视一笑,约定每隔三日两人就在盛家小院或是大前门客栈聚一回,届时好理一理各自课业上的难点。

就这样两地往返多次后,举子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翘首多时的春闱。

嘉和朝的春闱时间并没有确切的日期,有些年份设在三月,有些年份设在二月,今年会试定在二月十六。

二月一到,老天就跟约定好了的似的,刷刷地往下掉冰雹,婴儿拳头大小的冰雹才停,外头又开始没完没了的下起春雪。

盛言楚下场乡试时,程春娘没能陪在左右照料,这回会试程春娘将一应事情安排的妥妥的,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程春娘还特意吩咐盛允南去找夏修贤。

夏修贤为了留馆,大年三十那晚竟还在家拼命地撰写文书,得知盛允南找上门跟他讨要会试的经验,夏修贤二话不说扔笔往盛家跑了一趟。

那一晚,夏修贤和盛言楚畅聊到深夜,因外头雪势大,夏修贤便歇在了盛家。

夏修贤是过来人,当年还是二甲传胪,他说得话盛言楚当然要放在心上。

翌日一早,盛言楚照着夏修贤交代的话开始进行会试前的准备。

会试和乡试一样,都在城中东南方向的贡院进行,要考三场,共九天。

初场定在二月十六,第二场设在二月十九,第三场则为二月二十二。

不过,会试到底是朝廷最为重要的一场考试,故而会试要提前一日进场,因而二月十五就要进贡院。

为了防止夹带徇私舞弊,会试要求所有考生推后一天出贡院,也就是说,二月二十二考完后,他们这些举子依旧不能出来。

一场春闱,五湖四海的举子们至少要在贡院熬九天八晚。

八月乡试遇酷暑,二月会试逢倒春寒,读书人想做官怎么着也要脱几层皮才能蜕变成蝶。

“天冷也有冷的好处,”还没进场,程春娘一颗心就开始七上八下地跳,拉着盛言楚去看她她备下的东西,“这包是熟肉——”

顿了顿,程春娘小声道:“考篮里你且只放一小包,剩下的你记得塞仙人洞里。”

盛言楚笑着点头,程春娘又开始清点:“冷天这些熟肉不容易坏,到时候你带个蒸笼过去,直接架在窑罐上热一热就能吃。”

以防盛言楚不会弄,当天中午程春娘拉着盛言楚在厨灶捣鼓了一个多时辰。

“除了熟肉,娘还包了几屉包子。”程春娘将锅盖掀开,热气腾腾的包子映入眼帘,“还备了几块‘文思豆腐’,听说往年进贡院的考生都吃这个。”

“还有还有,辣小鱼干我也炒了一锅,你幼时最爱的就是这口了……”

“这些是蜜饯,夏大人不是说经常有举子写着写着头发晕吗?届时你若察觉不适就往嘴里塞一颗……”

“对对对,还有茶叶。”

说了一大串后,程春娘猛地拍脑袋,扭头进屋拿出一大罐茶叶,嘴里絮叨不休:“你要在贡院那冷得要死的小破地方呆小半个月,光喝薄荷茶嘴里涩得很,娘寻走商买了点上好的云雾茶,这茶也醒神,娘尝过了,清香的不得了……”

见他娘在厨灶和内宅连轴的帮他整理行李,盛言楚鼻子一酸,拉着忙碌不停的程春娘坐下歇着,半蹲着身子仰头失笑:“娘,我是去考试,又不是搬离京城…何况贡院那边只准我带一个考篮,您看看,你备下的熟肉就不止一篮子……”

“考篮装不下,你放仙人——”程春娘话吞回肚子,小小声道:“你放仙人洞啊,进了考棚你想吃啥就拿啥,便是官差闻到味也不会怀疑什么。”

盛言楚笑着点头:“这是自然,只不过娘这般大张旗鼓的替我张罗,回头外边有人问起时,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程春娘嘴角一撇:“你娘我可不是傻子,有些话能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盛言楚闷笑,迭声道:“是是是。”

-

二月十五当天,通往京城东南角贡院的大街进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密戒备之下,所有官员和老百姓的马车均不许在这条道上通行,像盛言楚这样的举子必须步行至贡院。

路上,送考的程春娘等人皆冻得牙齿打颤,走在前边的盛言楚将怀里热滚的汤婆子往脸上贴,这才稍稍挡了点迎面的寒风。

天南海北的举子不下千人,因而贡院将四面大门都敞了开来,便是这样,门口仍是排了一条长龙般的队伍。

举子们为了身子暖和些都挤在一块哆嗦打颤,盛言楚担心他娘被人揩油,便道:“娘,你先回去吧。”

盛言楚此刻排在队伍中间,轮到他进贡院时怎么着也要半个时辰后。

程春娘双手拢在袖子里,犹豫道:“要不娘再陪你一会吧。”

“不用,”盛言楚笑着将程春娘往外边推,“我一个人排着就行。”

“姐,”月惊鸿有些厌恶某些油腻中年举人投射到他身上的暧昧眼神,便拉拉程春娘,“姐,咱们在这帮不上楚哥儿什么忙,还耽误他温书呢……”

程春娘扫了眼四周,好些举人还带了书过来,只见他们一手挎着笨重的考篮,一手拿着书在那摇头晃脑的背诵。

“楚儿,我记得你没带书——”程春娘斩钉截铁地说。

盛言楚还真的没带,但为了‘赶’他娘回家,他摸进宽袖从小公寓拿出一本,面不改色地道:“带了。”

程春娘一噎。

雪天路滑,月惊鸿将程春娘交给盛允南搀扶后,忽而折返回来。

盛言楚正蹲在那认真地翻阅着读书笔记,乍然见一张俊容凑上来,盛言楚吓了一跳:“你咋没走?”

月惊鸿伸手在怀里摸了摸,紧接着一枚香符静静地躺在手掌心,月惊鸿手往盛言楚跟前一伸,别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好歹也是做舅舅的人,外甥下场,我这个舅舅当然得表示表示,只我身上的银钱不多,不能像姐姐那样替你张罗……”

抿了抿唇,月惊鸿也不管盛言楚接不接受,直接将香符的红绳子拉出来套在盛言楚脖子上,戴好后,月惊鸿站起身别扭的交代:“那日我已经找瑶山寺的主持为这香符诵过经文,这符既听过文昌帝君写得经文,料想能佑你高中,你、你若是嫌弃,也等会试结束了再摘下。”

一大段话说完后,月惊鸿根本不给盛言楚任何说话(拒绝)的机会,拔腿就往外边跑。

摸了摸尚有余温的香符,盛言楚不由自主柔和了笑容。

“看什么看?”

起身时,盛言楚怒目瞪向旁边几个垂涎月惊鸿容貌已久的猥琐男人,面上覆着寒霜,凌厉骂道:“再看信不信我剜了你们的狗眼?!”

盛言楚一直都清楚嘉和朝男子对断袖分桃一事看得很开,可他却没想到这群举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目露勾搭,也不想看看这是在哪,这是在贡院!

何况月惊鸿是他的亲舅舅,这些无耻之辈哪来的胆子冲他舅舅流口水?

盛言楚手中有考篮,一看就是应试的举人,只不过头上戴着一顶毡帽,故而几人没瞧见盛言楚的容貌,待看清盛言楚的长相,几人当即讪讪一笑。

这两人相貌有几分像,想来是亲眷,几人敢对月惊鸿抱有不轨之心,却不敢得罪同为举人的盛言楚。

会试立现高低,假使盛言楚日后高中,届时报复他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得罪得罪……”中年男人尴尬的拱手致歉,旋即远离盛言楚。

盛言楚甩袖冷哼,顺手将月惊鸿送给他的香符塞到脖子里。

-

队伍缓慢地往前进,轮到盛言楚时,盛言楚冻得脸颊通红,便是这样,贡院的官差依然冷漠的开口:“将衣裳都褪了,鞋袜也要脱,还有发髻——”

至于带来的考篮和手提着的一捆毛衣早已被另一个官差拿走。

盛言楚搓搓手,当着众人的面将怀里的汤婆子拿了出来。

“这东西不可带进去。”官差冷着脸将汤婆子丢进旁边的竹篮,随后拿起一根细细的竹鞭站在一旁候着。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解开暖和的棉袍后继续脱毛衣,待脱得只剩亵衣后,盛言楚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便是冷成这样,他还要张开双臂静等官差的搜查。

官差没有上手摸,而是执起竹鞭在盛言楚身上来回敲打,那鞭子细又长,看似没用力,实则打过来疼得厉害,盛言楚能清晰地感受到鞭子落到他身上时留下的火辣痛觉。

大约受了几十下所谓的‘鞭笞’搜查后,官差手一扬,盛言楚则如释重负的站到一边穿衣裳。

衣裳晾在一旁经风吹了这么久变得硬邦邦,穿到身上后好似周身围了一圈冰窖,盛言楚用力的搓手取暖,待穿戴好,他走到另一边去取考篮。

这一看,险些将盛言楚半条魂魄送走。

只见考篮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包吃食用得油纸都被官差抽走了,熟食、小鱼干、蜜饯、包子全打散混在了一块,官差似乎还不满意,拿起小刀将盛言楚带过来的蒸笼大卸八块起来……

盛言楚哭笑不得,他单知道会试搜查严格,却没想到竟到了这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不过官差还留有一点良心,像米面这类细微吃食,他们并没有将其混到熟肉当中,而是用衙门的筛子将米面筛了一遍,确保没夹带后又装了回去。

拎着乱糟糟的吃食盒子,再看看被官差们戳了好几个洞的毛衣,盛言楚叹了口气,认命的往贡院内走。

在经历了三查五审后,盛言楚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考舍号牌。

一进考棚,盛言楚立马放下考篮去检查屋顶。

考棚上方原有两块亮瓦,可惜现在被白雪压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屋内一片昏暗。

昏暗中,盛言楚看到屋顶上有好几条细细的亮光。

叹了口气,盛言楚如今只盼会试期间别出太阳就好,若是天晴化雪,那他这考棚岂不是要漏筛子雨?

检查完屋顶,盛言楚将门上布帘高高束起,外头光线一照进来,盛言楚这才有心打量会试的考棚。

不得不说,会试的考棚明显比乡试要干净。

就着门口刺骨的冰水,盛言楚将书桌和床档擦了一遍,一切收拾妥当后,他开始点火烧热水。

木柴受了潮,光生火就废了他好一番功夫。

待窑罐咕噜咕噜冒热气时,贡院前门忽响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

盛言楚探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四名身着官服的男人。

这四人便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他们有一个尤为别致的名字——总裁。

嘉和朝会试历来由吏部主持,走在正中的自然是吏部尚书,旁边那位老大人盛言楚见过一面,正是当日在翰林院大门口鞭笞潘才的翰林院大学士,其余两位,盛言楚不认识。

四位主考官来此宣读完会试相关提要后便走了,四人一走,贡院文官开始纷发蜡烛,皇城贡院就是大气,一次性发了五支蜡烛。

五支蜡烛管一天,足矣。

派完蜡烛,御林军走过来锁考棚,冷冰冰的铁链锁上后,意味着会试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