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南域各大岛屿的港口被封锁后, 盛言楚和华宓君一行人就在距离南域最近的一个小城下了船,此地叫宋城。

宋城靠海, 日常生活物资来源都是来自大海的馈赠, 自从南域港口被封锁后,近海的鱼类早已不能满足宋城百姓的所需,一些胆大的渔民便趁着天黑走隐蔽水路摸到了南域内港。

盛言楚知悉这件事时, 宋城渔民摸去南域内港已有一月之余。

而让宋城慌乱成热锅上的跳虾是因为那些出海的渔民家中生出了好几个怪胎婴儿。

此事闹出的动静惊天动地, 若说一个两个歪脸斜眼的胎儿是偶然,可一连好几个同时出现绝对事出有因。

宋城衙门立马着官兵将那几家婴儿带到衙门检查, 衙门里的人看到后吓得魂不附体, 因婴儿长相极为恐怖吓人, 衙门的人便自作主张当场将那些畸形丑陋的孩子就地活埋。

孩子们惨死后, 老百姓纷纷哭嚎地闹上衙门, 那些藏着掖着没将孩子交出去的渔民则连夜乘船想偷偷溜出宋城。

一时间, 宋城港口的戒备直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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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所在的官船正在排查有没有渔民带着畸形小孩登船,官兵们冷着脸持刀上来后,船上顿时纷乱如麻团。

耳畔边传来妇人和小孩的啜泣呜咽, 还有男人们压低的咒骂声, 间或掺杂着官兵的斥责。

盛言楚推开窗格,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隔壁船舱的矮门从里边破开, 走出来的官兵手中倒拎着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瘦小婴儿。

婴儿眼睛都没睁开, 小小的身子依旧保持着在母亲肚中的蜷缩模样, 官兵将婴儿小腿勒出五指红印,可便是这样,那婴儿倒挂在空中也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楚郎…”华宓君看得心一揪, “你看那孩子额头…”

盛言楚顺着华宓君的手看向婴儿的额头, 只这一眼盛言楚的心脉律动就加快了好几秒。

婴儿的额头上长有几片红鳞,阳光照射下十分惹眼。

这时船舱里平地响起一道妇人凄厉的咆哮声‘把我的孩子还给我’,紧随其后的是桌子掀翻的乒乓砸地声。

巨大动静后,船舱里冲出来的蓬头妇人用力抱住官差的脚,气势凌然地吼:“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孩子,他不是妖怪,他是我儿!”

“你儿?”官差居高临下地睨着妇人,一脚踹开妇人,讥诮道:“谁家孩子头上长鱼鳞?这不是海怪投生是什么?”

妇人应该是才生产不久,精疲力尽下根本就承受不住官差的窝心脚,这一下直接踹得往船门上砰咚一撞,盛言楚站在窗格下都感觉到窗门震得哐当摇晃,可想而知妇人伤得不轻。

唔得一下吐出一口血,妇人挣扎的往官差跟前爬,官差看都不看妇人一眼,像提着一只小鸡一样将婴儿带走了。

眼瞅着孩子看不到人影,妇人委顿在那痛心疾首地捶地哀嚎,四周船舱门开了又关,无人帮衬妇人,有些人还嫌弃的呸了声,阴恻恻地猜测妇人定是背着丈夫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否则怎会生出怪胎。

官差一走,华宓君忙让山栀去将妇人扶起来,妇人哭得嗓子都哑了,四肢软绵无力,身形如秋风落叶般摇摇欲坠,山栀将万念俱灰的妇人拖进船舱内,随后忧心忡忡的跑到华宓君面前。

“姑娘,那女子…”山栀指了指下.体,极力忍住犯呕,小声道:“还流着血水呢。”

华宓君陡然一凛,可她不懂女人这些事的料理…

盛言楚招呼阿虎跟着官差过去看看,见华宓君神思忧愁,便问可是那妇人有碍。

华宓君没隐瞒,将妇人下.体还在出血的事和盛言楚说了。

盛言楚抿了抿唇,当即吩咐道:“山栀,你去码头问问可有懂接生的稳婆,花点银子请个人登船帮她收拾收拾。”

山栀应声而去,很快和阿虎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跟来的老妇人是山栀花了一两银子才请上来的,捂着口鼻替生产的妇人洗干净后,老妇人呕得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无他,那位妇人产子落下的包衣上残留着一大片鱼鳞,鱼腥味和血腥味搅合在一块臭气熏天。

华宓君和山栀进船舱安慰妇人去了,阿虎则将官差处理孩子的事告知盛言楚。

“这艘官船待会就要开,不能误了时辰,可宋城衙门还没来得及将船上所有船舱都检查一遍,故而他们出赏银让大家揭发检举,搜一个怪胎出来就给五十银子,这会子船板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我打听过了,宋城衙门十分厌恶那些怪胎,打算待会直接捂住口鼻扔进海里喂鱼,也有人说不能这么轻易弄死,说要拿绳子吊着让海底的大鱼吃掉才不再让怪胎连累到他们。”

盛言楚大惊,他们怎么敢那么狠心!

“可打听到要丢到哪片海域?”

阿虎语气略凝重:“他们没透露。”

“再去打听。”盛言楚压低声音,神色带着几分无奈,“尤其是适才那婴儿,你若能救就救,切记,别惹祸上身。”

宋城陡然出现的怪胎事件闹着满城风雨,这艘开往京城的官船应该不想惹上腥骚,一定会就近将孩子们溺死在海里。

故而盛言楚又轻轻补了一句:“尤其是出港口的海域,他们极有可能将孩子抛在那。”

阿虎得令而去,船舱一时就只剩盛言楚一人。

外边喧嚣声依然还在持续,盛言楚听得心烦,左右闷得慌,便出去敲响隔壁妇人的舱门。

开门一瞧是盛言楚,山栀忙拍拍胸口,道:“姑爷怎么来了?”

盛言楚说过来看看,又问里边情况如何。

海面风大,妇人才生产完不能吹风,华宓君便让山栀扯了块布做了面简单的屏风将床和门隔开,盛言楚站在外边只能看到模糊的声音。

“还在哭呢。”山栀头疼不已,“姑娘劝了她好久,愣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味的叫着儿子。”

里边传来妇人细密的抽噎和华宓君轻柔的话语,山栀搬来小杌子让盛言楚坐在屏风外,华宓君听到动静抬眸望过来。

盛言楚轻咳了一声示意,华宓君拍拍槁木死灰的妇人手背,掖紧被子后,华宓君起身往外走。

跨出屏风后,华宓君轻声交代山栀:“你去看着,别叫她寻死觅活。”

就在刚才妇人痛定思痛想一死了之,好在华宓君眼疾手快将妇人救了下来。

山栀点头进去,华宓君则挽住盛言楚的胳膊出了船舱。

外边海风咸咸,船板上不时传来官差的怒吼声和老百姓害怕的尖叫声,期间还伴随着几声婴儿的啼哭。

“那妇人是宋城本地人,”华宓君将她探听来的消息讲给盛言楚听:“丈夫远在江南府做事,她原也在江南绣坊做活,怀了孩子后为了安胎便回了老家…”

盛言楚插了一句嘴:“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吗?”

“不是。”华宓君将耳边吹起的碎发撩到耳后,“听她说她家里还有个两岁多的女儿。”

盛言楚立马追问:“那她前头出生的女儿可有异样?”

华宓君一楞,旋即折身往船舱里走。

“楚郎你等会,我去问问她。”

内间很快传出女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家女儿好的很,怀她的时候我和当家的身上都没啥银子,我白天在酒楼做洗碗的活计,夜里还要挑灯做绣衣,便是这样,我女儿生下来时活泼的很…呜呜,怎么我儿头上会有鳞片?”

哭狠了,女人嗓子哑得只能出气音,华宓君端着淡水让女人润润嗓,女人打了个哭嗝续道:“…我和当家的这些年虽在江南府奔波求生计鲜少顾着老家,但每年清明和七月半,我们二人都会赶出来烧纸祭祖,从不落下…”

越说越痛苦,女人捶着硬邦邦的船板咬唇,泪水如夏日骤雨一般在脸颊上流淌。

“列祖列宗吃了我们那么多的香烛冥银,咋就没保佑我儿平安呢!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定要下地狱跟他们讨个说法去…”

女人鬼哭狼嚎惹得附近船客纷纷探出头不满,盛言楚拧眉敲敲屏风,华宓君会意,忙劝慰几句,女人呜咽擤鼻,旋即开口铿声道:“我儿才不是妖魔!”

华宓君意识到女人又开始哀怨,忙转移话题:“嫂子怀了胎后就一直住在宋城吗?”

“对。”

女人吸吸鼻子点头,“我怀女儿时就爱喝鲫鱼汤,江南府虽是水乡,但那边的鲫鱼十分的昂贵,当家的说我既喜欢喝鱼汤,不若回宋城老家安胎,这边临海,几个铜板便能卖一桶鲫鱼回来,我日日都喝,没想到……”

女人说到这悲恸欲绝,手突然往喉咙里扣,边呕边捶打自己,自残大叫:“要你吃!要你嘴馋,你不吃儿子会长鳞片吗!”

华宓君赶紧上前拉,谁知女人像着了魔一样不听劝,手一挥将华宓君推搡到屏风处,华宓君没想到女人力气这么大,脚崴了崴身子往后仰倒。

盛言楚脚步轻移,大手快速的捞起华宓君。

屋里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妇人吓得瞳孔骤然放大,见盛言楚低着问华宓君可伤到哪里没有,妇人愧疚地低下头,拢了拢凌乱的衣裳欲下床给华宓君赔罪。

“嫂子你还伤着呢,千万别乱动,小心扯崩了伤口。”

华宓君忙出声阻止,指着盛言楚介绍起来,“这是我家郎君,你别怕,适才帮你收拾的稳婆就是他让叫来的。”

妇人怔松了下,旋即卧坐在床冲盛言楚感激一拜。

既冲撞了进来,盛言楚便没打算出去,开门见山道:“我有几点疑惑,不知您可方便说道说道?”

妇人苍白的脸上强自扯出一丝笑容:“恩公只管问。”

“宋城出现畸形婴儿的事想来不是一天两天,你可知这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妇人想了想,抹开泪花道:“刚开始好像是在年初,但不是在宋城。”

盛言楚微微顿了下:“那是在哪?”

“在南域鸡鸣岛。”

妇人手指交叉攥得紧紧的,强忍着下.体传来的痛感续道:“鸡鸣岛离宋城远得很,消息是由出海的渔民带进来的,说年初那边有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妾产下一个男婴,那男婴…”

妇人悲从中来,捂着嘴不想再往下说。

华宓君扯扯盛言楚的衣袖,摇头示意其别再问了。

盛言楚眉头不自觉一皱,终是没有再追问。

交代妇人好生休养后,两人合上舱门回到自己的住处。

华宓君耐不住身上的血腥味,一进屋就开始换衣。

盛言楚满门心思都在宋城畸形婴儿案上,华宓君见丈夫对她脱衣都没兴致,便故意露着光溜溜的胳膊攀附到盛言楚后背。

冲盛言楚脖颈吹了口气,华宓君问:“楚郎可是觉得此事蹊跷?”

今天外日头炎热,华宓君穿得格外少,盛言楚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华宓君贴在他后背的那两捧柔软。

手臂微一用力,华宓君单薄的身子便坐到了盛言楚双膝之上,掐着华宓君盈盈一握的腰肢,盛言楚下巴抵在华宓君的肩膀上,幽幽道:“宓儿,我怀疑南域这片海被人下了毒。”

华宓君吃了一惊,吞吞口水后方道:“楚郎还觉得那海蟹有毒?”

买来的公鸡隔了两天后依旧活得好好的,什么毒的毒性这么缓慢?

“海蟹肯定有毒。”盛言楚十分笃定,“不止海蟹,南域这片海里的东西都有毒!”

“刚那妇人也说了,她怀孕后天天喝鱼汤,这并非她的体质原因,在江南府生头胎时她也经常喝,也不用怀疑她适应不了宋城的水质,她本就是宋城本地人…如此一来还能生下畸形儿,只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她每天喝的鱼里边有毒。”

华宓君诧异地捂住嘴,小小声问:“谁这么胆大往海里投毒,图什么啊?”

盛言楚将小妻子微颤的身子往怀里拥了拥,神色复杂道:“宓儿,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些大逆不道…”

华宓君噘嘴亲亲盛言楚的侧脸:“你说,我听着。”

盛言楚低低道:“十一年前,三公主掌管的朱门楼生意爆火,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什么?”华宓君茫然。

朱门楼是京城官场男人的销金窟,能进出此地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贫苦老百姓对朱门楼里的生意并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那地儿一夜得要千金。

朱门楼背地里的阴谋被西北各部捅破后,老皇帝怒而下旨让人连夜毁了朱门楼,这般一来,作恶多端的朱门楼一夜之间消失匿迹,除了官场上的一些人,几乎没有百姓知晓当年朱门楼的纸醉金迷。

盛言楚闷声道:“吏部卷宗楼有只字片语的记载,言及使朱门楼生意蒸蒸日上的是那些胡人姑娘生下的畸形儿…”

华宓君眼睫轻颤,隐隐觉得不妙:“楚郎,你不会暗中在查朱门楼案吧?”

华宓君并非对朱门楼案丝毫不知,幼时曾偷听到老祖宗和官场好友对弈闲聊,每每聊到朱门楼案,老祖宗和好友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总之,朱门楼案子很不光彩,大抵是因为里面涉事的多是朝堂中的官员,近些年有关朱门楼的消息都在渐渐消匿,想来是当年的漏网之鱼在暗中清理此案。

“我是查了点。”盛言楚如实说,“不过查不到什么紧要的线索。”

“别再查了。”

华宓君亲亲男人的鬓角,哑着嗓子说:“朱门楼是三公主开的,她是皇族人,天子脚下公然拉拢官员狎妓,她胆子真大,你若细查下去,势必会拉出更多不该浮出水面的事。”

盛言楚握住华宓君的手抵在胸前,轻飘飘道:“这话你年前和我说我还能听得进去,只现在——”

“年前?”华宓君捕捉到时间线,心跳莫名加速:“你干了什么?别乱来啊楚郎…”

盛言楚笑着颠颠怀中的佳人,垂下眼睑和华宓君四目相对:“你别慌,我没瞎折腾。”

“那你…”

“年初我带娘去了趟虞城,义父和我说了一些事。”

盛言楚略略苦笑:“我娘原有个相好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事你知情吧?”

华宓君点点头,脑中闪过一片灵光:“你别告诉我那姓柳的男人和京城朱门楼案有关。”

“你猜得对,他还是此案的主角儿呢。”

闭了闭眼,盛言楚艰难地呼出一口浊气:“那日在虞城,义父和我分析一通后,断定柳持安就是三公主当年嫁去西北皇族的夫婿赫连氏。”

华宓君呼吸顿了下:“赫连氏一族不是早已经被官家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侥幸没死。”盛言楚淡淡道:“逃到我老家怀镇易容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化名为巴柳子,利用这个身份和我娘…”

盛言楚烦躁的啧了声:“他死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没招,料想他会找朝廷报仇,我索性借着他的新身份让他跟我娘来了一个了断,可他左瞒又瞒还是露出了马脚,他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剃了胡子的男人,那男人我幼时见过一面,正是朝廷通缉的‘鬼斧’杀人魔。”

华宓君倒吸一口凉气:“鬼斧我有印象!当年我随老祖宗来南域小住,在官道上还看到官兵追着他跑,那官爷也是个狠人,脸愣是被鬼斧用刀划拉出一道深口子也没松手。”

“老祖宗不忍心,便叫身边的人过去帮忙,好险,若非老祖宗的人出手,那官爷怕是头颅要落地。”

华宓君说得官差应该就是孟双。

盛言楚心下微讶,犹记得那年孟双从南域回来时脸上伤痕累累,可孟双依旧摆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没想到当年的情形这般艰险。

思绪拉回现实,盛言楚接着道:“义父说鬼斧真实身份是西北丘林氏人,丘林氏子子孙孙都效忠于西北皇族赫连氏,柳持安能唤得动鬼斧,可见他的身份只能是赫连氏。”

华宓君咬咬唇:“老祖宗说赫连氏皇子妄为人夫,弃三公主这个正妻在京城不顾,官家替三公主叫屈,因而三公主病逝后,官家一气之下将赫连氏一族屠杀殆尽。”

这理由很充分,父亲为远嫁的女儿鸣不平而下狠手,谁也没资格去拦,故而赫连氏有此下场朝中并没有人觉得老皇帝心狠手辣。

但盛言楚排除。

“柳持安和三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小家私事,这事闹再大官家也不能杀赫连氏一族泄恨,何况——”

“何况什么?”华宓君问。

盛言楚一拳用力敲在桌上,深深吐息后才道:“何况三公主她并不无辜,她对赫连氏一族下那等断子绝孙的狠毒,以至于西北各部几年内降生下来的孩子都面有残缺。”

“等会!”华宓君听得迷糊,打断道:“西北各部也曾出现过怪胎?”

盛言楚嗯了声:“西北人信神,怪胎降生后于他们而言不吉利,因而这事他们鲜少对外人言,但此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华宓君心头一震,支吾开口:“难道往南域下毒的人和当年谋害西北子嗣的人是一伙?”

“应该是。”

华宓君慌得从盛言楚腿上站起来,眼带焦灼,一针见血道:“楚郎,你说会不会是柳持安回来报仇了?”

从听了隔壁妇人的话后,盛言楚便怀疑老皇帝故技重施,想借此让盘踞在南域地界的海贼主动交出领地,然而华宓君的这句话宛若老和尚手中的木鱼猛地将他敲醒。

就在这时,两人脚踩的官船忽而震抖。

外边顿时响起长鸣的鼓锣声,船手齐齐吆喝:“船要开咯——”

盛言楚忙跑出船舱,隔壁妇人仰天哭嚎,不顾周身疼痛裹着布单踉踉跄跄的往船板上跑,边哭边喊着‘我的儿’。

船板上的哭声并不少,都和妇人一样的遭遇。

盛言楚大步行至宽阔的船板之上,船板上的官兵早已走了,而那些被抢走的怪胎现在都在官船的船夫们手中。

小孩子哇哇大哭地吊在粗硕的鱼竿上面,此刻正被那些船夫钓鱼似的往水里一扔又拉起来。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有妇人红着眼凄惨痛骂船夫:“她还那么小你们怎舍得!怎舍得…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哇——”

“快把我儿子放下来,我求你们了…”

一人见孩子被呛得已经没声,当即瘫软在地一个劲的用力磕头:“求求各位大爷放过我儿吧,我求求你们了。”

其余人纷纷跪在那磕头,砰砰声落地震得围观的船客们皆忍不住抹泪同情。

船主叹气走过来:“你们还是早些绝了心思吧,这是衙门下的死令,不是我狠心要杀他们。”

有船客看不下去了,小声道:“怪胎虽是大凶之兆不能存活,但也没必要这般折磨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若行行好,积德将他们放——”

‘了’字还没出口,船主蹙眉反驳:“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咱们赶船的人向来图吉利,若是将这些怪胎放生,到时候出行遇恶劣风雨反噬,你们担着吗?”

说着,手指向刚才求情的船客:“还是你能保船上的人平安无虞?!”

船客吓得脸一白,嗫嚅了下终是闭上了嘴。

“继续!”船主大吼:“这些怪胎都是罪孽深重之人的转世,留不得!大人说了它们不易死,就得用这种吊着魂的方式杀了才能了事!”

一声令下,船夫们迫于无奈又举起手中的鱼竿在海水中起起落落。

围观的船客们默默垂下脑袋,再无人冲出来说情。

船板上挣扎着要冲过来抢鱼竿的男女都被人桎梏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人儿呛死在海中。

-

盛言楚悄悄靠近人群中的阿虎,将小公寓里的弯刀拿出来,沉声问:“会凫水吗?”

阿虎握住弯刀,不用盛言楚说也明白其中的意思,点头肃穆道:“爷安心等着。”

说着就一头扎进海中。

官船驶出港口后天色渐黑下来,阿虎绕着船身游到吊杀婴儿的船岸,探出脑袋抹去脸上的海水,一抬头就看到一幕惊悚的画面。

幽暗的海水之上垂着十几条粗粗的麻绳,每根麻绳都捆绑着一个畸形小孩,小孩们长相触目惊心,只看这一眼就令阿虎惊骇不已。

紧了紧手中的弯刀,阿虎屏息一口气沉入海中继续追着官船往前游。

从海底往上看更为惊惧,麻绳上的孩子们应该都已经断气,小身子被海水冻得红紫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沿途海中的海藻割得遍体鳞伤。

阿虎越看越心疼,加快速度游到船岸,官船大,若不探出脑袋根本就发现不了阿虎游荡在下边。

握着鱼竿的船夫们其实并不敢往下探看,他们不是正经的刽子手,戕害这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于他们而言是噩梦。

鱼竿突然哐拉一声响,船夫们往上一提,发现悬吊在尾端的婴儿不见踪影。

船夫顿时长松一口气,对一旁的同伴道:“被鱼吞了也好,省得吊在那一路受罪。”

同伴亦于心不忍,但老大的命令在,他不得不执行。

脑中天人交战中,手中的鱼竿骤然一松,拎起来一看麻绳断了。

两个船夫面面相觑,均认为婴儿被海中的鱼儿咬走了。

阿虎脚蹬踩在官船凸出的船板上,艰难的将衣裳脱下来系成包袱,勾着麻绳割断后,阿虎小心翼翼的将婴儿往肩上的包袱里放。

小婴儿身体冻得硬邦邦,阿虎也没想过能救出活的,可割下第七个绳索抱住婴儿时,阿虎心一颤。

还有气!

顾不上许多,阿虎忙加快进城,一口气背着七个婴儿游到盛言楚所在的船舱。

“爷。”阿虎激动的手舞足蹈,“少夫人,您快看,这孩子还活着!”

盛言楚赶忙将孩子接住,的确还有气,只这软软小小的身子弄得他手不知往哪里放好,就这样僵持着。

华宓君理智尚在,忙招呼山栀去守门,她则反手将孩子轻轻放置到床上。

盛言楚上前一步,回忆着上辈子学到的溺水后的急救方法,钳出小孩嘴里的水草后,他深吸一口气照着小孩的嘴开始渡气。

这小孩属实命大,救活后竟然不哭。

一旁的华宓君目瞪口呆,盛言楚快步走到另一个孩子跟前,可惜同样的办法并不管用。

华宓君照着盛言楚的法子去救第三个,依旧没成功……

两人颓丧地叹了口气,继续救第四个。

阿虎不敢耽误,将背上几个孩子都取出来后,扭头就往外边冲。

七个孩子只活了两个,剩下五个紧闭双眼僵硬的躺在床上一动一动。

“我去帮阿虎。”华宓君抹开泪,言语果断,“我会水,楚郎,你留在这看着孩子们别叫外人发现,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连走带跑的脱下锦鞋消失在夜色中。

山栀心鼓咚咚响,守在门口来回张望,唯恐有人往这边来。

屋内,盛言楚将救活的两个小生命往小公寓里送,这两个孩子虽活了下来,但脉动很慢很轻,再不采取措施,怕是活不长久。

今天不是白雾到来的时间,他只能跑上跑下将玻璃瓶打开放出白雾,可这样实在太慢,小孩等不及抢救,不得已他拿出弓.弩,连发数十支箭射向玻璃瓶。

‘砰砰’脆响声中,白雾随之在客厅蔓延开来,过了一会,两个孩子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粉红的小拳头朝天轻轻挥舞着,闭着眼呜呜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外头没有动静,盛言楚这才有功夫细看两小孩的面目,也是巧了,其中一个孩子额头美人尖的地方长有几片红鳞。

盛言楚下意识伸手去摸,鳞片很软,旁边有一块大概是因为在水中浸泡太久隐约有些松动,咬咬牙,他将其撕扯了下来。

小孩疼得哇哇大叫,盛言楚忙拿浸泡过白雾的毛巾盖在伤口处,很快哭声小了下去,疼痛促使小孩睁开了双目。

黑黝黝的小眼睛十分好看。

掀开毛巾,盛言楚惊喜的发现小孩额头上并没有出现血淋淋的伤口,揭掉鳞片下的肌肤只略比正常肤色深一些罢了。

也就是说,这些鳞片拔掉后其实是胎记?

有了这种想法,盛言楚心中欣慰不少,投放到南域海里的毒极有可能污染了水质,而那妇人不间断的吃有毒素的海鱼,如此才导致孩子降生后和常人不一样。

另一个孩子情况要糟糕一些,五官并没有异样,问题出在双手之上。

两只小手手一共有十三根手指。

这种畸形放在上辈子算不得什么,做手术切掉多余的手指就成,但古代极为忌讳多指现象。

“姑娘,阿虎——”

是山栀的声音。

盛言楚抱起两个孩子瞬间跃出小公寓,几乎是落地的同一时间华宓君和阿虎从外边进了来,怀中抱着湿淋淋的孩子。

一共八个,三人同时抢救,只活了一个。

听到小孩弱小的哭声,华宓君乏力的往地上滑倒坐下。

实在太累了。

阿虎体力好还能站住脚,华宓君此刻连抬手臂的劲都没有。

“喝点水,阿虎你也喝点。”

有事没事就劝人喝水的盛言楚上线。

华宓君清楚盛言楚倒得水是什么,阿虎则口干舌燥至极,一股脑喝下去后只觉得甘甜,没什么其他想法。

夜深人静,好在没人注意到鱼竿上的小孩被他们救了下来。

三个活下来的孩子不能不吃东西,盛言楚只好敲开隔壁妇人的舱门,得知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妇人捂着嘴无声落泪。

鱼汤原是下奶的好物,然经此劫难后,妇人再也不敢喝鱼汤。

妇人母乳倒是多,但也不敢冒然将含有不知名毒素的母乳喂给三个小家伙,好在妇人有经验,提出喂孩子们喝蔬菜汁或是淡米汤等。

这一夜,五个大人都没合眼,忙前忙后守着三个小家伙直到天明。

官船依旧在静绥县港口停一晚,盛言楚带着阿虎找上舅舅程有福,乍然看到一箩筐隐有发臭的死尸,程有福吓得屁股戳地。

说明缘由后,程有福动了恻隐之心,连夜带着外甥挖坑埋葬。

处理好这些后,盛言楚和华宓君四手紧握,继续踏上返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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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并没有顶着风险将另外两个孩子送还给他们的亲生父母,而是将其一路带到了江南府。

江南府有钟谚青在,一开门看到好友怀中抱着个睡得香甜的孩子,钟谚青的惊诧不必程有福少。

“你、你不是才成亲吗?这么快就——”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没出来,因为华宓君手中也抱着一个。

钟谚青:“……”

京城现在流行带着正妻出去抱小妾的孩子回来?

“去你的!”盛言楚笑骂,踢了踢钟谚青的屁股,催促道:“快去帮我请两个乳母过来,孩子快饿坏了。”

钟谚青打破砂锅问到底:“楚哥儿,这孩子不会真是你外头女人——”

华宓君翻白眼:“他敢!”

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吓得钟谚青心肝一颤,怀中小孩也吓得不清,华宓君赶忙来回走动哄孩子 ,不忘拿眼睛斜盛言楚。

盛言楚将钱袋子往钟谚青怀中砸:“麻溜的!”

钟谚青很上道,夸了句弟妹霸气后,揣着银子找乳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