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来的这两个孩子都有缺陷, 所以盛言楚不敢直接让乳娘接触,便将羽毛竿做成吸管, 一滴一滴地喂孩子喝。

趁华宓君进屋换洗, 钟谚青操着大大的笑容滑稽地蹲在一旁看盛言楚喂奶。

“说吧,这两孩哪来的?你够能耐的啊,才出去一趟就拐了两孩回来。”

盛言楚轻柔地擦掉小孩嘴角流出的奶渍, 另一只手竖在唇边:“出去说。”

额头有鱼鳞的孩子被妇人抱回家去了, 留给盛言楚的正好凑成一个好字。

在船上的那些时日,盛言楚夜里总会悄悄的将孩子们抱到小公寓里温养, 为了使他们的小身子上的创伤减至最低, 盛言楚每晚都会开些白雾让他们吸, 一路走来, 小公寓里的白雾渐渐所剩无几。

留阿虎在里边看着, 盛言楚和钟谚青蹑手蹑脚地退出屋子。

院子里艳阳高照, 在屋里喂奶的这段时间,盛言楚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衣裳早已湿透,胡乱的将上衣褪下搭在腰间圈着, 长腿一屈跪坐到冰凉的矮石墩上。

聒噪的知了声下, 两人举杯对饮。

江南府虽热, 但妙在水多, 闷燥的夏风卷着湿湿的水汽送到凉亭, 一会就将盛言楚后背的汗吹干。

和钟谚青说起小孩的来历时, 华宓君带着山栀过来了一趟, 是来送干衣裳的。

伺候盛言楚换好装束,华宓君没久呆,很快就离开了凉亭。

钟谚青打趣的冲盛言楚弹了个响舌, 唯恐华宓君没走远, 钟谚青半掩嘴,贱兮兮道:“好多人都说弟妹凶悍的很,会武,可今个瞧着不太像啊,莫非你有一套了不得的御妻之术?”

盛言楚笑而不语,暗道华宓君凶名在外都是唐氏在背后作祟罢了,实则华宓君并非传言中那般骄横,不过小性子当然是有的。

“哟哟哟。”钟谚青还是老样子,坐下没半天就起来对盛言楚动手动脚,推搡盛言楚的胳膊,揶揄道:“快说说,好歹从前在临朔郡守府姑父还压着我喊你老师呢,你既有妙招,可不得教教我这个学生。”

盛言楚拍打掉钟谚青伸过来的手指,没好气道:“别提那事,你一提我就头疼。”

他小时候十分希冀当老师呢,但这种远大的理想愣是载在了钟谚青身上,一想到以后的教学生涯要碰到钟谚青这等‘厚颜无耻’的多动症小孩,他立马打消了伟大的念头。

钟谚青憨笑挠头,坐回石椅,两人续又唠嗑起宋城的事。

“好在你带来的小孩不是面目有残缺。”

钟谚青顿了下,弯起指关节扣响桌子:“我那年到江南府游玩,碰到一个…啧啧,你是没看到他的遭遇,连乞丐都比他吃香,老百姓看到他,皆避他三丈之外。”

盛言楚歇了笑,沉声道:“我准备将这两个小孩带去京城,他们一个多指,一个耳长,但出生没多久,若有良医医治,早些将多余的指头和耳朵剪掉,长大后应该和常人无异。”

“好端端的带两个孩子回京城,你怎么跟外边人交代?”钟谚青眼睛往华宓君离去的地方斜,小声道:“弟妹能答应?你才成亲,说不好明年家里就要添孩子。”

喝着凉茶,吹着小风,盛言楚舒适至极,身子往后半躺,闻言笑道:“你瞧瞧你这话说得,敢情我娘子在你眼里就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女子?”

“我可没这么说。”钟谚青笑。

翘起二郎腿,盛言楚嘚瑟道:“这事是她先提的,你也说了我明年些许要有自己的孩子,正好,养着他们可以提前感受为父为母的艰辛。”

钟谚青坐直身子,语重心长地劝:“若说别的孩子 ,你和弟妹想养,养就是了,左右你现在家产丰裕,但——”

指了指身后屋子,钟谚青欲言又止 ,吞吐道:“你说找良医帮他们医治,可敢切指断耳的大夫世上有几个?便是京城有,他们的嘴严吗?到时候将消息露出去了怎办?官家因三公主的缘故,最不喜的就是怪胎。”

末了,钟谚青轻轻补上一句:“三公主的事是我先前游玩西北时听来的野史,也不知真假。楚哥儿你是朝官,养着两个怪胎终究不是好路子,你若怜惜他们,就将他们放在江南府买几个奴婢帮着养,无须带到京城去,省得惹官家的晦气。”

盛言楚蹙眉僵住,这两个孩子太小了,跟着他往京城奔波委实疲累,何况钟谚青说得在理,他得顾及自己的前程。

老皇帝对西北各部下毒致使赫连氏一族频出畸形后代,想来对这类孩子极为厌恶敏感,这时候他把两个畸形小孩带回京,有心人将这件事捅到老皇帝跟前,他受冷待是必然,这两个小孩恐怕也凶多吉少。

“我来安排此事。”钟谚青直截了当道,“交给我你放心,江南府我熟,我绝对不会让外人知道咱们这有两个小孩。”

“那就多谢了。”盛言楚拱手谢过,淡笑道:“大夫我会另寻,多耳的那个小孩毕竟是小姑娘,我得帮她寻个好大夫,不然长大后耳边留疤可就不好了。”

钟谚青点点头,拉着盛言楚往外走:“走走走,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去看看你家的墨石铺子吧?”

小孩有了安置的好地方,盛言楚心口悬着的大石块终于挪开,闻言理了理衣裳,笑道:“走吧。”

-

江南府是读书人的天堂,从钟家踏出脚那一刻起,盛言楚就嗅到了四处飘着的墨香。

钟谚青打点的盛家墨石铺子位置设在江南府府学后边,位置并不算顶好,盛家墨石是后起之秀,能占到这块地其实算不错的了。

今年八月有乡试,江南府各大书肆人头爆满,便是热假期间,依然有不少书生顶着烈日跑到书肆读书。

盛言楚进去时,墨石铺子里静谧一片,入目可见的书生们均低着头研墨写书文章,几乎没人发现盛言楚走了进来。

江南府的盛家墨石铺子和其他地方差别很大,像周蜜打点的京城墨石铺子空间并不大,铺子上能放得下脚的地儿都摆上了墨石架,京城寸土寸金,没得像江南府这样劈出空旷的屋子让书生们坐在里头静读。

钟谚青带着盛言楚坐到柜台前,笑道:“你此番来了正好,倒省了我仲秋过后将这些账本寄到京城,你查查看可有问题。”

盛言楚没有虚伪的推脱说钟谚青做得账不用查看,接过厚厚一打账本,盛言楚抬眸张望,大步往中间空出来的书桌走去。

江南府书生多,平日里各处的书肆都人满为患,钟谚青便投其所好,将售卖墨石的高脚架围着屋子摆一圈,空出来一大片地方则端来一方方书桌,上边整整齐齐摞着一些有趣的书籍。

盛言楚一坐定,恍惚一瞬间重回到上辈子的校园生活,底下学生们排排坐好,可惜上首没有三尺讲台,下边的学生们也没有调皮捣蛋的喧哗,都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做生意的铺子,书桌免费坐,桌上的书册可以免费看,但铺子里的茶点和墨水得掏钱才能享用,且不可外带东西进来,因而铺子除了卖墨石,还兼卖纸、毛笔、吃食等。

这些东西盛家没什么进货来源,都是帮别人卖得,好比当初盛言楚为了开拓地方墨石市场让京城社学的商户朋友帮他在各家铺子里摆墨石代卖是一回事。

分成三七,这些纸笔盛家能拿到三成,算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进账。

算盘噼里啪啦敲打完,笔尖落下账目后,盛言楚微笑地端起杯盏呷了口温茶。

世道不管怎么变,读书用物和化妆品永远都是赚钱的好路子。

钟谚青搬着板凳坐到对面,道:“马上就乡试,我已经让下边的人做了几套蟾宫折桂的刻印墨石,预定此墨石的书生都有上千人了。”

盛言楚轻捻手指翻开另外一本账册,上面画着钟谚青接管江南府墨石铺子以来设计的刻印图案。

年初有年年有余吉星高照,二月龙抬头那日出了‘天子耕地臣赶牛’的画卷,每月都有不同的图像,到了今年八月则出了恭祝秀才们乡试高中的吉祥语。

盛言楚觉得这种促销法子极好,提笔思忖片刻,他往画册上添了几笔。

“状元墨?”钟谚青头伸过来呢喃。

盛言楚勾起唇角,放下笔:“做生意总得弄点噱头才好,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江南府这么多家墨石铺子,也就我家铺子能冠上‘状元墨’的称号。”

钟谚青右手握拳往左手上咚,眼冒金光:“对对对,我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竟只顾着金蟾折桂去了,什么好词好语都比不过‘状元墨’这三个字啊,有它在,书生们自是会趋之若鹜的买它。”

盛言楚浅浅轻啜茶水,忽听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扭头往后边几张书桌扫了眼,只见有一书生肩膀微微颤抖,豆大的泪珠滴答往下掉,似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难堪和卑微,书生将桌上的书信小心翼翼的叠收起来,旋即趴在桌上抱头咬唇无声哭泣。

夏日酣睡在桌上的书生不少,若非盛言楚将书生从看信到哭的变化全程看在眼里,一时间他还分不出这人和旁边眯眼睡觉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不用过去看看么?”盛言楚示意钟谚青。

钟谚青摇头,道:“不用问也知道那信是家里寄过来的,江南府游学的人多,为了八月乡试,好些附近郡城书院的书生年初就背着包袱来了江南府,喏,那人应该就是。”

原来是出远门的游子书生。

“怕是想家了。”钟谚青一句话总结,笑了笑:“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一点都不假。”

随手指了指几个坐在那埋头苦读的读书人,钟谚青淡淡开口:“日日来咱家铺子看书的书生们八.九不离十都是游子,江南府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但各大书院里的书生对外来的学子极为排斥,这些游子有引荐书倒能进书院跟着读书,若无,就只能呆在铺子里,耳朵还要留心着外边的消息,但凡有哪家书院的学正先生仁慈开座堂,他们保准头一个冲进去占位置。”

盛言楚半支着手肘听得入神,从前在静绥县学读书时就曾听赵蜀说过游学路上的趣事,那时候他还憧憬着有朝一日他也能来江南府畅游一番知识的海洋,但今日听钟谚青这么一说,他忽而觉得游学之路似乎并不快乐。

远离故土,身处他乡还要时时刻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钟谚青越说越得劲,唾沫星子直飞。

“楚哥儿,我才说得那些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租宅子,都说京城地价昂贵,江南府在这方面不遑多让。”

比出一根手指,钟谚青来回晃荡,故作玄虚地问:“一栋小院租半年你知道要多少银子吗?”

盛言楚配合的摇头,钟谚青啧叹:“三百两!”

“这么贵?”

“可不嘛!”

钟谚青哼了哼:“四个书生合租,便是这样他们每个人也要出七十五两,七十五两诶,放在我老家那小山村子,几年都挣不到七十五两,何况读书人还有旁的开销,每月光笔墨就要用上一两左右,江南府的笔墨又贵……”

盛言楚打断喋喋不休的钟谚青,问出关键:“他们没银子租宅院,那他们这些游学书生平日住哪?”

“住城外庙里呗,还能住哪?”

盛言楚难以置信:“你别是逗我吧?”

他带着华宓君才从城外进来,江南府庙宇多的可怕,因每日上香的人繁密,庙里香火气味十分的呛鼻,他才下码头就闻到一股股难闻的烛火气味。

让他在那等地方呆半个时辰他都觉得窒息难受,何况夜里要睡一宿。

“我骗你作甚?”

钟谚青撇嘴:“城郊各大庙宇后山都有笼房,这是江南府的一大特色,这些笼房是专门给远道而来的游子们住的,不过只能夜里住,白天香客多,住持担心他们会扰了人,所以天一亮他们就会自发的下山往城内赶。”

往哪里赶不言而喻,要么去各大书院蹭课,要么就来铺子里免费看书。

书生多,免费使用的课桌少,故而这些书生困了累了都不敢离开桌椅,生怕半道被人抢了去,累了就直接趴在那将就的眯睡片刻。

功名路从古至今都异常艰辛,想攀登上仕途高峰,大多书生都要经历这段难熬的岁月。

盛言楚感慨之余,先前捂脸细声细气哭泣的书生揉揉哭肿的眼睛,拭干泪,书生咕了口铺子里一个铜板一大碗的凉茶,旋即沉下心拿起书继续品读。

其余午睡的书生也都起了来,不一会儿铺子里便不再有酣睡的呼吸声,入耳唯有书生们翻书的哗啦声。

盛言楚拎起笔点点墨汁,想了想后在画卷上又落下几行字。

钟谚青将画本挪到眼前,上面写有两手诗,品读后,钟谚青眼中儒慕之情呼之欲出:“楚哥儿,这些都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老师我的。”

不用看也知道钟谚青此刻嘴巴惊得没合上,盛言楚拿走画本,挽起手臂继续奋笔疾书。

见盛言楚全神贯注,钟谚青忙按住激动心绪,起身绕坐过来,搓着手凝神屏息往下看。

铺子里看书的书生们都认识钟谚青,觑及钟谚青站在那欣喜若狂地看一男子挥毫,有几个书生禁不住好奇放下书走过来。

“停船做闲客,羁旅望乡愁……”

书生们习惯性的吟咏出来,盛言楚一手行书宛若惊龙,洋洋洒洒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做出五六首思乡的诗文。

文字冰冷,却最为打动人心。

盛言楚落笔后,四周的啜泣声连连。

“好诗!”说话的是那个趴在桌上偷哭的书生,书生拱手冲盛言楚作揖,苦笑地问:“贤弟莫非也和我们一样游学在外?”

天热,盛言楚畅快地写了一通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找钟谚青要了把芭蕉扇子慢慢摇着,正欲说话时,旁边一个书生抹开泪抢着说。

“定然跟我们是一路人,否则这个小兄弟字里行间怎会藏着这般刻骨镂心的莼鲈之思?”

盛言楚淡笑,到口的话愣是没快过钟谚青那张嘴皮子。

“嗐,这你们可就错了!”钟谚青不嫌热地揽着盛言楚的肩膀,与有荣焉地笑:“这位可不是什么小贤弟,你们得称呼他一声大人才对。”

“大人?”

不知谁猛然一声尖叫,屋子里的书生瞬间笼过来。

“哪位大人来了?”立马有人追问。

偷哭的书生抖着手指指盛言楚,结结巴巴道:“钟掌柜说是这位贤弟…”

“瞧着年纪不大诶。”有人表示怀疑。

“钟掌柜你别是说笑吧?”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掩饰不住惊讶,“这位小兄弟五官尚且稚嫩,若说他是个秀才或举人,倒有可能,只是这大人一说未必太过惊世骇俗。”

钟谚青按着盛言楚不让他解释,非要自个嘚瑟一番:“我何时说过大话?你们吖,便是再节省也得花点银子隔半个月就买一份时务报看看。”

书生们纷纷抓耳挠腮,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实在捉襟见肘。

“瞧瞧,不看时务报你们竟连上年的新科状元都不认得。”

钟谚青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隆重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新科状元盛言楚,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一位,官至从六品。”

话音一落,书生们惊得忙掀袍欲跪,被盛言楚伸手虚抬住。

“大家不必多礼,如今既不在朝堂,我又比诸位小许多,诸位还是唤我声弟弟吧。”

“不敢不敢。”书生们忙拘谨地笑摆手。

盛言楚没强求,一一应下众书生嘴里的大人叫唤。

偷哭的书生捕捉到盛言楚的姓氏,刹那间书生脑中精光一闪,脱口而出:“大人您不会就是这家墨石的东家吧?”

盛言楚笑着点头:“正是。”

有死读书不闻窗外事的人一脸茫然:“为官者能行商?”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反驳:“你懂什么,上年的新科状元是商户出身。”

“我的天老爷!”

人群中有人惊呼感慨,“商户科考的恩赦下达到地方不过才十来载,盛大人竟这般快就入朝做了官,这、这才是真正的寒窗苦读十年呐,不像我,读了十五六年了还只个秀才!”

书生们的嘴一点都不亚于村头妇人,呱唧呱唧说个不停。

好不容易逮到个状元郎,书生们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围着盛言楚问东问西足有一个钟头,盛言楚对着一群不相识的书生们,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学霸大佬重回校园给那些高三的学生打call助威一般。

“乡试求稳,会试求精。”盛言楚端坐上方,轻摇着扇子,循序渐进的将自己多年的经验说给大伙听。

底下书生们正襟危坐,齐刷刷在那认真听讲。

消息散得快,须臾,别处的书生听到有状元现身盛家墨石铺子授课,二话不说铆足了劲冲了过来。

也就垂眸绑个腰带的功夫,再抬眼时,铺子里便挤满了书生,没椅子坐就站着,屋子站不下就扒着窗格边探头听,生怕漏掉一丝一毫不该错过的东西。

盛言楚讲得口干舌燥,钟谚青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间隙还不忘找了一个写字快得小厮在忙记录。

盛言楚不明所以,中途歇息时拉着钟谚青问了一嘴,钟谚青嘿嘿乐,附耳道:“江南府最出名的就是各种诗书文章小册子,你是状元,道出来的话于他们而言就是玉律金科,回头汇总成‘盛状元笔录’小册子让孙掌柜家帮着印出来摆买,哼,绝对有赚头。”

孙掌柜家的儿子在严栖江掌管的京城商户社学读书,家中有祖传的印刷本领,手艺虽没有朝廷掌控的印刷术好,但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其实也还不错。

盛言楚哑然失笑,钟谚青做生意的头脑不赖啊。

-

华宓君久而不见盛言楚回来,便派山栀过来喊,待看到盛家墨石铺子里里外外全是男人,山栀脸红彤彤的,不敢再近前一步。

阿虎跑过来问,知悉来龙去脉后,便让山栀回去。

“爷。”

难为阿虎威猛的大高个从外边挤了进来,见阿虎面有急色,盛言楚遂停了‘演讲’。

“出了什么事?”盛言楚问。

盛言楚一动,书生们近百来双眼睛直勾勾地挪到阿虎身上,阿虎被盯看着头皮发麻,暗道得亏没让山栀过来,这么多男人呢。

走到近前,阿虎放低了声音:“爷,陶娘子来了。”

陶娘子就是那个诞下额头有鱼鳞胎记的妇人。

盛言楚立刻明白,对满堂的书生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吧。”

书生们纷纷起身拱手 ,欢声笑语中让出一条路子请盛言楚离开。

使了个眼神给钟谚青,钟谚青忙追上来。

盛言楚瞥了眼陆陆续续走出来的布衣书生,小声交代:“这些游子大多入不敷出,那些思乡诗你就别刻印在墨石上卖高价了,回头请他们帮着抄一抄,包着乡试墨石一并卖掉,就当仲秋折扣。”

钟谚青听得发楞:“如今外头都知道新科状元盛言楚来了江南府,你那些诗若是刻印成墨赶在乡试前卖掉,进账至少比平时要高三成,你舍得不赚?”

盛言楚笑笑,揩掉头上的汗珠,叹息道:“钱赚不完的,我目前不缺银子花,少他们一两二两的银子并不碍事,就当做善事积德。”

“你这何止是积德?!”钟谚青拔高音量,惊悚道:“白送给他们,还找他们抄写诗文,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抄写诗文?”

狗鼻子书生们立马顿住脚,“钟掌柜,敢问抄什么诗文 ,我们几人可吗?”

盛言楚笑着扬长而去,任由口若悬河的书生们将钟谚青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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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钟家后院,盛言楚老远就听到了里边的欢声笑语,还有男人爽朗的哈哈大笑。

盛言楚眉头不禁挑起,阿虎忙道:“陶娘子的男人也跟着来了,说要来谢谢爷那日的救儿恩情。”

推门而入,瞅见迎面走来的盛言楚凤表龙姿,陶娘子身边站着的男人快步小跑上前。

噗通一下跪倒。

“恩公!”

男人姓封,读过书,十来岁时还考过了县试,可惜家贫,因交不出二两的做保银子才没继续往下考。

“快快起来。”盛言楚赶忙搀扶,温言道:“不过是举人之劳罢了。”

封定海倔强不起,陶娘子抱着孩子小碎步挪过来,夫妇俩齐齐跪倒,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孩子若非大人出手相救,这会子早就魂归故土。”

封定海涕泗横流,跪在那一个劲的道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盛言楚哈了声气,这熟悉的台词…

华宓君笑着温柔和婉,过来将陶娘子搀扶住,又让阿虎去拉激动之余差点就要说出‘以身相处’的封定海。

夫妇俩均哭得不能自抑,倒是怀中的小家伙乖巧的很,睁着水汪汪的黑黝大眼睛看着盛言楚,小手朝前张着。

“这是要夫君抱么?”华宓君以帕掩口而笑。

陶娘子目光在儿子和盛言楚之间来了一个徘徊,笑弯了眉眼:“是了,盛大人要抱吗?”

盛言楚立即抬手去抱,小家伙从他娘怀里出来后不哭便罢了,竟还咧嘴冲盛言楚笑,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模样惹得盛言楚欢喜不已。

外头骄阳似火,担心晒伤了孩子,盛言楚抬起袖子挡着阳光大步往屋内走。

小家伙十分活泼,躺在盛言楚怀里一点都不认生,叽哩哇啦的叫着,到底是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不一会儿就闭眼酣睡起来。

陶娘子将儿子放进带来的竹篮里轻轻摇着,一旁的封定海搓搓手,壮着胆子笑问:“盛大人,我这孩子还未取名,您是他的再生父母,烦请您赐他个名可成?”

“成成成。”盛言楚璀然而笑,招呼阿虎去拿笔墨,想都没想挥袖而成。

“长生?”封定海轻喃:“封长生?”

盛言楚:“长生二字虽俗气了些,却是大多世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东西。”

瞥了一眼睡得迷糊的小家伙,盛言楚慢条斯理道:“这孩子一出生就遭难,劫后余生下定有大福气,对他来说,旁的都是身外物,唯有这条命最为珍贵。”

命是捡来的,可不得盼着长长久久的活着。

“就叫长生!”

封定海一连唤了好几次,指腹轻柔地擦着小长生的脸颊,含笑道:“若叫我给他取名,怕又跟他几个表哥差不多,叫什么鱼啊,虾啊,还是盛大人取的名好。”

话题不由往宋城那边拐,封定海沉默的顿了下,续道:“老家来信,说我家婆娘走后宋城港口就被封了,短短三日便查出四五十个像我家长生这样的孩子,都……”

盛言楚猜出几分:“这段时日你们切记别抛头露面,我担心朝廷会搜查过来。”

夫妇俩点头,送走三人,盛言楚派阿虎将钟谚青找来,交代钟谚青找乳娘照顾另外两个孩子时切莫走漏风声。

安置好两个小孩,时间转瞬来到八月,盛言楚得赶紧往京城赶。

虽说衙门的热假放到仲秋后,但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在侧辅佐吏部举办科考的翰林院势必会忙得焦头烂额。

他得赶回去帮忙。

-

八月初六,京城乡试正副主考官跟随吏部尚书入闱,一道参加帘上马宴的还有国子监和京城几处比较有名的书院山长、教谕们。

戚寻芳作为翰林院掌院,是当仁不让的考官之一,入闱前一天,戚寻芳将在京的翰林官召集到一起,数了数,加上盛言楚,刚好十人。

“都给本官到考功司协助秦大人去。”

“啊?”

“热假还没结束呢…”有人小声抱怨。

戚寻芳丝毫不为所动,皮笑肉不笑:“不想去就回去继续歇着吧。”

盛言楚撇嘴:“……”意思是回去了就别来了呗。

这话很有分量,一次堵住几人的嘴。

就这样,十人顶着大太阳进了吏部考功司。

在吏部连轴忙得应接不暇的秦庭追一眼就瞅见了盛言楚。

“盛大人,来来来。”

“秦大人。”盛言楚拱手而鞠。

秦庭追话不多说拉着盛言楚往考功司内院走,一推门,盛言楚还没从眼前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过神,秦庭追扭头就出去将门锁了起来。

“秦大人?”盛言楚傻了眼,紧迫地敲门:“这是干嘛?戚大人让下官过来是来帮忙的吖!”

门外秦庭追的声音渐远:“盛大人好生休养,过几天自会有人告知盛大人将要做得事。”

盛言楚气竭,只好折返回屋坐下。

因不知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不好擅自回小公寓吹空调,便像个神经病似的坐在空旷的屋子发呆。

观察了两天后,盛言楚终于摸清了吏部小官进来的频率,一日三次,都是来送餐的,夜里还贴心的给他烧艾驱蚊。

一问关他的缘由,小吏就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又问他是不是犯了罪,小吏却笑了,说他不必太过担心,是好事来着。

盛言楚也觉得秦庭追不像在关押他,从一日三顿好饭菜就能看得出来。

既没犯事,又要关着他不让他出去,想来接下来要他做得事十分隐蔽。

在乡试期间被锁在吏部考功司不让出去的人都有哪些?这般一想,盛言楚脑海中宛若有人铮的一下拉弹起吉他。

嘿,除了批阅官还能有谁?!

想明白秦庭追锁他的意图后,一颗提着的心终于平安落地。

接下来几天,他没有再傻乎乎的守着屋子静坐,而是吃了饭就往小公寓里钻。

为了给那三个小孩开白雾,小公寓里被他毁得一团糟,客厅角落堆码的玻璃瓶全被他射得稀巴烂,光扫玻璃渣就扫了半麻袋。

期间白雾如约来了一回,他又开始卡bug往外拿玻璃瓶,直到一楼客厅堆满吸满白雾的玻璃瓶后他才收手。

八月是铄石流金之际,热不可耐,每到天擦黑的时候,他就会准时从小公寓里出来。

吏部的小吏也会准时拿着艾草和夜息香过来烧一圈,站在精奇古怪的香气下洗礼一番后,等小吏挂好锁,他立即就往小公寓里奔,进去做得头一件事就是洗澡。

边洗边骂那个想出同时烧艾和夜息香的蠢货。

这两种草的气味都是重口味,合在一快熏烧闻久了能要人半条命。

空调房里美滋滋搓澡的盛言楚才骂完,吏部某间烛火依旧的屋里突然接连打起喷嚏。

“大人?”小厮敲门问。

同样被锁在屋里的秦庭追皱皱鼻子,旋即阖眼说无碍,继续对烛整衣危坐。

-

乡试要考九天六夜,盛言楚就困在小矮屋里呆了九天六夜,八月十六,贡院的大门从里边打开。

盛言楚所住小屋子也有了动静,进来的官差他不认识,彼此也不言语,木着脸上手搜完他的身后就带着他往另一栋院子走。

绕过几道游廊,盛言楚终于在小院子中见到了熟人。